Chapter 101

尹鐸沒有再對甄意提問,而是傳喚了一位目擊證人,那位蘇姓證人表明,那天早上,她走到樓下,聽到頭頂有女人的驚呼聲,抬頭一看,就見甄意把淮如推下了樓。

尹鐸拿著淮如的照片給她看:「這是墜樓的那個人嗎?」

證人蘇小姐為難:「不知道,她摔下來的樣子太慘了,我沒敢看。」

這樣的反應很真實。

尹鐸又指了指被告席後面的甄意:「推人下樓的,是坐在證人席上的那位小姐嗎?」

蘇小姐點頭:「是。」

「有13樓高,你看得清楚?」

「我看到她的頭髮很長,穿著一個白色的短袖T恤。那天很冷,我想應該就是那個屋子裡住的人。」

尹鐸問完,呈上了甄意公寓樓道裡的監控,說:

「死者墜樓是在上午6:05分左右。監控視頻顯示,被告於上午6:06:38秒從自己的家裡跑出來。」

視頻停住。

「從這裡可以看出,被告當天穿著短袖T恤,休閒褲,而且沒有穿鞋。」

這個裝扮和證人描述的相吻合。

尹鐸轉身看向甄意:「同樣,多處路段監控顯示,被告以上段視頻中出現的裝扮,在街上四處遊走。我認為這個時候,她的精神已經失控。且持續時間長,非常危險。」

法庭的投影儀上出現了數段畫面:甄意亂糟糟的,赤著腳在路中央跑,一會兒在這個監控視頻下,一會兒又在那個路口。

她一身薄衣在大冷天裡驚慌失措,這場景太直觀,太衝擊人心,旁聽席上的眾人開始竊竊私語。

畢竟,法庭上鎮定自若的甄意,和視頻裡那個張皇逃竄的人,差別太大了。都在想,原來這就是人格分裂啊。

儘管議論聲起,甄意臉上仍波瀾不起。

尹鐸的問題問完了,法警打開證人席位上的門。甄意走出來,到了辯護人席位上,很輕地對法官和陪審團成員頷了一下首。

隨後,她緩步走到法庭助理面前,禮貌地說:「剛才尹鐸檢控官播放的道路視頻,我需要借用一下。」

法庭助理於是重新播放了一遍,甄意盯著視頻上好幾段錄像,對助理下指令:「播放,停,播放,切換,停……」

法庭裡只有她清淡平和的聲音,陪審員和旁聽者全認真看著,不知道這樣播放和之前尹監控官的播放有什麼不同。

幾番下來,尹鐸發現,她喊停的地方,都是在道路上,她和陌生人有交集的地方。他隱隱感覺到什麼了,果然。

甄意回頭,看著眾人,道:

「剛才大家也都看到了,我在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車撞倒,司機下車來罵我;我跑過巷子的時候,有個婦女上來揪扯著我,也在罵我;……還有很多很多,可我的反應是什麼?」

眾人默然。

「我沒有和任何人爭辯,也沒有主動和他們有身體接觸,我在躲避他們。」

她說完,沖尹鐸微微一笑。

「非常感謝尹檢控官提供這幾段視頻,證明我在精神失常的情況下,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威脅。」

好一次借力打力!

尹鐸甚至連提出「反對」都沒有理由。

甄意優雅地對法庭助理頷首:「謝謝。」

同時,她心裡微微慶幸,她衝進精神病院要殺厲佑的事,言格幫她隱瞞得很好。

做完這些,甄意看向證人蘇小姐:

「那天你看見被告,也就是我,從陽台上把死者推下樓了?」

她的態度非常隨和,所以蘇小姐並不覺得緊張,答:「是的。」

「嗯。」甄意遞給法庭助理一張圖紙,讓她放映在投影儀上,那是一張甄意家所在公寓樓的模型圖。她的陽台和淮如的墜樓地點用大紅色的圓圈圈了起來。

甄意問:「可以說一下,你聽見死者的叫聲並抬頭的時候,你是站在哪個位置嗎?」

她遞給證人一支筆。

蘇小姐走過去,在圖紙上畫了一個藍色的箭頭。那個位置離淮如的墜樓點有一段距離,是公寓樓的出口。

蘇小姐返回證人席坐好後,甄意問:「請問你是剛走出公寓樓,還是已經走出了一段距離?」

證人努力回想了一下:「走出來幾步,不是很遠。大概3,4米吧。」

甄意於是又拿出一張紙,是公寓樓的俯瞰圖,依照著證人的描述,她在淮如的墜樓點,公寓樓出口,和證人所在位置三點之間畫了一個三角形。

由於證人出門只走了3米左右,而甄意的陽台隔門口的垂直距離大概有20幾米,俯瞰圖便是個一條邊很短另一條邊很長的直角三角形。

甄意的陽台就在短邊對應頂角的正上方。

公寓大門在左邊,案發地在右邊。

所有人都不明白她畫這些圖形是為什麼時,甄意問了一個和圖形毫不相關的問題:

「請問,你看見我推死者下樓時,是死者離你近,還是被告離你近?」

「死者離我近。」證人很肯定,「她在陽台的左邊,離我近,被告在右邊,離我遠。」

甄意「哦」了一聲,忽而冷不丁問了句:「你在這個角度,能看清楚是被告把死者推下樓嗎?」

證人愣了幾秒,有些生氣:「為什麼看不到?我沒有撒謊。」

尹鐸立刻起身:「反對。」

「反對有效。」

「我並沒有說證人撒謊。」甄意心平氣和地解釋,又拿出一張照片。

「這是我根據你的口供,站在你描述的那個位置,抬頭用相機拍攝案發陽台的畫面。」

大家都看到,原本長方形的陽台因為角度和畫面透視的關係變成了一個斜斜的小三角。

甄意指著那個小三角,以及她之前畫出來的三維圖形。「你的位置離樓體太近,離陽台太遠,且高度有13層。在這個角度,我認為死者墜樓那一瞬間,她的身體會擋住陽台上的被告人。這會導致出現視覺上的錯覺,比如,被告探身去看死者,卻被你誤認為被告

在推死者。」

法庭上一下子起了竊竊的議論聲,視覺錯位?!

這種事情在生活中並不少見,所以眾人都是頗有心得的樣子,連陪審員都覺得很有道理。

尹鐸是服氣的,越是生活中的小常識,越不容易被人發現,她居然想到了。

證人愣愣的,甄意給她台階下,善解人意地安撫:「你並沒有撒謊,也沒有做偽證,只不過在錯位的狀態下,誤解了,以為被告把死者推下樓。」

證人悶頭不語,過了幾秒,覺得難為情,不肯相信她出庭作證居然是看走眼。她抬起頭,堅定道:「不是錯位,我就是看見了。」

甄意微微挑了眉,既然她如此咬定,她也就不需要對她客氣。況且,證人沒看清,也不能證明她沒殺人。

這場官司的微妙之處就在於,如果是打謀殺,打到這一步,攻破證人證詞,也就算功德圓滿。可如今,她有精神病是事實,她就必須盡力洗脫自己的嫌疑。

自證無罪。

這也是媒體記者們打了雞血的看點。

她緩緩斂去臉上隨和的神色,從證物袋子裡抽出了三張法證人員拍攝的照片。

語氣平靜,帶了點冷冽:

「第一張是陽台左邊欄杆上的刮痕和血跡,可以證明死者淮如的確是從陽台左邊的欄杆上翻身墜落的。

第二張是陽台地面的圖片。陽台上的花盆砸碎了,碎屑和泥土全撒到地板上,很不湊巧,剛好把死者墜落前站的位置包圍起來。

而被告除了在右邊邊緣留下一個腳趾印外,現場法證人員鑒定得出,這一整片泥土和碎屑幾乎是完好無損的,即使是外圍的小渣滓,也沒有被破壞過的痕跡。

請問,被告是怎麼飛過去,在不破壞花盆砸落的自然痕跡下,把死者推下樓,又飛回來的?」

無數目光寂靜地集中在證人身上,證人蹙眉反駁:「是推人下樓後再打破花盆也說不定。」

甄意涼涼一笑,大拇指一擰,第三張照片從背後顯現出來:

「不巧的是,死者的鞋子在泥土痕跡的左邊邊緣留下半枚鞋印,證明花盆的確在她墜樓前就打碎了。」

一片安靜。

所有人都知道這種「自證無罪」式官司會很難打,可到了這一刻才發現,這樣的滴水不漏,有什麼事情能難倒她?

甄意握著那兩張照片,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天知道她看到這些證物時的激動與感激,她沒有殺人,即使是甄心的人格出現時,她也沒有殺人!

她能壓制住甄心!

證人愣住,啞口無言,羞得滿面通紅。

甄意也沒有過多地斥責她。

她以往的風格以攻勢凌厲,氣場強大見長,可現在頂著個精神病人的「光環」,她還是要低調並克制一點為好。

她轉身看向尹檢控官:「我認為,這些證據足夠證明我和淮如的死亡,沒有關係。」

她列舉的證據再明白不過了,此刻明明白白說出這句話,法庭上沒人訝異,反都覺得理所當然。

甄意又請上了法證人員,拿出另外幾分證據:

「照片中這個掉落在現場的藥瓶是你發現的嗎?」

「是。」

「裡面裝了什麼?」

「揮發性的致幻劑。」

「上面只有死者淮如的指紋嗎?」暗示是淮如自帶的。

「是。」

「屍檢報告顯示,死者身體裡有這種藥劑?」

「對。」

「這種藥劑會讓人產生幻覺嗎?」

「對。」

「可以讓人自己跳樓嗎?」

「是。」

法庭上起了細細的議論。

到這兒,問題應該是完了,可甄意又加了幾個:

「是怎麼進入死者身體的?」

「藥劑揮發後,被死者過量吸入身體。」

「它是無色無味的嗎?」刻意問。

「一開始是甜膩的,但會很快變得沒有氣味。」

「藥品的揮發,會讓在場者都吸入吧。」

「是。」

她停了一秒,接著,神不知鬼不覺地往自己身上拉優勢。

「而被告人那天失控,驚慌失措地在大街上跑,有沒有可能是因為吸入了藥物,而神智不清?」

「不排除這種可能。」

這話一落,四周熱鬧了一陣。

這不等於說,淮如死的那天,甄律師可能並沒人格分裂?

甄意回身,眼見著尹鐸要反對,搶在他之前對法官頷首:「我的問題問完了。」

很好。

淮如案,徹底解決。

……

中途休庭後,甄意再一次坐上了被告席。

這一次,話題轉到了楊姿被殺案。

尹鐸問:「被綁架之後,你的心情是什麼?」

「害怕。」

「死者生前用各種極端的方式虐待了你?」

「是。」甄意盡量簡短。

「能說一下,她是怎麼虐待你的嗎?」

甄意抬眸看他,有幾秒沒有作聲。

尹鐸在開庭前曾提出拿甄意受傷害的照片當證據,直觀,慘烈,很有衝擊力,容易讓人認為她在那種情況下會產生殺人報復的心理。

但甄意一方提出抗議,認為那些照片屬個人隱私,會對被告造成精神傷害,不允許控方拿出來做證據。但辯護方可以酌情考慮是否在庭上呈出,為自衛殺人做證據。

法官同意了。

所以,尹鐸只能在口頭上詢問當時發生的情況。

甄意聲音並不大,在法庭上卻格外清晰,很簡略:「煙頭,刀割,窒息,還有……鞭打。」

安靜。

「這種虐待持續了多久?」

「……三天。」

很安靜。

「距事發已經過去45天了,你恢復過來了嗎?」

「差不多快好了。」

「這是身體,心理上的傷呢?」尹鐸果然是個善於問問題的人。

甄意微微瞇眼:「我一直在看心理醫生,而且我有心理咨詢師提供的康複診斷書。」

她看一眼自己的律師團,一位律師呈上了診斷書做證據。

這一問沒能挖到可乘之機,反而給對方好處了。尹鐸思慮半刻,問:「過了45天,身體上的傷也不過是『差不多快好了』,這麼說,你被虐待後,傷得非常嚴重。」

「……是。」

「在當時,有想殺掉施虐者楊姿的心情嗎?」

甄意毫不考慮,堅定道:「沒有。」

「沒有?」尹鐸探尋,「在受到那種虐待後,你也沒有想殺她?」「沒有。」甄意比他更肯定,更有條有理地揪出他的心思,給予反駁,「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推斷說,人在受了傷害的情況下就一定會去想報復殺人。但我認為這兩者之間只有你的主觀臆斷,沒有客觀聯繫。

這是因人而異的。」

一番話,把剛才尹鐸營造的嫌疑氛圍全部打碎。

說完,她誠懇道:

「而且那時候,我很虛弱,沒有力氣,我只是在盼望,警察什麼時候會來救我,能不能快一點。」

這話輕輕的一出口,在座之人竟莫名地動容了。

可高手過招……尹鐸沉默半秒,也很快打破了這種氣氛:

「後來司瑰警官被抓了,對嗎?」

「對。」

「她是你最好的朋友,是嗎?」

「是。」

「她由於近期身體不佳,且案發時她中了迷藥記憶不清,而無法出庭作證。只錄了口供,能請你描述一下當時發生了什麼事,讓她受了傷?」

「楊姿一槍打中了她的胸口。」

「在那一刻,你以為她死了嗎?」尹鐸問。

「……是。」

「在這種刺激下,你會想殺了楊姿嗎?」

「我沒有。」她語氣肯定,很誠實的樣子。

尹鐸盯她半秒,換了個說法。

「在這種刺激下,你的另一個人格出現了嗎?」

甄意沉默,四周也是沉默。

「請問,當時你的另一個人格出現了嗎?」

「……是。」

一下子,滿場嘩然。

甄意道:「但她並沒有殺……」

尹鐸直接打斷:「楊姿的屍體上,她的腹部也有槍傷,是你打的嗎?」

「不是。是淮生。」

「楊姿胸口的刀傷是致命傷,所以先有腹部的開槍,對嗎?」

「對。」

「楊姿的腹部流了很多血,法醫估計,她是在中槍5—7分鐘左右再受的致命傷。現場的血跡表明,她坐在地上往後滑,在躲避。當時的情況是這樣嗎?」

「是。」證據確鑿,無法反駁。

甄意已經知道他想問什麼,卻無法阻擋。

「也就是說,楊姿在已經受重傷,失去反抗能力的情況下,被人往胸口刺入了一刀。在這種情況下,她不可能有正在施加傷害或虐待的行為,而殺她的那個人的行為,無法構成自衛,更談不上合法殺人!」

一段話再次打破了自衛的可能性。

又是一片嘩然,甄意還要說什麼,尹鐸轉身對法官致意,手起刀落地結束:

「我的問題問完了。」

甄意的話於是才一開始就淹沒在了人聲裡,沒人聽到。

法官敲了一下法槌:

「肅靜!」

甄意垂下眼睛,不慌不忙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復下情緒。

很快,她就看見淮生作為證人登場了。他目前也在接受調查,但公眾得知的只不過是:他是一個綁架犯。

據外界所知,他和楊姿一起綁架了甄意,楊姿和甄意積怨已深,施加虐待,而甄意涉嫌殺了楊姿。

至於淮生,除去綁架,和給了楊姿一處非致命槍傷,他並沒有參與虐待,也沒有殺人。

而其他非外界人士知曉的事情,則無跡可尋了。

待淮生坐上證人席,尹鐸乾淨利落地發問:

「你在這次案件角色裡的作用是什麼?」

「和楊姿一起,是綁架犯。」

「你有沒有參與對甄意的虐待?」

「沒有。」

「楊姿虐待甄意的過程,你在場嗎?」

「不在。」

「你是什麼時候回到囚禁地的?」

「第三天。」淮生的回答都很短,看上去異常的平靜,不慌也不忙。

「司瑰警官是你抓去的嗎?」

「對。」

旁聽席上,言格微微斂了一下眼瞳。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我想嚇唬甄律師,說要把她扔下樓,司瑰警官過來抱著她不放手,我讓楊姿把她拉開,沒想到楊姿朝她開槍了。」

尹鐸轉過去問甄意:「他說的是真的嗎?」

甄意點了一下頭,可腦子裡浮現出了當時的場景,那之後……不對,好像有一句話不太對,可她想不起來了。

尹鐸繼續問淮生:「司瑰警官中槍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淮生扭頭看了甄意一眼,說:「甄律師尖叫起來,撲到司瑰警官面前哭喊,等司瑰警官閉上眼睛之後,甄律師突然就變了一個人。」

「怎麼變?」

「她站起來了。」

「這有什麼奇怪的嗎?」

「她發著高燒,身上全都是血,我拖她的時候,她一點兒反抗的力氣都沒有。她根本站不起來。」

「你的意思是……她的另一個人格出現了?」

甄意靜默地聽著,連提出「反對」的心思都沒有,她心裡坦然極了。

淮生沉吟半刻,答:「是。」

全場又是一陣嘩然。

尹鐸問:「描述一下當時她的樣子。」

「那種眼神和表情很陌生,很可怕,像一隻女鬼。嘴裡一直念著『殺了她,殺了她』,然後就往楊姿的方向走過去了。」

「中途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情嗎?」

「有。」

「什麼事?」「她突然倒在地上,又變成甄律師的聲音,哭喊著說『不要殺她』,隨即又變成另一個人。她就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又倒下,在兩者之間換來換去。就像電視裡的一人分飾兩角,只不過切換得非常快,很可

怕。」

法庭上幽幽靜靜的,像是有陰風吹過,眾人都覺得毛骨悚然不可思議,大家的目光齊刷刷往甄意身上投。

可她看上去還是很……正常的樣子。這樣的對比更叫人覺得可怖。

淮生說的是實話。

這也是尹鐸在庭審前對證詞時,套出來的話。

淮生原本隱瞞了中途有甄意出現的情節,但尹鐸從現場的腳印和血跡看出「甄心」摔倒過好幾次,這樣的細節,他知道甄意肯定不會放過。

與其被對手揪住痛處打弱點,不如直接挑明。

況且,這樣的描述無疑會影響陪審員,一具身體裡,兩個靈魂在鬥爭轉換,想想都覺得恐怖。

尹鐸繼續:「最後呢?」

「最後甄律師消失了,只有甄心。」

「她做了什麼?」

「她拿著刀,刺進了楊姿的心臟。」

……

「然後?」

「她暈倒了。醒來之後,就一直是甄心的樣子。身體上很多傷,但精神非常冷酷。」

「好。」尹鐸說著,拿出了一張照片,那是甄意案發當天穿的衣服,髒兮兮的,雖然被雨水沖去了血漬,可經過法證人員處理後,衣服上閃了螢光,不太容易看清的血跡顯現了出來。

尹鐸道:

「這是被告甄意在案發當天穿的衣服,除了她自己的血跡外,法證人員還提取到與楊姿的心臟處等高的噴濺型血跡,經過化驗,的確是死者楊姿的血跡。」

噴濺型血跡是找兇手的關鍵。

「此外,這是楊姿胸口的刀,從刀柄上提取到了被告甄意的數枚指紋。」

他面對眾人,沉穩道:

「由此可以充分證明,被告在受刺激的情況下,人格分裂,殺死了當時對她已不能造成危害的楊姿。

她的精神疾病很嚴重,會隨時失控。」

面對著鑿鑿的證人證言和證據,法庭上起了軒然大波。

這場官司,甄律師不可能翻身了。她就是殺死楊姿的兇手,這樣的鐵證如山,她還能怎麼辯駁?

……

……

至始至終,甄意都沒有提出反對,任憑法庭上一次一次出現紛紛議論,任憑眾人看她的眼神越來越異樣。

不久,尹鐸對淮生的提問完畢。

甄意再次回到辯護人席位上。面向淮生,四目相對,都是格外平靜卻暗流湧動。

尹鐸之前問過的問題,甄意沒有問。她知道,很大一部分問題,淮生都沒有說謊。

唯獨是「甄心」殺人的那塊。

甄意問:「你看見被告的另一個人格甄心,把刀刺進了死者的胸口?」

「是。」

「怎麼刺的?」

淮生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想了想,問:「什麼意思?」

甄意於是一連串的細化下來:「被告是跪著還是站著,用的左手還是右手,捅下去的時候是從上往下,還是從下往上。」

這個問題淮生只能如實回答,因為法醫檢查過屍體,什麼信息都有,撒謊無益。

「當時楊姿站起來了,摸著牆壁往後躲。被告是站著的,用的右手,從上往下,稍微往右邊傾斜,刺進了楊姿的心臟。」

「很好,你說的是真話。」甄意道,「和法醫給出的傷口描述一模一樣。沒有撒謊。」

淮生不明白她這突如其來表揚的語氣是為了什麼。

圍觀的眾人更不明白,也更好奇。這種情況,甄律師還能翻盤嗎?

她幽幽地看他幾秒,表揚完了,也不給出任何引申問題,話鋒一轉,問了句完全不相關的:「楊姿虐待被告的時候,你一直不在場?」

「是。」淮生說的實話。

「你只在最後一天出現?」

「是。」

淮生不經意微微蹙眉,揣度甄意這樣問,是什麼意思。

「被告在她的供詞裡說,你對她沒有造成傷害,只在剛來的時候,拖著她嚇唬她讓她跳樓?」

「是。」

「所以,除了那個時候,你一直沒有碰過被告?」

淮生擰眉,察覺到甄意的問題肯定有陷阱,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怎麼回事。終究還是選擇實話實說:「沒有碰過。」

甄意再次問了一遍:「你只在拖被告過去的時候,碰過她的肩膀一次?」

「……是。」

「你能演示一下嗎?」甄意讓助手拿上來一個白色的枕頭人偶,淮生臉色微白。

尹鐸抗議:「反對,無關問題!」

法官道:「辯護人,請陳述必要性。」

甄意不卑不亢道:「我對警方的有一項證據有疑意,需要借此證明。但為了確保證人證言的真實性,我現在無法說出是哪項證據。」

法官點頭:「反對無效,請繼續。」

聽了甄意對法官的話,淮生更加知道不對勁了,一定有套子,可他怎麼也想不出來,他做事根本就沒有紕漏啊。

儘管心情忐忑狐疑,他還是示範了一遍:他站在人偶的頭這邊,抓起它的胳膊,往一邊拖,拖到目的地後,蹲下來,在人偶的身邊,一隻手摁它的脖子。

示範完後,甄意問:「你確定?」

「確定。」

「請你再示範一遍。」

淮生一路都在思考,最終認定她在裝神弄鬼,又按照原來的樣子示範了一遍。

坐回證人席後,甄意機械式地重複問:「你確定沒有再碰過死者,也沒有和死者有過肢體接觸?」

「……是。」淮生心裡再度不安。

所有人都是一頭霧水,不知甄意在搞什麼鬼。

直到甄意拿出一張照片,是淮生的衣服。

淮生一下子明白了,臉色驟然慘白。

那天在九江大橋被捕後,淮生的衣服被拿去當證物了。

投影儀上,他的衣服看上去比之前甄意的乾淨,由於那天的雨水沖刷,更乾淨了。

可甄意很快放上去一份資料紙,這一次,那件衣服上用螢光標出了血跡。

甄意指著那件衣服:「法證人員的鑒定結果顯示,你案發當天穿的衣服上面有按壓型血跡,意思就是在力量的作用下,蹭上去沾上去的。經過化驗,那些血跡都是被告的。

更不巧的是……」

甄意停了一下,示意法庭助理往投影儀上塞去另一張紙,這是一份黑白色的模糊過的甄意受傷當天背後的傷痕圖。

所有人都看到,有幾條大傷痕,和淮生衣服胸口的血痕出乎意料地吻合。法庭助理把兩張透明紙一蓋……重疊起來了。

「淮生,你在什麼時候貼近過被告,也就是我,的背後嗎?」甄意神情漠然地問。

「我想一下,會不會是,你在我昏迷的時候,抱著我,拿我的手握住刀,你又握住我的手,把刀刺進了楊姿的胸口!」

此話一出,滿座震驚。

如山的鐵證也有被推翻的可能?奇跡?

這……究竟是真實,還是說甄律師想像力太豐富了?

所有人都緊張地盯著庭上的兩人,大氣不敢出。

面對瞬間陡轉的局勢,淮生並沒有失控,只是瞇起了眼睛,折服:果然她問的問題,沒有一個是浪費的!

他一字一句,穩穩道:「我沒有,是你殺了她!」

「甄意,是你殺了楊姿!」

兩人四目相對,無聲地較量著。

而所有人屏著氣息,一瞬不眨地盯著聽中央的他們。男人坐著,面色無波而鎮定;女人站著,背脊筆直而不屈。

一秒接一秒的沉默裡,甄意平靜到了極點,可無聲中隱隱帶著勢沉如山的力量,擲地有聲道:

「不,我不可能殺她。」

「淮生,那天的我,不可能殺得了她!」

她面無表情,高跟鞋走在宛如空曠的法庭上,踏上台階,手中拿著一份資料,很輕地往投影儀上一放。

近百人的室內,紙張摔在玻璃上的聲音竟清晰可聞。

而投影屏幕上出現的畫面,叫陪審團,旁聽席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一陣陣地倒抽冷氣。

這不可能!

這樣逆轉取勝的官司,怎麼可能?

圖像上是X掃瞄的一隻斷裂的右手手骨。

診斷書上醫生的字跡很清晰,甄意臉上不起波瀾,一個字一個字,淡淡地念出來:

「掌骨IIIII骨折,月骨小舟骨粉碎,手指肌腱斷裂……

獲救那天診斷為舊傷。這隻手的主人在受到虐待的時候,掙扎過猛,這隻手廢了,不可能抓握得了任何東西。握刀殺人,是不可能的。」

滿座的法庭上一片死寂,靜得像只有她一人,微昂著頭,從容,淡然。所有的傷痛都和她無關。

淮生很久都沒有說話,想起那天甄心倒水拿槍開車門都是用的左手……

他並不像淮如,被拆穿後會跳腳瘋狂,他和甄意一樣靜得出奇,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甄律師,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說。」淮生從容道:「我依舊認為,甄心就是你自己。她想害人,想殺人,這就是你自己的陰暗面。她的負面情緒是從你這裡吸收的。她所有陰森的怨毒的想法,其實就是你潛意識裡的想法。你想殺人,她才會想

殺人,你想發瘋,她才會發瘋。你根本控制不了她,因為你根本控制不了你自己的惡念。」

他像是過招的高手,不迫地一笑:「你覺得呢?」

這個問題,甄意這些天一直在想。

她知道,這也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即使她今天證明了自己沒有殺人,陪審團們,旁聽者們也會想知道,這個人真的就不危險了嗎?

她沒有立刻回答淮生的問題,而是從證據袋子裡再次抽出了幾張照片,她盯著看了一會兒,表情靜如止水,遞給助理呈上去。

「這是警察們把我送入醫院時拍攝到的照片。這是醫院的診斷報告,高燒40.9℃,皮膚大面積創……」

投影儀上的圖像出來,人群中一片驚恐的嘩然,甚至有人抑制不住地尖叫起來。

那血肉模糊的身體叫所有人心驚膽戰,這絕對是惡魔所為!

怎麼會有人被折磨成這樣?

而那個人居然熬了過來,此刻完好無損地站在他們面前,面容消瘦,蒼白,卻平淡如水。還能如此從容不迫,思維縝密地試圖逆轉這個不可能取勝的官司。

法庭上一片喧囂,她卻風淡雲輕,等議論聲漸小了,她說:

「我列舉這些證據,並不是為了讓你們認為,我有殺掉楊姿的理由。」

她讓人把那張看了會做噩夢的照片撤下來,換了另一張。

「這是當天看押人質的一位綁架犯,他肩上的槍傷是我打的。在你們剛才看到的那種情況下,我受了那麼重的傷,卻堅持著,偽裝成另一個人格,救出了人質。而且我並沒有給綁架犯以致命的一槍,並沒有危及他的生命,雖然我很清楚,就算當時我殺了他,也會是

合法殺人。」

「我列舉這些證據,是為了向你們證明,即使在生命受到極端威脅的情況下,我也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殺人。」

「你們會像淮生那樣質疑,說我的另一個人格就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陰暗面,是我潛意識裡的腐敗和壞思想。這種理論,我不知道對不對,你們沒有證據可以支撐,而我也沒有證據可以反駁。

但我認為,這就是人生的苦痛和選擇,是我們每個人都會面對的問題。」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語氣依然平靜無波,眼中卻浮現出了一絲淚霧。

「我認識一個模特,她遭人輪姦,她一度想親手殺了那群人,可她最終選擇去走法律程序;我認識一個演員,她精神病發殺了人,可以打官司免除罪罰,她卻說殺人償命,跳了樓。

我認識一個女商人,她憎恨嫉妒自己的妹妹,想毀了她,卻最終決定還是拯救她;我認識一個外科醫生,她受人威脅,一度想聽命,神不知鬼不覺地治死一個病人,但她最終拒絕。

我還認識一個警察,她得知自己的愛人是罪犯,她有了他的孩子,她想包庇他,想和他遠走高飛,可她最終選擇遵從正義把那個人緝拿歸案……

這樣的人很多很多。有時候,你覺得老闆開除你,斷了你的經濟來源,你想炸了公司;有時候,她覺得男朋友劈腿辜負了多年的感情,想約他出來殺了他。

……

可更多的時候,你不會這樣做,她不會這樣做,我也不會這樣做。

因為我們都知道,這就是活著。」

一世界的安靜裡,她吸了吸鼻子,手指輕輕抹去臉上的淚水,平緩地說道:

「活著,真是這世上最不容易的事,可我們都在努力。

活著會很累,很苦,很痛,與這個世界和周圍的人總是有摩擦,有無法紓解的矛盾,有些時候,我們會恨不得想殺人,想報復。可我們不會這麼做。

因為我們能正視自己的陰暗,知道這是生命裡必然要經受的痛苦和掙扎。我們能在掙扎後,讓自己選擇正確的路。

更因為。

這世上原本就沒有純粹的聖者,有的不過是,在同內心的黑暗鬥爭後,能保守本心的人。」

很樸實而不加修飾的一段話,叫法庭內外都沒了聲音,有人眼中含了淚,卻不知為何。

「所以……」甄意深吸一口氣,昂起頭顱,泛著淚光道。

「被告人甄意並沒有殺害淮如和楊姿,雖然患有嚴重的精神病,但請陪審團相信,她會在醫生的幫助下,漸漸得到控制。

請你們相信,她會好好活著,她會保守她的本心。

也請……

駁回控方『囚禁入精神病監獄』的判定。」

天地靜得沒有一絲聲響。那樣一個消瘦的人兒,卻彷彿有一根壓不彎的脊樑。

《親愛的弗洛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