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來了。
山林裡,空氣依然純冽清涼。
莊園裡綠樹成蔭,園林一角的庭院後捨,白石砌路,曲折向西,夾道兩旁,片片紅花墜落石階。月牙門外,葡萄棚花架鋪滿庭。
這是後捨的一處納涼齋子。
窗明几淨,案榻潔澤;風鈴木花枝也探入室內,粉紅色層層疊疊的花苞靜悄悄地窺探著屋子裡的人。
「謀殺罪……是指預懷惡意非法剝奪他人生命的行為。」
甄意捋了一下耳邊垂落的頭髮,摁著厚厚的刑事法典,一邊認真做筆記,一邊不經意輕念出聲。
「……殺人行為必須具備某種(不論是明示或默示的)預懷惡意方足以構成謀殺罪。……」
木籐桌子上擺著厚厚幾摞書籍,諸如《刑事訴訟程序條例》,《殺人罪行條例》等等。
「廢除死刑後,合法殺人可分為3類……」她輕聲念著,一低頭,耳朵後邊的頭髮又落了下來,遮住視線。
思維被打亂了一秒。
她停下筆,眼睛斜過去,歪著嘴巴「呼」地用力一吹,髮絲亂飛。
籐桌對面的言格聽到動靜,抬起眼眸,就見她吹頭髮吹得不亦樂乎,當真不辜負她自娛自樂的典範稱號。
他抬眸一瞬,手卻沒停,下一秒,又低下頭去繼續寫字了。
甄意吹了幾下,很快玩膩,抓抓頭髮準備繼續看書,目光卻不經意落到他身上。
午前的陽光透過薄紗窗,暖暖又朦朧,他低眉垂眸的樣子,美好如畫。
甄意發現,他的睫毛很長,因是低垂著,看上去愈發烏黑密密的。讓她沒來由地有種想吻他眼睛的衝動。
微醺的陽光襯得他的臉頰白皙透明,真是一個漂亮的男人。
她看他幾秒,不免心跳加速。
目光緩緩下移,他的手指也白皙修長,執著毛筆,安靜而專注地在黑色筆記本上書寫著他們之間的記憶。
她真佩服他。
他們認識了12年,而他記得她說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句話後面的語氣和心情。
他說去年年末的一次雷電和燭台著火,燒掉了他大半的筆記本,可是沒關係,燒不掉他的記憶。
他可以重新記錄,這次,和她一起記錄。
過去的兩個月裡,他帶她去了他們最初相遇的公交車站,告訴她,那天,她像一枚太陽從天而降,笑著回頭,自此點亮了他的生活。
他帶她去他們的學校,告訴她,他們的教室隔著七層樓和一個小操場的距離,上課的日子,他們每天見9次面。
他帶她去體育場上散步,告訴她,她拿著掃帚在草地上騎行飛跑;告訴她,她跳高時躍起來像鳥兒一樣身姿舒展。
他帶她去圖書館,告訴她,她最討厭圖書館,因為她太好動,根本坐不住;他看書的功夫,她挪來動去,總是發出各種悉悉率率的聲響,像一隻磨牙的小老鼠。
他說,那個時候,學校的老師同學都認為,他們真是不相配極了。
可他覺得,他們在一起很好;只有她在他身邊晃來蕩去的時候,他才能體會到開心的感覺。
他帶她去教學樓頂看星星,告訴她,那天晚上她記錯了時間,沒有看到流星雨,可他教會了她認識鯨魚座;而她後來偷偷地找書看,學習星座知識,他都知道。
他帶她躺在大馬路上看天空,告訴她,她的眼睛總是能看到城市與自然的一切美好,他喜歡她歡叫著和他分享她眼中的精彩。他帶她去南衝看螢火蟲,告訴她,從那一天開始,他們在一起了,成了男女朋友;從南衝回學校的大巴上,她霸佔了他身邊的座位;下車後,他插著兜默默地走,她跟在他身邊,抓著他的袖子,抿唇笑得
賊兮兮的,兩人奇怪的組合驚掉了同學們的下巴(當然,後面這句話是當年的甄意給他形容的)。
他帶她去工廠的廢舊居民樓,告訴她,她準備了一盤鑽石水果給他吃,後來……還告訴她,他們躲進衣櫃裡,後來……他帶她去學校的後山,告訴她,有一次學校組織爬夜山,他們倆落在了後邊,在一株粉色的西府花樹下接吻,被人看見了,傳遍整個學校,也打破了他和她在一起並非情願的謠言……他倒是聽不見什麼流言
蜚語,可她驕傲極了,從此走在校園裡,都是昂頭挺胸的。
她和他相處的每一絲細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甄意其實很驚歎,驚歎自己曾經那樣熾熱地愛過他,聽上去像是某種難以信服的壯舉。可她相信他黑色日記本裡記錄的每一句話,跟著他走遍深城的每個角落,為他每一個不經意溫和的動作和每一個無意間清潤的表情癡迷;重新愛上他這樣的男人,並不難。只是,還有某種冥冥之中的羈絆。
除了命中注定,彷彿沒有什麼能解釋得清。
對他,她亦同樣驚歎;驚歎他12年如一日,始終如此誠摯地回應她;驚歎他那一顆純粹的心,把他眼中她「彩色的光芒」一縷縷鐫刻下來。
……
這真是一段奇妙的旅程。
甄意咬著筆頭,凝望著他出神。
低眉寫字的言格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緩緩抬眸,撞上她癡癡憨笑的樣子,抿了一下唇,問:「怎麼了?」
「哎~真是奇了怪了。」她皺起眉,不得了地歎了一口氣,「光是看著你,都覺得幸福。」
他淡淡笑了,說:「剛好,我也這麼覺得。」
一直這麼覺得。
說完,人已低下頭繼續寫字了。
甄意也不多說,繼續複習她的法律。
只是這次,也不知為什麼,彷彿條件反射,腳不自覺地抬起來,自動自發地放到對面的椅子上,鑽去他的雙腿間,左拱拱,右蹭蹭,腳丫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終於攀在他腿上不動了。
「……」
言格抬頭看她,見她全然沒意識到自己的「流氓」舉動,已經專心低頭看書了。
他當然不介意,還因她無意識的熟悉的動作而有淡淡的歡愉。
正值初夏,木窗外,流蘇樹滿樹白花,覆霜蓋雪,清麗宜人。
木窗內,風兒在吹,花香淡淡,兩人對桌而坐,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什麼也不說,這樣,就很好。
……
下午一點,是午睡的時間。
過去的兩個多月,兩人都是分床而睡,她睡床上,他睡榻上。今天,她卻把他拉到了床上,照舊是她最習慣的姿勢:手腳全抱在他身上,跟抱玩偶熊似的。
他早習慣她張牙舞爪的睡覺風格,倒也不會因此睡不著。
只是,他知道她怕熱,出於她午睡舒適度的考慮,問:「這麼抱著,不會覺得熱嗎?」
「不會啊。」她滿不在乎的,「而且,就算熱,我也可以忍著。」
「……」他無話了,闔上眼睛。
露台上有山風吹進來,掀起千草色的紗簾,清清涼涼。
「唔……」甄意咕噥,「我是不是要把你擠掉下去了。」
「沒有。」他溫潤道,「你睡覺總是習慣占很大一塊。」
她癟嘴:「那當然,我要翻身,還要伸懶腰啊。」
「嗯,我知道。」他應著,語氣中似有極淡的笑意。
午後清風拂面,叫人慵懶,真是小憩的好時機。
她摟著他的身子,昏昏欲睡時,睜開眼睛一望,望見了紗簾外,露台邊,幾株高高的藍花楹樹。
四月末,正是花開正盛的時節。
沒有葉子,一樹繁花,淡紫色,深紫色,開滿整個世界,映襯著淺淺的天空,美得好似人間仙境。
「那是藍花楹?」她在他耳邊問,上次他告訴過她。
「嗯。」他閉著眼睛,安然而閒適,有些睡意了。
她愣愣看著,又嘀咕。
「藍花楹有花語嗎?」
「有。」
「是什麼?」
「……」他清醒了一些,緩緩睜開眼睛,「……在絕望中等待愛情。」
「難怪那麼美。」她輕輕地說。
她懵懵地看著,想起有次無意間聽到他和言栩說話,他說,真正的愛情需要等待,誰都可以說愛你,但不是誰都能等你。
縱使是失去了記憶的甄意,她也知道,他們之間的愛情,是絕望中的等待與苦守。
她還記得,兩個月前,聽到言格的媽媽和他說:「要這樣一直包容她嗎?言格,她受了傷,的確需要包容;可包容是個很累的姿勢,誰都承受不了多久。」
而那次,言格沒有回答。
面對各種各樣的質疑,他從來不去回答,不會言語爭辯,他只有行動。
甄意的心溫暖得像化開的春水,不經意往他脖頸間靠了靠,臉頰感受著他脖子上均勻而有力的搏動,心裡莫名浮上一絲親暱的悸動。
分明才是初夏,天氣涼爽,可她覺得有些熱了。
「言格?」
「嗯?」他闔著眼,嗓音散漫。
她的手鑽進他的薄T恤,輕輕撫摸著他腹部緊實的肌膚,喃喃而帶著一絲睏倦的慵懶,問:「以前,我們是不是做過製造言嬰寧小朋友的事?」
「……嗯。」她唇角彎彎,說:「言嬰寧小朋友表示,她想來到這個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