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孕的那段時間,甄意一點兒都不像個規規矩矩的孕婦。
夏天穿著漂亮的小吊帶配色彩斑斕的波西米亞長裙,在露出的圓滾滾的肚皮上畫上可愛小動物的笑臉。
有時從園子裡走過,會有糊塗的蝴蝶落在她的肚皮上。
她便得瑟:「看見沒,蝴蝶都以為我是一朵花兒呢。」
言格回應:「我很慶幸蜜蜂不這麼想。」
甄意:「……」
秋天穿著活潑清爽的運動裝在露台上練瑜伽跳跳舞,扶著腰肢扭來扭去。有時,坐在籐椅裡看書的言格抬起眼眸來,靜靜瞧她動來動去。
她便揮揮手:「別看別看,小心眼花。」
言格道:「我還好,比較擔心裡面的小朋友會暈車。」
甄意:「……」
到了十一月初,離「卸貨」的日子不遠了,天氣也漸漸轉涼。秋高氣爽,窗外的枇杷花串串胖嘟嘟地擠成一團,你推我搡,清新的味道香撲撲的。
言格坐在書桌前寫字,甄意揉著肚皮坐在他對面,專心默默地背法律條款,胖胖的腳丫子搭在他腿上蹭蹭。
眼光無意一瞟,瞥見他執著小毛筆在柏木箔箋上書寫了三個清雋的字:「言嬰寧」。
甄意伸著脖子看:「寫這個做什麼?」
「預產期就這幾天了,要給小朋友定一下名字。」
「不就是嬰寧嗎?」
「是。但小朋友的名字要給爺爺過目的。」言格說著,把毛筆穩穩放好。
「那你和言栩的名字是爸爸的爺爺起的?」甄意好奇。
「我的名字沒有改,但爸爸一開始給言栩起名言胥,被太爺爺改成了栩。」
「哦……那爺爺會不會把我們的嬰寧改掉?」甄意問,想了想,又道,「也沒關係,小名叫嬰寧也好。免得寶寶長大了,同學拿她的名字開玩笑。」
說到這兒,她癟嘴,「就像我的名字,小時候天天被人叫真情假意。」又笑了,「不過肯定沒你的慘,是不是從小到大被人叫嚴格。哈哈。」
言格彎一下唇,沒答。
在認識她前,他一直沒上學,沒有人會拿他的名字開玩笑;上學後,除了對她,他幾乎是失明失聰的狀態,接觸不到同學。
甄意失憶後,他選擇性地告訴了她的過往,而很多痛苦的回憶,他避之不提了。他沒告訴她8年前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沒告訴她她的父母對她的漠視和忽略,沒告訴她卞謙在她身邊的蟄伏……
他希望,這一次,她的記憶裡只有溫暖和幸福。
言格拿起柏木箔箋,起身:「我出去一下。」
「嗯。」甄意低頭繼續看書了。
大約半個小時後,言格回來了。
「結果怎麼樣?」甄意問。
言格把木箔遞到她面前,甄意一看,「言嬰寧」上加了一個蒼勁有力的提手旁,變成了「言攖寧」。
「言攖寧?」甄意輕聲念著,摳了摳肚子,說出最直觀的感受,「看著像有爸爸媽媽的手保護著小嬰兒。」
「是很像。」言格笑了。
「但爺爺改這個字肯定不止這個意思啦。」甄意吐吐舌頭,失憶之後,她還有很多東西要學,也還有很多不懂,「攖寧有別的意思吧?」
「攖寧一詞取自《莊子內篇大宗師第六》: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者,攖而後成者也。」言格坐下,摟著她圓圓的腰,徐徐道。「攖寧是道家所追求的一種修養境界,心神寧靜,不被外界事物所擾。爺爺的意思是,希望言家的小朋友能有這種修養,女孩子尤其如此,外性可以活潑,可以溫婉,心性要寧靜而高潔。不受世俗影響,不
活在別人的攀比和目光裡。」
「真好。」甄意由衷地歎,「我喜歡。」
「嗯。爺爺說女孩書名叫嬰寧,陰氣微重;如果取嬰寧的意思叫小名不錯。而至於言攖寧……」他薄唇微揚,「攖是紛擾,寧是寧靜,這……」
「這剛好是我們兩個啊。」甄意搶了他的話,「攖是我,寧是你。」
「爺爺好厲害。」她驚歎,再一次忍不住道,「真好。我很喜歡。」
言攖寧小朋友,我很喜歡你。
小嬰寧出生後,真像老人家說的,是一個乖寧的小嬰兒,不哭也不鬧,特別好帶。除了肚子餓的時候有些心急,其他時候都特乖,趴在搖籃裡,黑葡萄般的眼珠滴溜溜地左看右看。
那時,言格和甄意搬出言莊,住進了HK海灣邊的別墅裡。言格有他的工作,而甄意也開始張羅自己的律師工作室。
白天家裡有保姆帶寶寶,小傢伙一直都乖乖;等下午甄意回到家,才一進玄關,嬰兒床裡的小寶兒聽到動靜,立刻歡歡喜喜地仰起小腦袋,水汪汪的眼珠望著從天而降的粑粑麻麻,小手撲撲地動騰。
每當看到小寶兒開心等待麻麻回家的樣子,甄意的心都要軟掉。
而言格看到小寶貝歡歡喜喜咿咿呀呀卻不會說話的樣子,則淡淡地幫女兒解釋:
「吃的回來了。」
甄意:「……」
甄意哼哧一聲,退回來換鞋;寶兒趴在嬰兒床裡,見麻麻突然間又不見了,疑惑地擰起了小眉毛。
「嗚?」寶兒糾結地伸著脖子張望,麻麻去哪兒了呢,吃的又不見了哩,她癟了嘴巴,抗議:「啊嗚~」
甄意聽見寶寶委屈的嗚嗚聲,趕緊一邊腳亂地踢著鞋子,一邊探身望:「寶兒,媽媽在這兒呢。」
「嗷嗚~」寶寶重新見到麻麻,一下子又歡騰起來,咚咚咚地揮舞著小手。
言格蹲下身去,給甄意換了拖鞋。
甄意跑到小床邊把寶寶抱起來,小傢伙立刻歡樂地撲騰撲騰,往媽媽懷裡鑽,阿嗚阿嗚地要吃東西。
「……」甄意默默地想,嗯,果然是「吃的回來了」呢。
甄意聽老人家說,給寶寶餵奶的那一年,是媽媽和寶寶最親密的。那段時候,寶寶是唯一專屬於媽媽的,可等寶寶會走路了,就離開媽媽的懷抱了。
甄意起初並不覺得,可寶寶一天天長大,慢慢會走路了,慢慢……和粑粑親近了。
都說小女娃娃喜歡爸爸,這話果然是有道理的。
寶兒從出生後就一直很乖,不哭也不鬧,言格曾隱隱地擔憂她有阿斯伯格綜合症,會有自閉傾向。
從那之後,寶寶的學說話和學走路全部是言格帶著。甄意工作忙,很多都會帶到下班後,拿到家裡做。偶爾休息的間隙,從書房的落地窗邊往外看,就會看見碧海藍天,一個高高的男人和他腳邊小小一坨寶寶。言格蹲在地上,張開雙臂,護著小小的搖搖晃
晃的寶貝走路。
寶兒繼承了麻麻的運動神經,從不偷懶,有時想不起來怎麼邁步子就會歪頭想一想,想明白了就晃晃蕩蕩地撲騰著往粑粑懷裡撲。
很多時候,甄意捧著一杯水倚靠在落地窗邊,看著歡樂爛漫的小寶寶,和溫柔耐心的言格,心裡滿溢著說不出的幸福。
這種時刻的言格是不一樣的,他溫和,從容,眼中的愛意和柔情可以迷死人。
這種時刻,他是一個爸爸。
或許因為女兒天生親近父親,或許因為言格對寶兒的照顧比較多,寶兒比較黏爸爸。甄意倒不會吃醋,只是偶爾會擔心言格過分寵溺寶兒,怕她會驕縱。
言格的回答是:「我們家的小朋友盛得下寵愛。」
寶兒也真如爸爸所說的,雖然很小,話都說不通暢,卻十分乖巧聽話。
可一到言格面前,情況就不一樣了,格外愛撒嬌,甚至愛哭。
平時言格不在的時候,她都自娛自樂玩自己的,走路不穩摔個跟頭,懵懵懂懂地左右望望,一副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的樣子,踉踉蹌蹌自己爬起來,抓抓腦袋,一屁股坐在地上,繼續玩。
可如果言格在,那就不一樣了。
要是不如意了,就哇哇大哭。
不想剪頭髮,委屈地哭;不想喝牛奶,難過地哭;不能去泥巴地裡打滾,傷心地哭……
只要言格在,她就特別愛哭。
小小的嘴巴一癟,黑珍珠般的眼睛裡開始蓄水,一顆顆的銀豆豆就開始往下砸。哇哇哭得可心碎了,投入又專注,那個傷心欲絕呀。
一邊哭一邊蹬蹬蹬地往粑粑身上爬,跟小猴子爬樹似的,而言格每每都配合地附身把她托進懷裡。
小傢伙短短的手臂緊緊摟著粑粑的脖子不放,眼淚鼻涕全往粑粑脖子上蹭,話都說不連貫,只會咿咿呀呀地說:
「布~~~粑粑~~~布要~~~布布~~~」
對此,言格從來都是輕輕地哄她,拍拍寶兒哭得汗濕的背,一邊拍一邊拿小毛巾給她擦汗,溫言軟語,安撫寶兒。
而寶兒亦是從來見好就收,爸爸一哄,她就不哭了,抽抽搭搭的,拿小手揉眼睛,搓鼻涕,繼續抱住爸爸的脖子,坐在爸爸的手臂上不下來。
有一天晚上,甄意臨睡前,對言格說:
「書上說了,小孩子愛哭的話,你不理她,兩三次之後她知道哭不能解決問題,就不會哭了。」
言格說:「可小朋友她並不是愛哭,只是想吸引爸爸媽媽的注意而已。」
「但這樣也會養成愛哭的習慣吧。」甄意摟住他,輕聲道,「你看,她平時都好乖,一見有你在就愛哭了。下次不許哄她了。」
言格把她的手從被子外拿進來,攏在懷裡,道:「不行。」
「為什麼?」
「……」他閉了閉眼,輕輕道,「如果她哭,我不哄她,我怕她以為我不愛她。」
甄意一愣,又見言格的目光挪過來,落在她臉上,輕輕淺淺的,不帶情愫:
「就好像你。從認識你到現在,我最怕你哭了。又心疼,又不知所措。那時候,我不會安慰,也不知該怎麼做。
怕我表現得無動於衷,讓你以為我不在乎你;又怕我的反應不對,讓你以為我不夠在乎你;怕你因此獨自抹眼淚默默地傷心絕望。
所以,任何時候你一哭,我都會很緊張很擔心;根本不可能坐視不管。」
甄意吶吶的,他樸素而不帶起伏的語氣,卻讓她心裡的溫暖和幸福如潮湧般來襲。
其實什麼都不用操心了,有這樣的男人,她這一生必然幸福,而他們的孩子更不必擔心。
她埋頭進他的懷裡,心像泡在酸酸暖暖的水裡。唇角洋溢起一絲微笑,喃喃道:
「言格。」
「嗯?」「我再給你生一個小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