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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亞丁,
風雨模糊了連綿山脈,世界漆黑一片,只有客棧西邊的角落亮著一點光。
廚房比周遙想像中要乾淨很多,她正四處打量,駱繹從櫥櫃裡拿出一包麵條,周遙驕矜了:「你都不問我吃什麼就自作主張?萬一我想吃蛋炒飯呢?」
駱繹說:「你餓了?」
周遙答:「餓了。」
駱繹說:「餓了還挑?」
周遙:「……」
她輕輕地白他一下,一轉頭又自己跟自己愉快地笑了。
整座山林都在睡覺,只有他和她清醒著。
他拿鍋接了水,放到灶上燒。夜裡溫度低,水燒得慢。他不耐煩等,拿了根煙出來抽,半路聽見吹風機的聲響。
循聲看去,
不遠處的廳裡,周遙歪著頭,黑髮如瀑,她一手晃著吹風機,一手胡亂抓著頭髮,時不時輕輕一甩,長髮如絲在飄。人還無意識嘟著唇,表情乾淨而無害。
一口煙在他肺腔裡緩緩轉一圈,呼出體外。
駱繹走過去,把吹風機插頭拔了下來。
周遙被打斷,愣愣抬頭:「你幹嘛?」
「做飯的地方吹什麼頭髮?」駱繹訓她,語氣算不上好。
周遙輕嚇一跳,警惕地看他一眼,很快抗議:「我又沒在廚房裡。」
「還強嘴?」駱繹眉頭皺起,厲聲道,「吃飯的地方也不行。——去公共區。」
「我才不去。」
「那就別吹了。」
「不吹就不吹。」周遙把吹風機的線捲起來,切一聲,別過頭去。
「……」
駱繹俯視著她倔強的後腦勺,一時無話。
他也不管了,重新回到廚房,揭開鍋蓋一看,水已經沸騰。
他把麵條放進鍋裡,攪拌了幾下。這邊氣壓低,水沸了溫度也不高,把面煮軟需要一段時間。
他蓋上鍋蓋,往廳裡看一眼,周遙沒吹頭髮了,坐在桌子邊,托著腮,一雙大眼睛瞪著空氣。
駱繹沒管她。
長夜漫漫,安靜下來人便有些困乏,他摁了摁眼睛,靠在牆壁上又點了一支煙抽,偶爾往她那個方向看,她一動不動,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屋外風雨交加,屋內煮水沸騰。不一會兒,鍋蓋開始撲騰撲騰,麵湯的香味漸漸瀰漫開。
周遙聞到,撒謊的肚子此刻也真餓了,剛才的小插曲一股腦兒拋掉。
她眼睛冒星星地朝他跑,問:「好了嗎?」
駱繹把還剩半截的煙摁滅了扔進垃圾桶,從牆上站直了走到灶邊洗了手,揭開鍋,拿筷子夾起一根麵條,稍稍用力,斷了。
他一邊撈麵條進碗,一邊問:「要雞蛋嗎?」
周遙賊精,立刻問:「加雞蛋要額外加錢嗎?」
駱繹說:「當然。」
周遙問:「多少?」
駱繹答:「五塊。」
周遙嚷:「那麼貴?!」
駱繹問:「加嗎?」
周遙癟嘴:「不要。」
駱繹繼續撈著麵條,表情像是要笑,又沒笑。
周遙擰著眉毛想了一會兒,說:「駱老闆,我是常住客,你這樣做生意不行的。」
駱繹從善如流:「那——給你少點兒?」
周遙咳一聲,問:「少多少?」
駱繹說:「你想少多少?」
周遙把手背在身後,抬起下巴:「一塊一個差不多。」
駱繹哼出一聲笑來:「你以為在吳記砍價?」
周遙聳肩:「反正吃也可以,不吃也可以。不吃還減肥呢。——誒,你賣不賣?」
駱繹說:「行吧。」
周遙確認:「一塊?」
駱繹說:「嗯。」
周遙笑瞇瞇地探出腦袋看他,衝他比了個v字,說:「那我要加兩個。」
駱繹:「……」
駱繹磕了兩個雞蛋進鍋,又給盛出來的面拌調料,加麵湯,最後把雞蛋撈出來放在麵條上。
周遙瞪眼,反悔了:「這麼大一碗?——太多了,我吃不完。」
「你不是說餓了?——逗我呢?」駱繹瞇著眼睛看她,有點兒危險。
周遙一抖,趕緊道:「沒啊。真餓啦。——可是餓也吃不了那麼多啊,太多了,我怕浪費。」她眼珠一轉,「要不你也吃一點。」
駱繹倒怔了一怔,看一眼她手裡的筷子,說:「我不餓。」
「分一小半給你吧,你也忙活了一回。」周遙起身去拿筷子和碗。
「不忙活怎麼收錢?」
「就當我請你吃宵夜。」
「你這夜宵夠豐盛。」駱繹說,嗓音微啞。
「……」周遙耷拉著半截眼皮,「你就不能別說話?」
駱繹真不說話了。
周遙拿了碗和筷子回來,再一次看到了他眉骨和脖子上的傷,心頭微刺。
她一邊分麵條,一邊笑著問:「你晚上吃東西了嗎?」
「吃過了。」駱繹看著兩隻碗,說,「少分點。」
她分了一小半麵條給他,他吃得快,很快就吃完,再看周遙,她吃得慢,碗裡還剩大半。
他蹙一蹙眉,問:「吃不完?」
「吃得完。」她從碗裡抬頭,嘴唇上沾著油,說,「你等我一會兒。」
他點一點頭,等了一會兒。吃完東西困意更盛,他再度點了根煙。
周遙說:「你抽煙很凶啊。」
駱繹說:「還好。一天也就抽兩三根。」
周遙無語看他:「你剛才一會兒工夫就抽了三根。」
「……」駱繹無話可說,「是嗎?」
周遙說:「是啊,你不會數數啊?一、二、三——」
「……」駱繹說,「吃你的面。」
「噢。」
隔了一會兒,駱繹問:「你們在野外一般吃什麼?」
「麵包、餅乾、壓縮乾糧。」
「不自己做飯?」
周遙抬起頭,一臉茫然:「亞丁景區不是不讓生火嗎?」
她的臉在燈光下水水潤潤,駱繹失語了幾秒,才把話找回來,說:「我問平時,其他地方。」
周遙擰起眉毛,說:「大部分地方也都不會生火,怕意外起火破壞植被,除非有驛站。但,背著各種儀器設備還有石頭樣本就已經很重了,誰還背鍋碗瓢盆?」
駱繹說:「幹你們這行挺辛苦。」
周遙不以為意:「習慣就好。幹哪行不辛苦?」
「那倒也是。」他看著她,說。
小姑娘驕矜是驕矜,卻分外拎得清。
……
周遙把自己碗裡的食物吃得乾乾淨淨,滿足地摸摸肚皮,說:「這碗麵真好吃,來這兒都一個月了,居然這頓吃的最好。」
駱繹看她一眼:「你說我店裡廚師做的飯菜不好吃?」
「不是。」周遙擦擦嘴巴,笑道,「我們隊裡人多麼,就會暗地裡較著勁兒搶菜。每次菜一上桌,七雙筷子過去,瞬間就沒了。」
駱繹呵呵一聲,道:「聽說你們是研究生和博士。」
「教授也要吃飯。」周遙申訴道,「你們這些人,總以為搞研究的就該冷酷高端,不食人間煙火才好。但放下工作,大家都是年輕人,女生照樣愛美食愛美容愛漂亮衣服;男生也照樣愛遊戲愛模型愛打籃球。」
駱繹極淡地笑一下,拿了碗到洗手池邊清洗。
周遙意外:「老闆洗碗?放在這兒明天洗碗工也會洗吧?」
駱繹隨意道:「如果我前一晚把廚房收拾得乾乾淨淨,第二天一大清早來上班,水池裡卻有髒碗,我會把碗砸老闆臉上。」
周遙忍不住莞爾。
水龍頭水花飛濺,他風衣袖子略長,他拿手臂抻了一下衣袖,想把袖子抻上去,但收效甚微。
周遙自然地走上去幫他捲袖子。他頓了一下,低頭看她,神色不明。
周遙卻並沒看他,她幫他把風衣袖子一層層捲起來,又把內裡薄衫的袖子往上箍。
池子裡的水嘩嘩流淌,她又幫他捲起另一隻袖子,指尖無意掠過他緊繃的肌膚,很燙。
她弄好了,退後一步,望著他挺拔的背影。
他繼續洗碗。
廚房裡亮著昏黃的燈,屋外狂風呼嘯的聲音突然間大了一輪,雨水密集地拍打著窗戶,彷彿全世界都搖搖欲墜。
燈光晃蕩,兩人再沒說話。
駱繹洗完碗,打了肥皂把手洗乾淨,才帶她離開廚房。
周遙夜裡回到房間,躺回榻上,觸碰過他肌膚的那隻手指,指尖仍持續地發著燙。
……
駱繹推開房間門,後知後覺地感到了疲憊。
抬眼卻見沙發上多了一個人。
他關上門,走進屋:「什麼時候來的?」
「傍晚。」陸敘說,「住在你隔壁。」
那就是周遙喊門的時候把他吵醒了。
陸敘正抽著煙,駱繹到他對面坐下,陸敘遞給他一支煙,駱繹抬手擋住:「不抽。」
陸敘收回煙,掃視一眼駱繹眉骨上的傷,脖子上的傷,這足夠說明一切。
「你說有人要殺你,什麼意思?」
「有人向我的仇人透露我的消息,想借刀殺人。」駱繹嗓音有些啞,偏過頭去輕輕咳了一聲。
「那人是誰?」
「吳記老闆。」
陸敘盯著駱繹的臉半刻沒說話,似在判斷,漸漸,臉上浮起一抹淡笑:「我來猜猜你接下來要說的話——他為什麼要殺你,因為他和那件偽佛塔有關,他發現你在查他,為了自保,先殺人滅口?」
駱繹眉心極輕地蹙了一下,平靜地問:「你不信?」
陸敘笑了:「我憑什麼信你?」
駱繹直視著他,嘴唇輕抿。
陸敘道:「我們倆認識時間不短,你當我是傻子。你上次外出兩月不到就突然返回。為什麼?據我調查,你和丹山內訌了,他要抓你,你在雲南待不下去了。但這裡你也會待不下去。——果然,你回來才一個月就找我『合作』。——你認為我會被你利用?」
「吳銘放出來的那種鬼話,你信了。這就是你的調查。」駱繹毫無笑意地扯一下唇角,不知是無奈還是什麼,可下一句話鋒一轉,他眼神再度冷定,「陸警官,我回來,是因為放出去的網可以收了,但——」他停頓半刻,多少覺得有些涼薄,道,「我一個人能力有限。丹山那邊指使吳銘開始放假消息挑撥你我,只有一種可能,我越來越接近真相,也越來越危險。你追查我這麼長時間一無所獲,不如和我一起來收魚。」
駱繹盯著陸敘,等待他的回答,然而,後者臉上依然寫滿不信任,甚至帶了一絲譏笑,
「我追查你這麼長時間一無所獲,你覺得我會在最後關頭放棄?」陸敘還是那句話,「我憑什麼相信你?」
駱繹:「我可以證明——」
「我只信任你一點——你有能力偽造一些證明,不論人和事。」陸敘打斷他的話,「況且,挑撥?你我之間需要挑撥?你我原本就是對立的。」
駱繹幾不可察地輕搖了一下頭,似乎在嘲笑自己。
接下來的話更加諷刺:「你知道我現在怎麼看待你嗎?窩裡鬥的敗者。你有什麼條件和我合作?嗯?羅繹?」
雨聲滔天,「羅繹」這個名字分外清晰。
駱繹眼裡含了一絲笑,手指輕點了一下椅子扶手。
「你落到走投無路的地步了,你自身難保了,來和我講合作。好啊,我開條件,只提供一種合作方式。」陸敘彈一彈煙灰,道,「你去自首,把你和丹山勾結的事情全吐出來。這就是你合作的誠意。只有這樣,我才會出手保你性命安全。相識一場,我也不想給你收屍。」
駱繹風波不動地看著他講完這一大段話了,才垂下眼眸,嘴唇稍微彎了一下,說:「陸敘,你比我想像中的還要蠢。」
「你把人想太蠢。」陸敘被激怒,騰地起身,他俯視著他,眼裡閃過一絲怨憤,「羅繹,當初的事你有兩個根本問題無法迴避:你的團隊不可能鑒定走眼!而你的弟弟因為知道真相而自殺!」
他氣沖沖說完,房間裡一時落針可聞,只有屋外呼嘯的風雨聲,
駱繹平靜地抬起眼眸,說:「出去。」
……
風嗚嗚地刮,像誰的魂靈在哭訴。
關了燈,房間昏暗,只有窗外微亮的天光。
駱繹坐在靠椅裡,正對著那扇緊閉的窗子。狂風暴雨帶著摧枯拉朽的力量,彷彿下一秒要把這座城堡般的房子掀上天空,撕成碎片。
駱繹坐在微弱的光線裡,臉色幻白,像要融化進黑夜裡。
他覺得有些累了,手肘撐在椅背上,拿手遮著眼睛,低下了頭。
羅譽啊,如果我最終沒能保住你曾經守護過的東西,不要怪我,我盡力了。
我盡力了,
可沒有一個人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