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一點點轉涼,杜若雷打不動地堅持晨讀,以前讀英文課本,現在開始讀專業相關的英文論文和文獻了。
操場上其他堅持晨讀的學生們也少有因天涼而半途而廢的。
晨跑的也是。
杜若碰見過景明幾次,還是那朝氣蓬勃的樣子,戴著耳機,穿著運動服,繞操場跑個五六圈了便走人。
她曾在課間聽班上男生說,他政治補考及格了,剛好考了個60分。
那時,她坐在討論人群的前排看書,表面平靜,內心輕悅。
男生們還挺好奇:「也不知道誰給他做的筆記。」
「系裡某個暗戀他的女生吧。」他們說。
她可不就是暗戀。
平時難見著,也只有晨讀的時候盼著運氣好能碰上。
想過去和他說話,又不太敢,可在他面前晃晃也好啊。有時,她逮著他跑過來的前幾秒,裝作不知,目不斜視地從他前方的跑道經過。
挺胸收腹地走出好遠了,才回頭看一眼,而他的背影早已遠去。
她默默走出操場,又有一絲說不清的惆悵。
那片葉拓夾在隨身的便箋本裡,始終沒機會拿出來。
一周之後,有次專業課下,杜若走得遲,無意間聽到李維和老師討論問題,提到Prime在做機器人人工智能項目。
杜若上次在辦公室裡並未聽得太真切,於是在教室裡磨蹭,等老師走了,問李維:「你們在做AI項目?」
「無人駕駛。」
「哦。」杜若慢慢地點點頭。
李維看她那表情,好笑:「很好奇嗎?」
「當然了。」
「那走吧,帶你去看看。」
「我能去看?」
「這有什麼不能看的?難不成還怕你洩密?」
杜若跟著李維去了實驗室。
進門就見滿牆的圖紙,線路圖,設計圖,論文資料,參考文獻;英文、德文、中文的都有。地上則零零散散鋪滿電機、機臂、軸承、纜線、電子元器件、傳感器、PLC控制器。
男生們一小撮一小撮分佈在實驗室各處,有的聚在電腦前敲打鍵盤,有的圍在實驗台前組裝控制器。看看那些年輕的面孔,全是院裡頂尖尖兒的學生啊。
杜若小心翼翼在一地零件裡行走,李維笑:「別緊張,地上這些都是被淘汰的。」
「啊?」
「那傢伙要求太高。」李維挑挑下巴,指了指不遠處。
景明白襯衫牛仔褲,站在一張桌子前,弓著腰低著頭,拿筆在紙上寫寫畫畫。一旁擺著一套完整的機器視覺系統。
李維讓杜若自己隨便看看,他走去景明那邊,從書包裡抽出紙筆:「剛問過我們老師了,控制器這地方還有改進空間。」
景明扭頭瞟一眼,收回目光:「嗯。」
手上剛畫下一筆,察覺到什麼,抬眸看過去,看到了外來人物——杜若。
杜若剛把牆上的論文拿在手中看,見景明看過來,嚇一跳,立刻把論文放回原處。
景明面無情緒地看著她,腦子裡不知在想什麼,那眼神似乎穿透了她看著別處,下一秒,就低下頭繼續寫寫畫畫去了。
「……」
她揣摩半刻,他其實沒看見她,便鬆了口氣,又拿下那份資料翻看起來。
她接下來沒課,待在實驗室裡認真研讀了幾篇論文和藍圖,拿本子做筆記,收穫頗豐。
還有一點兒高興,高興自己的進步。
這些東西她都看得懂,且不陌生,得益於她日積月累的自學。
即使如此,她也由衷地心生崇拜。
景明是真的厲害啊。
一輛無人駕駛汽車所涵蓋的感應系統,控制系統,執行系統……每套系統各自又有一整套詳盡完整的硬件、軟件、程序、細節設計、整體佈局……全被他做成清晰明瞭的圖紙資料展現眼前,極具指導性。
目前存在的難題也標注出來,找了相應的技術文獻資料經典案例附在左右,等待一一攻克。
她瀏覽著牆上一張張的文字、圖畫、線路資料,時不時覺得毛骨悚然。
太厲害了!
可想想這種厲害,她能識別,能欣賞,能理解。這對她自身無疑是巨大的進步。像是某種隱秘的信息交流似的。
這個實驗室裡的天才們,他們之間是這樣相互交流,相互吸引的。他們有著一套只有他們才懂得的密碼。
而如今,她也能看懂這些密碼了。
苦學之後的快樂與成就充滿胸腔。
她一下午都沉浸在某種仰望而又自豪的情緒之中。
只是時不時的,她會回頭望向景明的方向。
他一直坐在那張桌子前,或對著電腦,或寫寫畫畫,眉心習慣性地微微皺著,眼神明亮而銳利。
他認真時的樣子和平常判若兩人,一點兒都不像那個吊兒郎當的公子哥兒。
有幾次,她見他認真看著電腦,一手在鍵盤上敲打,另一手無意識去撈旁邊的礦泉水瓶。
那瓶子已經空了。他毫無知覺,眼睛盯著圖紙,擰開蓋子,仰頭往嘴裡倒水,發現沒了,才反應過來,擰好蓋子放回原處。
過一會兒,又無意識地去拿水瓶,發現是空的,再放回去。
杜若掃一眼室內的人頭數,收好紙筆,悄悄溜了出去。
她飛快跑去電梯,下樓,出實驗樓,一路狂奔到最近的小賣部。
未免做得太張揚,她買了十瓶水。
可憐她,景明喝的那瓶水是小賣部裡最貴的,要三塊一瓶。她總不能買一瓶三塊的,再買九瓶一塊的。只能咬牙買了十瓶三塊的。買好了又抱著水一路狂奔回實驗樓,上樓,衝進實驗室,分水給大家喝。
男生們接過水,頗有些無功不受祿的驚訝。
杜若笑道:「我過來參觀,請你們喝瓶水算是感謝。」
大家這才笑道:「太客氣啦。」
她自然地做完這一切掩護工作,轉頭走向裡邊,心突然一涼,
景明不在了。
那張桌前,那把椅子上,空空如也。
她抱著那最後一瓶水,心頓時跟那瓶水似的,涼透透的。
她難過得快不行,不知如何自處時,腦勺後傳來他不太耐煩的聲音:「誒,讓讓。」
她立刻回頭,一時間竟難掩驚喜地笑了。
「……」景明略古怪地看著她,聲音很低,僅限她聽到,「你吃錯藥了?」
杜若立刻把手中的水遞給他:「這瓶水是你的。」
見他似有懷疑,她趕緊撇清:「那邊一個男生買的,大家都有,讓我把這個拿給你。」
他疑慮打消,接過她手中的水瓶,謝謝都沒給一句,因為是「別人」買的。
可杜若不在意啊,不用客氣,不需要說謝謝。
她看著他從她身邊走過,白淨的手指擰開瓶蓋,仰頭喝水,喉結上下滾動著,一下子,就灌了半瓶。
她都要開心死了。
她走回到自己的椅子旁,心裡偷笑。
他們一直工作到晚上八點,杜若也蹭到晚上八點。
景明說好了請大家吃晚飯。眾人收拾好東西陸陸續續出實驗室,往樓下走。
杜若出了門才發現景明沒跟上。
他落在最後,在實驗室裡整理東西。
她也偷偷放慢腳步,落在後邊。
前邊,同學們討論著問題,慢慢走遠,進了電梯間。
她溜去走廊拐角,在洗手池邊磨磨蹭蹭。
叮的一聲,電梯到了。同學們先下了樓。
深夜的實驗室樓裡,空空蕩蕩,安安靜靜,柔和的燈光灑滿走廊。
終於,她聽見走廊盡頭景明鎖門的聲音,她立刻打開水龍頭沖沖手,又趕緊拿紙擦擦。
他的腳步聲靠近。
她走出去,裝作剛從洗手間出來的樣子,有些謹慎地看著他。
他正伸著手臂穿衣服,墨藍色大廓形單排扣長大衣套上身,他抻了抻領口,短暫瞟她一眼,走向電梯間。
她屏著氣跟在他身後。
兩人站在光明的電梯間裡等電梯,互不對視,也不講話。
杜若小心地把書包裡的筆記本拿出來,裡邊夾著那張三色的葉拓。
她呼吸有些緊張,像捧著最珍貴的金子似的。
電梯到了,他率先走進去,她緊隨其後。
電梯門闔上,下行。
狹小的空間裡,她聽到自己的心跳一聲比一聲強烈,咚,咚。
她不自覺攥緊了手中的筆記本。
那頭,景明插著兜斜靠在電梯壁上,身形歪歪垮垮,眼神隨意安放,偶爾瞥一眼不斷下降的數字。
叮。
到一樓了。
電梯門開,他拔腳大步邁出電梯。沒有半點出於禮貌讓她先行的意思。
她緊緊跟上。
……
秋風有些涼,但不至於叫人寒冷。
夜風清清,空氣也透著樹葉的清香,很舒服。夜裡的校園是很美的,路燈透過金黃的銀杏樹葉灑下來,林蔭道上光線朦朧,一片淡金色的世界。
很晚了,是以路上沒有往來的行人。
偶有情侶坐在草坪上絮絮私語,交頭親吻。
夜幕中的林蔭道,總是曖昧滋生的地方。
杜若在景明身旁,和他並肩走著。偶爾抬頭看一眼他的側臉,夜色中他的膚色更白了,燈光在他臉上打下陰影,立體得像石膏。只是他那臉上沒什麼表情。
雖然他不說話,她心裡卻有點開心,像喝過一杯溫暖的甜牛奶。
要是能一直走下去就好了,哪怕安安靜靜,什麼話也不講。
他們走過一片楓葉的街,路燈光穿過紅葉,夜色都染上了一層紅。
好美啊。
手中的本子捏得愈發緊了。
那一刻,杜若忍不住仰起頭:「你看,好漂亮!」
景明抬頭看,目光停留幾秒,收回。
她鼓足了勇氣,從本子裡取出那張葉拓:「誒對了,這個。」
景明這次開口了:「什麼?」
「楓葉啊。神奇吧。但這就是它本來的顏色,紅,黃,綠,好看吧?」
「好看。」他說,語氣說不上是真心還是敷衍。
她手伸到他跟前:「吶,給你了。」
彼時,他們走到了安靜林蔭的十字路口,他略停腳步,接過她手中的葉拓,有幾秒沒說話。
他看看那葉拓,眼睛又看向她,上下掃了一遭,問:「為什麼給我這個?」
杜若頓時緊張了,表面卻輕鬆笑笑:「好看啊,也不值錢。」
他顯然有些懷疑,眉梢微挑著,食指輕輕敲了敲葉拓。
她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急促起來。
「為什麼給我這個?」他還是那句話,手指一動,葉拓在指尖翻轉一下。
她的心也跟著翻了一道,緊縮著。
仰起頭,看見夜色中他的臉異常英俊,眼睛很黑,猜不出心思。
「就是……隨便撿到的葉子……」
他直視她的眼睛,忽而一彎唇角:「你該不會是喜歡我吧?」
她血液往腦子裡一湧:「沒有!」怕他不信,「你亂想什麼呢?」
「那就好。」他笑了一下。
那湧上頭的熱血瞬間又涼透。
「別喜歡我。」他說,「我是不會喜歡你的。」
他將那片葉拓還回她手中。
杜若渾身冰封,感覺自己的心在那一刻粉碎掉了,卻不知是怎麼強撐下去的,居然微笑起來:「你想多了,我只是覺得這葉子挺好玩的,想感謝你而已。」
「感謝我什麼?」
「電腦……」反正心已經麻木,「謝謝你跟阿姨提起啊。」
他信了,略略挑眉,
「隨口一句話的事。」他不在意地說著,從她身邊,擦肩而過。
他繼續往前走,步伐很快,她跟在他身後,一步一步,越走越慢。
漸漸,兩人拉開距離,他腦子裡想著項目上的事,並沒發現她沒跟上。
她走得更慢了。
到了一個拐彎處,忽然,冷風一吹,手中那三色的葉子飛揚上天,瞬間就消失在夜色中,不見了蹤影。
很久,她低著頭,沒有去找那片葉子,也沒有抬頭看他的方向。
沒有抬頭的臉面了。
她只看見自己舊舊的運動鞋,牛仔褲,還有外套下擺上又新起的毛球。
整個世界都在朦朧的水光裡晃蕩。
她很努力地對自己笑了笑,但,好像沒用了,真的走不下去了。那一瞬間,彷彿所有的勇氣,力量,情感,愛與怨,都從身體裡抽走。
她扶著一棵樹,彎下腰來,深深吸一口氣,想要壓抑住胸口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但下一秒,一滴眼淚砸了下來。
她胡亂抹一抹眼睛,強撐著直起身,慢慢往宿舍方向挪。
可經過空無一人的操場時,還是崩潰了。
她躲去看台上某個黑暗的角落裡,嚎啕大哭。
為什麼這麼不爭氣?
那樣輕狂的一個人,為什麼要喜歡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