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1

chapter41

六月的清晨,陽光從窗戶外灑進來,斜斜地鋪滿實驗樓的走廊。

杜若站在實驗室門口,手扶在門把上,將推未推。

該說的都說清楚了。

坦蕩一點,沒必要藏著躲著,那樣沒意思。

這麼想著,她深吸一口氣,正要推門。

「幹什麼呢?」身後有人走上前,推開門進去,回頭看她一眼,「沒睡醒?」

杜若看向景明,立刻搖頭:「睡醒了。」

「準備開會了。」他說,走遠了。

她瞥一眼他的背影,他看上去很尋常,彷彿昨晚的事沒發生過一樣。唯一不同的大概在於,表情裡語氣裡收斂了那麼一絲傲慢。

也好。

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

同伴,上下級,都行。

她很快收心,準備好筆記本開會去了。

會上並未討論太多的內容,只是對即將在深圳進行的比賽做了些規劃和信息分享,景明給各組分派任務後,便散會了。

工作當前,他似乎無心再去顧忌其他;她也一樣。

如此消磨掉那夜的記憶,很好。

如今已是六月初,一個月後暑假到來,全球大學生無人駕駛賽車競速大賽將如約而至。

這是Prime團隊無人駕駛項目試水的大好機會。

賽車場的路況相對於日常真實路況會簡單很多,因此不需要團隊拿出他們最高規格的技術配置。但即使如此,Prime全隊上下都卯足了勁,沒有絲毫怠慢。

費心鑽研了一年多的項目終於要迎來考驗,誰都想取得好成績,自然跟打了雞血一般。畢竟,隊裡一個個從小就是天才少年,心比天高,誰願意自己的作品屈居人下呢。

景明和杜若都是做事認真的性格,或許不約而同保持著和平相處但又避免尷尬的默契,會公事公辦地聊天討論,但也都絕口不提工作外的事。

就這樣只談專業和工作,兩人反而能心平氣和自然平等地聊天了,杜若甚至在和他討論問題時能與他對視而目光不會慌張避閃了。

偶爾兩人聊完,各自轉身時會略略一想,這樣算不算是一種進步與和解,但誰都沒有深究,讓它一閃而過。

畢竟,專心準備比賽才是最重要的。

之後的大半個月,杜若除了日常的學習,其餘時間全泡在實驗室,工廠和工業園。

小組賽的賽道圖她早已從主辦方那裡拿到手,她要做的是提高車「眼睛」的視力,讓它清楚地「看」到賽道邊界線、彎道、競爭對手、和人工障礙。

這對李維杜若他們來說都不難。

不論是邊界線,汽車金屬機身,抑或是統一的紅色障礙標,以這些固定目標作為感應對像來調節感應器,都在Prime的技術掌控範圍內。

轉眼,氣溫一度度升高,盛夏更濃。

到了六月中旬,Prime全隊再次聚集到一起開會時,杜若已拿出詳細而完整的計劃方案:「四個角以及車頂共5個激光雷達,5個高清攝像頭,車頂車身車底共15個超聲波傳感器,另外還有陀螺儀加速計和光學速度傳感器……初步規劃是這樣。」

景明轉著筆,聽她講完了,問:「有困難嗎?」

杜若搖頭:「沒有。」她說,「我們實驗室現有的技術已經能達到無人賽車的要求。」

「那你們組這段時間豈不是太輕鬆了。」景明說,「給你加點兒難度吧。」

杜若聳聳肩,接受挑戰:「行啊,你是老大你說了算。」

景明手中轉動的筆就頓了頓,她細細軟軟的聲音說出「老大」這兩字,還真是……

他略略上下掃了她一眼。

此刻,她坐在桌子對面,眼睛清澈而自信,直視著他。

他道:「減輕重量,至少兩公斤。」

杜若垂眸想想,那就得想辦法簡化設計方案了,她抬眸:「行。」

他手中的筆無意識地點了下桌子,但目光並在她臉上多停留,很快移開,看向朱韜他們:「時速350沒問題?」

朱韜朗聲:「放心。」

景明又對何望道:「大腦至少達到19萬億的AI運算。」

何望興奮地挑眉:「謝謝老大要求嚴格。這才夠意思,小打小鬧的,誰稀罕玩兒?」

景明不禁笑了笑,掃一圈眾人,每人臉上都寫著信心和決心,他道:「我不管對手實力如何,我們必須做到最好,半個月後開始組車,有問題嗎?」

「沒問題。」少年們齊聲嚷著,咚咚咚地一起拍桌子,整張會議桌上的紙張都在震顫。

杜若抿著唇笑。

「散會。」景明剛起身又想起什麼,「對了,還有件事。」

「機身、外形設計和表面噴塗都得炫酷點兒,我可不想帶一輛又土又破的車去參賽。」

哄堂大笑。

而杜若看圖紙時突然發現一個問題:「誒?這裡邊怎麼加了個座位?」

照理說,為了方便省事兒,無人賽車的駕駛座會裁減掉,用AI代替。

景明回頭看她一眼,尋常道:「因為我們自己想玩啊。」

杜若:「……」

「這是開玩笑的事兒嗎?」杜若看看李維何望等人,求助,「誰能勸諫一下?」

其他人聳聳肩:「我們也挺想玩兒的。」

杜若:「……」

她這是加入了個什麼團隊。

杜若拿著這張設計圖去找梁文邦老師,問他的意見。

「我意見早給了,他不聽,我也勸不回來。」梁文邦老師搖頭歎氣,「加座位這事兒,太亂來了。景明這孩子啊什麼都好,就是太狂,太隨心所欲。什麼天花板他都要捅。他這性格,遲早栽跟頭。」

杜若問:「加座位會增加危險係數?」

「當然。塞一塊空間進去,不可避免要提高製作要求。當然了,技術達標,怎麼折騰都行。不然呢,就會出現你說的情況。」

杜若憂愁地擰擰眉毛,但很快又舒展開:「我覺得沒事。我們Prime很厲害的。」

梁文邦一愣,笑著感歎道:「看來,你也要成為他們的一員了。又或者說,物以類聚啊。」

杜若沒明白:「什麼意思啊?」

「大家都說,Prime裡頭全是一群野蠻生長又自負輕狂的人,都跟你們隊長一個樣兒,哈哈。你長久待下去,也會變得差不多。」

杜若一愣,頭一次聽人用自負輕狂這樣的詞彙來形容她。

可回頭想想,好像,感覺還不錯誒。

……

之後的日子裡,整個隊伍都高度忙碌起來。

杜若不是跑圖書館,就是奔實驗室,翻找書籍論文和視頻資料,絞盡腦汁地想各種可行方案來減輕傳感系統的自身重量,常常一連好幾天忙到半夜。

她已經夠勤奮了,卻沒想所有人都更努力。挑燈夜戰是家常便飯。往往整棟樓到深夜後一片安靜黑暗,只有Prime實驗室裡燈火通明。

所有人都盡心盡力,別說沒有一句怨言歎息,反而都很自覺主動。

最為拚命的是景明。

好多時候她都困得不行了,他還待在實驗室裡。她這才從隊員口裡得知,他總是實驗室裡最後走的那個。

也就是在這種時候,她才意識到,他很聰明,智商很高,但他也比常人刻苦努力得多。

有天深夜,零點了,何望萬子昂等人伸著懶腰起身,準備回宿舍。

「杜若,還不走啊?」

「還有一小會兒。」她也有些困了,但想把手頭的事情做完。

「早點兒回去啊。」

「知道啦。」

她又工作了一段時間。

實驗室的人陸陸續續收拾東西走了,她心無旁騖,直到眼睛都有些花了,她才準備離開。

抬頭看,明亮的實驗室裡空空落落,只剩景明還坐在電腦前。

她收拾好東西要走,想想,還是回頭看他:「一點了誒,還不回去?」

沒人回答。

景明頭也不抬,手指在鍵盤上敲打,眼睛盯著電腦屏幕,異常專注。

她知道他忙著,沒分心,也聽不見,但還是背上書包,說了句:「先走了,你早點兒回去休息。」

剛離開實驗台,他那邊像是感應到什麼,慢慢從電腦屏幕上抬起頭來,盯著虛空處理了一兩秒,才扭頭看向她:「一起走。」

杜若停下:「誒?」

已傳來電腦關機聲。

他站起身,一手揉揉眼睛,一手伸了個懶腰,拎起書包,從褲兜裡掏出鑰匙:「走吧。」

……

電梯門闔上,他閉著眼仰起頭,靠在電梯壁上,不知是在休息還是在思考。半刻了,他突然睜開眼睛,低下頭來,問:「肚子餓了沒?」

杜若抬頭:「啊?」

……

杜若不知道,學校國際生宿舍樓背後竟有一家深夜營業的粥店。

小店乾淨整潔,店面太小,便向外擴展,延伸到爬滿牽牛花的矮院牆旁邊。

已是六月下旬。

屋內悶熱,兩人選了露天的座位,木桌木椅,挨著葡萄籐架,架子外一排小盆栽:太陽花,綠蘿,小雛菊……

抬頭可以透過葡萄籐望見夏季墨藍色的夜空,星星一顆顆一點點,杜若看見了北斗七星。

景明點了菜,待服務員走了,看向她。

他看了好一會兒,才問:「在看什麼?」

「星星。」杜若說,低下頭來。目光與他平視。

距那晚過去二十多天。

這些天兩人忙於工作,倒是第一次像此刻這樣從「公事」中抽離出來。

杜若撥弄著手指,又抬頭望了下天,說:「北京的星星太少了,還是山裡的星星多。滿天都是,像在黑紙上撒了一層金粉。」

景明也抬頭看一眼,說:「城市空氣不好。新西蘭有個特卡波星空小鎮,就是你說的那種效果。」

「你去過?」

「嗯。」他揉揉鼻子,別過頭去打了個哈欠,是真累了。

「很困嗎?剛才應該直接回宿舍睡覺,不該跑來吃飯。」杜若說。

景明剛打完哈欠,眼睛濕濕潤潤的,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杜若抿緊嘴巴,低下身摸摸腳踝。

「有蚊子?」他歪頭朝桌底看。

「好像是小飛蟲。」她問,「你去過很多地方?」

景明叫服務員點了根蚊香過來,道:「沒事兒的時候就到處走走看看。」

她手指揪著桌布上的流蘇玩:「我以前以為你很愛玩兒,沒想到,其實比很多人刻苦。」

景明沒正面接這話,只道:「看來你對我的偏見挺不少。」

杜若依然固執:「有些也不是。」

他哼笑出一聲,但似乎懶得解釋或辯駁,是真累了,沒太多說話的興致。

服務員端上來兩碗白米粥和幾疊小菜,海帶絲、搾菜、拍黃瓜、煮花生。

景明揉揉眼睛,稍稍坐起身,往粥裡夾著小菜,問:「Prime這種高強度工作,受得了嗎?」

「還行。」她點點頭,困困地摸摸眼睛,「你挺拚命的。」

「因為是喜歡的東西。」

「看出來了,你很喜歡機器人。」能花那麼大的決心和毅力做一件事,必然是深刻的喜歡。

「從小就喜歡。」

杜若吃著海帶絲,想起他是少年天才,好奇:「契機是什麼?」

他略略回憶了一下。

「好像是三歲多,我爸帶我去美國,他的一個教授朋友家。他家有一輛很炫酷的玩具大小的汽車,滿屋子跑。我覺得很神奇,當時就把它拆了,」因為困乏,他聲音不大,有些疲憊,卻很認真,「我想看看裡邊到底裝了什麼東西。為什麼它能跑,能轉彎,能發亮,能嗚嗚叫。拆開之後覺得更神奇,細小的金屬片,電線,元件,一個挨一個,整齊有序地排列組合,像一個個小士兵。有人說那是藝術品,我卻覺得它有生命,盡職盡責履行創造者交給他的一切。」

杜若聽他描述,微微失神。那種感覺,她完全懂得。

她看著他,沒說話。彼此的眼睛卻將那份感同身受表達得清清楚楚,無需多言。

「你爸爸沒教訓你嗎,拆了人家的車?」

「沒。那個教授很喜歡我,教了我很多。」他不再多談自己,「你呢?」

她正舀起一勺白粥放嘴裡,含糊一聲:「嗯?」

「為什麼選傳感控制專業?」

她抬起腦袋,誠實道:「我上大學前其實不知道這專業是幹什麼的,只是因為老師說好找工作。」

「現在呢?」

「很喜歡啊。」

「為什麼?」

「那一刻是……」她回憶一下,說,「有次在實驗室裡做傳感器。做之前特別認真地學了,花了好大的精力做好,它小小一個,在我手心裡。」

她抬起手掌比劃,他一瞬不眨,看著夜幕襯得她小臉瑩白,她眼睛裡光芒閃閃,星星一般,

「我摸摸它的頭,它就亮了!就是那一瞬間覺得,付出的一切都會有回應。你給什麼,它就還你什麼,絕不辜負。」她動容地輕歎一聲,「為什麼叫傳感器呢。有感應,心有靈犀,這名字真好聽。」

他極淡地彎了一下唇角,不難想像她這樣的人會為那個輸掉的機器人而難過了。

殊途同歸啊。

他喝一口粥,又問:「大學之前呢,有沒有什麼愛好,從小到大。」

「愛好,說不上……」她捂著臉別過頭去打了個哈欠,才說,「但我會配化肥農藥,會種菜養雞,還會爬樹。」

景明愣一下,突然噗嗤一笑,差點兒嗆住,又笑出了聲來,是真的覺得好笑。他扶著額頭笑個不停,笑得肩膀直抖。這下,困意是完全褪去了。

「笑什麼?真的。」杜若道,「我和你的生活環境差別太大,從小到大接觸的東西很少。」

他笑著搖頭:「沒說你是假的。……聽上去很好玩。」

「一點兒都不好玩,又累又枯燥。」杜若揉揉眼睛,「哦對了,要說愛好,唱山歌應該算。以前走山路太無趣,就唱歌,聽回聲在山溝溝裡蕩來蕩去,特美。」

他來了點兒興趣,盯著她,眼睛亮亮的:「那你唱一句。」

「不行,我們那兒山歌是唱給情郎聽的。」

這話一脫口,氣氛有那麼一絲微妙。

他直視著她,目光深深,像是本身具有力量和熱度,但只是一瞬,便克制地移開。彷彿只是幻覺。

她也不再多言,低頭下去,塞了一口白粥進嘴裡。

夜深了,沒有風。

那燥熱感,揮之不去。

《若春和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