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紀星本能地想用力一蹬,逃離現場。可看到那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外賣小哥一臉恐慌,分外可憐,她心生憐憫,腳使不上力了。
路人沒有停留,他們或麻木或同情地回頭看一兩眼,繼續他們的路程。
3,2,1……綠燈熄滅。
紅燈亮,飛速來往的車流擋住去路。
外賣小哥回頭,嘴唇發白,說:「你別走啊,千萬別走。」
「……」
紀星突然害怕起來,她哪裡有錢賠保時捷?!要是被送外賣的纏上就慘了。她頓時後悔又懊惱,剛才不該心軟,就該衝過去。
錯的是那個打電話的男生,刮車的是外賣小哥。她實在冤枉。
內心翻江倒海之際,保時捷車門打開,副駕駛上下來一個西裝筆挺身材高大的男士,他關上門看一眼刮出的大口子,眉毛皺起來,沖外賣小哥低聲道:「你怎麼騎車的?」
小哥抓著送餐的摩托,嘴巴抖索幾下。可憐的小伙子居然嚇得一句話說不出。
紀星前一秒還在後悔,這時卻腦子一熱,脫口而出:「不怪他!剛才一個男的騎車亂撞,我躲了一下,小哥也躲了一下,就撞車上去了。可那個人跑掉了。」
她語速飛快,一邊描述一邊比劃。快遞小哥也趕緊插嘴,急切描述當時的情況。
男士費勁地從他倆的比劃裡理清了剛才的一連串事件,他眉心越皺越深,對小哥下了一句定論:「所以,最後是你撞的。」
小哥頓時語塞。紀星也秒慫,閉了嘴。她同情小哥,唾罵逃跑者,卻也無比慶幸車主對事故責任的認定。
可她慫了幾秒,又沒忍住,小聲建議:「能不能查監控把那個男的抓回來,都是他害的。他責任最大。」
西裝男看了她一眼,並不關心他們的糾結。
紀星還不死心:「你們肯定有保險吧。」見西裝男盯著自己,生怕被牽扯,趕緊暗戳戳地指了指外賣小哥,「他,他賠不起的。」
「……」
男士似乎窺見了她的心理,眼裡閃過一絲奇怪的笑意,轉瞬即逝。
他正要開口說什麼,後座的車窗落下半截。
一道低沉的聲音傳出來:
「唐宋。」
「是。」那位西裝男士頷了下首,躬身靠近車窗。
「要遲到了。」後排的男人說。
「是。」唐宋會意。
透過半截縫隙,紀星看到一個男人稜角分明的下頜和紅色的薄薄的嘴唇。
只是一瞬,車窗就升了上去。黑色的玻璃上倒映著紀星在寒風中有些不知所措的臉孔。
唐宋看向快遞小哥,說:「沒事了,你走吧。下次注意點兒。」
這一句話的份量不亞於將小哥從地獄拉回人間。小哥激動得雙手抓住頭頂,瞠目不敢相信,竟忘了道謝。
對方並不在乎,轉身上車。
紀星也不相信新聞裡的事情竟真實發生。真有這樣善良的好人。眼看車門關上,她忽然衝上去,飛快敲兩下後排的車窗。
車內,韓廷看了車窗外的年輕女孩一眼。
兩秒之後,車窗才緩緩落下。
外頭天光大亮,韓廷微微瞇了一下眼,才放鬆睜開。
車窗依然只落了一半。
這次,紀星只看到他上半張臉,濃眉,高鼻樑,一雙桃花眼尤其出色,黑而深邃,潭水一樣。
「謝謝你啊。」紀星一副劫後餘生般的語氣。她也不知當時怎麼想的,但事後回想,她的確語氣諂媚地說了一句,「你長得那麼帥,心腸還那麼好,一定會有錢一輩子的。」
車內,韓廷看她半秒,那雙眼睛彎了彎,像是對她笑了一下,禮貌,和氣,但笑意不達眼底。
很快,車窗升了上去。
顯然沒興致受她致謝。
紀星感恩的笑臉映在玻璃上,下一秒,流水般一閃而過。
峰迴路轉,大事件變成小插曲。
紀星和外賣小哥告了別,各自前行。
騎車上班的路上,她腳踩得格外用力。冷風呼呼地灌,心裡卻莫名溫暖。
前方,一棟棟寫字樓高聳林立,藍天白雲倒影在寫字樓大面積的玻璃窗裡,與陽光融為一體,美得心曠神怡。
她放下單車,腳步輕快跑過CBD中央廣場,走進寫字樓,和端著咖啡杯的都市麗人男士們一道上了電梯。電梯到達她的樓層,她走路帶風地進公司,打卡,回座位。
黃薇薇見了,豎拇指:「我真佩服你,上個班這麼高興?」
「今天又遇到好人了。」她把路上見聞講了一遍。
周圍的同事聽完,紛紛表示這種事情就該上新聞。
黃薇薇啜一口咖啡,慢悠悠地問:「故事裡說巴菲特彎腰撿一百美元的功夫能賺多少錢來著?估計人家就是這類人,交保險理賠,跟小哥理論……這中間浪費的時間就夠人家掙一輛車了。」
「沒那麼誇張吧。北京街頭的好車多了去,就不許人家因為心地善良不計較?」
黃薇薇眨眨眼睛:「什麼時候我能足夠有錢,能輕鬆買來我的善良和大度就好了。」
「對。」男同事林鎮說,「至少讓我有錢到能不去計較被弱勢群體刮壞的車。」
「……」紀星無言以對。
是這個理兒啊。
如果是她的車,無論如何於心不忍,也會讓對方賠,因為她自己承擔不起。
她什麼時候才能經濟自由到那種程度?
「經濟獨立」都不夠,得「經濟自由」。
「你們什麼時候能那麼有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們再不工作,這月的獎金就有危險。」部門主管陳松林經過辦公區,笑道。
眾人吐吐舌頭,各歸各位。
陳松林還沒完,自認幽默地指指手錶:「上班三十秒了啊。」
眾人配合地哈哈笑。
紀星才坐下,收到一條消息,來自員工們的內部小群。黃薇薇發了個表情包,一個大白眼。
紀星抬頭看她,黃薇薇衝她癟了下嘴,以示對領導陳松林那句話的不滿。另外幾個同事也意會地傳遞眼神。
她聳聳肩,無奈地一笑而過。
同事a吐槽欲爆發,打了條消息過來:「三十秒就叼b叼,平時加班沒見他吭聲。」
紀星也想吐槽,但工作量巨大,沒時間廢話,回了句:「今天一堆事兒。」
同事b發了個微笑表情:「為什麼我們會有這麼多事?」
為什麼?還不是因為項目重做了一個階段。
為什麼重做一個階段?還不是上司決策出錯。
所有人心領神會地跟隊形發表情,微笑,揮手再見。
這群專做吐槽之用。除此之外,每幾個人都有各自的小群。
剛上班那會兒,幾乎天天都要吐槽傻逼上司傻逼同事。
工作可不像上學,管好自己就行;工作是協同作用,總有短板和拖後腿的。一人犯錯導致其他人遭殃的事再正常不過——偶爾留點兒瑕疵,算是輕的;付出不同可功勞平分,也能忍;那種犯蠢毀掉所有付出才是要命。
糟心事兒太多,不吐槽發洩一下,都沒法繼續工作。
但後來紀星發現,小群眾多,那些吐槽上司的同事也會在上司面前吐槽別人,在她面前吐槽某同事的人也會在別的同事面前吐槽自己,她就很少在群裡發言了。
況且,吐槽歸吐槽,她工作依然盡力。她見過同事裡有人渾水摸魚,有人實力不濟,有人想方設法走捷徑,雖然她覺得不公平,也因此煩躁,但不至於讓環境影響自己。
一是她畢業不久,對工作和未來的理想和激情尚在,二是她還年輕,堅信付出即有回報的箴言,堅信她現在加的每一個小時付出的每一份努力都會變成升職加薪的鋪路石。
而那些不如她的同事,幾年後自然會大浪淘沙被她甩去身後。
滿足現狀或許能混混日子。但混日子是爬不到高層的。
如今他們公司正處於發展期,人才資源迅速集結,短時間成長為AI行業的新起之秀,實力雄厚,部門精簡,歷史包袱少,活力而年輕,尤其適合有實力有幹勁的年輕人晉陞打拼。
紀星名校畢業,專業素質過硬,工作態度認真,是她們部門同批應屆生中的佼佼者。加上部門主管陳松林很器重她,她便更加賣力。
對自己職業規劃清晰又能時刻獲得肯定的人,總能在工作中給自己無限動力。
她便是如此。
只是,前一秒還鬥志滿滿,後一秒便無語凝噎。
黃薇薇昨天計算的數據出現失誤,所有人都要等她重新核算後再進行下一階段的數據組合。耗時需一個上午。這意味著其他人都得等一上午,即,今晚又得加班。
黃薇薇不好意思地道歉,眾人除了扯出一絲微笑,說聲沒事,還能說什麼。眼神交流一下對她的無語和憤怒,也無濟於事。
幾個新來沒多久的員工為了早點兒完事,也為不耽誤自己時間,迫不得已過去幫黃薇薇重新核算。
而幫她幫其他人收拾過無數次爛攤子的紀星這一次卻有些厭倦,她不想幫了,她也光明正大地摸一次魚。
點開邵一辰的對話框,敲了四個字過去:「哥哥哥哥~」
他這個時候都很忙,一分鐘後才回復:「嗯?」
她想像得到他此刻一邊皺著眉忙碌一邊迅速給她回復的樣子。
她本就沒事,只是故意擾他一下,所以不回。笑著起身去茶水間,泡了一杯紅茶回來,屏幕上多了兩個字,
邵一辰:「又來?」
紀星回了一個做鬼臉的賤兮兮表情。
那頭知道她沒要緊事,就沒理會了。
紀星卻沒忍住笑,心情愉悅。
她關掉對話框,也沒事做,一大早的,朋友們不是在上班就是在睡覺,這時候不適合聊天。
算了,喝完茶還是去幫黃薇薇吧。
正慢慢喝茶之時,那位擺譜的王博士經過,笑:「紀星,很有閒情逸致嘛,一大早就泡茶喝起來了?」
她哪裡不懂他話裡的意思,解釋:「哦,在等黃薇薇核算完數據。」
「既然你沒事,就過去幫一把嘛。」王博士道。他和紀星職位一樣,但學歷更高,年紀更長,入職時間更長,總以前輩自居,「要有團隊意識,這樣效率才高。工作中就不要把你我分那麼清。」
紀星無端惱火,正想理論,餘光卻看見領導不知什麼時候從辦公室出來了。
「嗯。」她放下茶杯,看一眼一群人圍繞的黃薇薇的辦公桌,抱著電腦過去。
起身的一瞬,她想起塗小檬辭職做網絡達人的原因——討厭工作。此刻,她大概明白了為什麼塗小檬說討厭工作。
工作本身不討厭,那些人很討厭。
這著實傷自尊。可落寞一兩天後,紀星就放下了那渴望被大老闆器重的無謂幻想。生活,工作,歸根到底還是得靠自己一步步慢慢走。
週四那天接到栗儷電話,說發工資了,請她和魏秋子倆閨蜜去吃飯。紀星本想加班的,秋子抱怨說她不是加班就是陪男友,好久不參加閨蜜聚會了。她這才放下工作過去。
說是吃飯,進了商場卻先四處逛起來。護膚彩妝專櫃最是琳琅滿目。栗儷說化妝品快用完了,要買一整套回去。這邊櫃檯看一圈,那邊櫃檯試一下,對比質地、價格,折騰半天,一家買幾樣單品,總算湊齊。
結賬時略自嘲地說了句:「等我把房貸還完,就買lamer。」
紀星只買了瓶保濕水,居然也要八百多,付賬時暗歎女人用的東西全是暴利行業。
栗儷瞧見她肉疼的小表情,笑道:「你這年中發獎年終也發獎的人能不能大氣點兒?或者乾脆讓邵一辰給你買得了。」
紀星白她一眼:「他的錢不是錢啊!」頓一秒,嘟噥道,「上次就是他給我買的。」
栗儷:「……」
魏秋子:「又秀恩愛。能不能考慮我這天天相親的單身狗的心情?」
紀星冤枉:「是她先挑起來的。」
「我現特後悔讀書時沒好好談戀愛,進入社會後碰到的一些男人……簡直了。」魏秋子是紀星的大學舍友,但讀書遲,比紀星大四歲,比師姐栗儷都大一歲,心態卻很小女人,結婚問題也迫在眉睫。
她在某材料研究院做研究員,事業編製,工作穩定。她本就喜歡做研究,有所得有所獲便足矣,沒有出人頭地幹大事業的需求,倒更關注戀愛結婚,只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
「還是你和邵一辰好,從大學到社會。」
「邵一辰人是真好。」一貫吝嗇誇男人的栗儷也附和一句,「我記得你們讀書那會兒,是不是有個師妹追他,結果他直接把人拉黑了?」
「聽說現在還沒死心呢。聽說。」紀星經過口紅櫃檯,瞄了眼口紅。
「你也不擔心?」秋子說,拿起一隻口紅試色。
「你是不知道邵一辰有多喜歡我。」紀星哼一聲,「再說,追我的人也很多,我搭理了沒?」
「嘖嘖嘖,看看誰尾巴飛天上去了。」
「我也很喜歡他呀!這才叫絕配。其他都是浮雲。」紀星說著,轉頭問栗儷,「你這口紅什麼色號?」
「1號。要不要試試?」
「好啊。」紀星對鏡子塗一下,她一般用比較自然的豆沙色珊瑚色,很少用大紅。塗上去氣質都變了。
秋子湊過來看,說:「星兒,你換換這種女人味的唄。」
紀星對著鏡子照啊照,有點心動,但最後還是忍住了:「買了也不會常用,再說吧。」
買完東西上樓找餐廳,乘扶梯上行時,紀星看著商場裡各類精緻的奢侈品店名品店,心下微歎,這應該是曾荻那類人常來的地方。什麼時候她也能足夠成功到自由出入?
現在的她和所有普通女生一樣,種草著化妝護膚時尚衣裝,心心唸唸地攢錢又自嘲沒錢,會追星看演唱會,欣賞音樂會交響樂,看小眾話劇,愛旅行愛看書。
只是和生活相關的這一切,都需要錢。
她不是衝動消費的虛榮者,卻也不是節衣縮食的守財奴。畢竟,每天奔波勞累受苦受氣,要是還在力所能及的物質上虧待自己,就未免太苦了。
或許也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在這座繁華大都市中有一絲尚在生活而非生存的錯覺。
只是,她想要的生活遠非如此。
想到這兒,她又想起最近師弟蘇之舟問她有沒有出來單干的打算。她有。但她覺得還可以再等等,畢竟,創業哪有那麼容易簡單。再說DR小白還歸她負責呢。
吃飯的時候,秋子說下周要跟她爸一個戰友的兒子見面,隱約有相親的意思,讓紀星和栗儷陪她一起去,權當同齡人聚會。這樣氣氛輕鬆一些,再深入接觸的機會更大。她為了提高成功率可謂想盡辦法。
紀星和栗儷都應了。
但沒過幾天,紀星就把這事兒忙忘了,直到那天下午秋子給她打電話才想起來。所幸她工作都完成,並不耽誤。秋子給她發了個見面地點,松悅酒店。
這吃飯的地兒有點高級啊。
紀星考慮要不要換身衣服。這幾天天氣冷,她又不坐班總出勤跑工廠,所以穿的一身長款黑色羽絨服,很不正式。
但轉念一想又不是她相親,無所謂。誰還費勁跑回家一趟。
走進酒店大廳就碰見栗儷和魏秋子,她倆也剛到。
栗儷一件栗色大衣,挎著香奈兒包,一貫工作時的利落樣子,只不過沒了往日的烈焰紅唇,今天妝容很低調,不搶秋子風頭。
魏秋子精心打扮了一番,她不是五官精緻的人,但收拾一下便看著很舒服。許是心情不錯,見著紀星還不忘調侃一句:「為了襯托我,把自己弄成這樣?犧牲真大。」
紀星:「……」
這些天頻繁跑工廠。她頭髮三天沒洗,橡皮筋隨便一綁,沒化妝,唇膏都沒塗,清湯寡水的。
「誰叫我愛你呢?」她說。
餐廳位於六七十層之高,乘電梯往上,栗儷說:「你那相親對像很有錢吧?」
「不是相親啦!只是當個朋友認識下。嗯,我爸的戰友魏叔叔貌似挺成功的。」
紀星沒說話,周圍的環境已讓她隱隱察覺,不梳洗就來這地方是個錯誤的決定。
餐廳裡幽暗而靜謐,燈光低調舒適,客人不多。
魏秋子說是魏先生的訂位,服務員引導三人往裡走,大片大片的玻璃牆壁外夜空璀璨,三環路上車水馬龍,如無聲流動的電影畫面。國貿CBD高樓聳立,白燈如織,夜景美不勝收。餐廳情調可見一斑!
盡頭靠窗的位置上坐著兩位男士,一個年輕,一個成熟。
年輕那個靠走廊坐,穿一件白色supreme帽衫,拿手機在發消息。他雖垂著眼,但看得到五官很帥,像當紅小鮮肉,只不過臉上隱約一絲不耐煩。
靠窗的那位年紀稍長,正側臉望著窗外的夜景出神,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
紀星驀地一怔,全然不料會在這個場合上又見著那人。
她以為看錯,眨了兩下眼,可那張臉實在太難認錯,不是那天在牌局上見著的那個人又是誰?
他樣貌相當出眾,是區別於身邊年輕男孩的另一種帥氣,英俊清朗的眉眼和臉部輪廓,一身休閒西裝,表情淡淡,卻給人說不清的矜貴氣質。
年輕的那位顯露出一絲不耐和焦躁,他卻不急不迫,彷彿等人也格外從容似的。
他也看見了紀星,但目光沒做停留,從她眼前滑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