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塗小檬去她男朋友張衡那兒了,家裡沒人。
一進門,廳裡堆滿塗小檬的各種快遞包裝盒。室內空間本就狹小,邵一辰進來更顯侷促。
紀星住主臥,還算寬敞。
房間收拾得溫馨順眼,原木書櫃,米色衣櫥,粉色大床。鵝黃色沙發上擺著幾隻小玩偶,白色梳妝台上插一小束綠葉鮮花,一切歸置得井井有條。中間空地上還鋪了張白地毯,盡頭飄著淡藍色的窗簾。外頭有一方小陽台,種了幾盆綠蘿。
每天最放鬆的時刻,便是回家開燈的一瞬。
但今天,她垂著腦袋,沒精打采,踢騰掉鞋子換上拖鞋。邵一辰早察覺不對,把她身板擰過來,抬起她下巴,見她眼睛濕漉漉的,愣了一愣:「出什麼事了?」
「沒事。」她別過頭去,揉眼睛,「我不想上班了。」
他稍稍蹲下,平視她的眼睛:「遇到麻煩了,還是誰欺負你了?」
她不知該如何解釋,更懷疑是否問題出於自身。
她眼淚湧出來,搖頭:「什麼事都沒有。但我就是覺得要被逼瘋了,我不想上班!不想上班!」
她有些激動,邵一辰將她拉進懷裡摟著,輕輕拍她的背,像哄一個不願意上幼兒園的孩子:「好好好不去不去。」
她漸漸平息,不哭了,時不時抽一下鼻子。
邵一辰說:「不想上班就不上班,又不是沒人養。」
紀星噗嗤一笑,鼻涕泡泡蹭他衣服上:「我很不好養的。要吃好的,用好的,你不知道現在女生用的東西都特別貴。」
「那我再加把勁兒。你先買買YSL,以後再看TF。」
「你終於把YSL、TF分清楚啦?」紀星樂不可支,眼裡還有淚花呢。發洩過後,人已經好了。抹抹眼睛,說,「我還是自己養自己吧。」
她脫下大衣,掛好,忽問:「一辰,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單干?」
邵一辰正解圍巾:「想過,但短期內不會,至少十年內不會。」
「為什麼?」
他蹙蹙眉,很認真道:「一,我現在的付出回報率很高,未來的上升渠道也很明確;二、負責的項目工作正是我想做的東西,這一領域耗錢耗人又耗時,只有大企業支撐得起;三、企業文化很好,牛人也多,在這兒每天都有所學。如果單干,無論資金人脈經驗,我會先準備十年。」
他這人典型的工科生思維,一聊嚴肅話題便一二三分條闡述,邏輯清清楚楚。
紀星點頭:「懂了。」
「怎麼?你想單干?」
她接過他手中的圍巾,說:「偶爾想想。主要是我的想法和公司不太一樣。你在大企業,我在小公司嘛,內部文化也欠缺了點兒。然後前段時間聽蘇之舟說他想畢業就創業,有些想法不謀而合。」
蘇之舟是他們的師弟。
「哪些想法?」
紀星把白天會上講的說了一遍。
邵一辰沉吟半刻,說:「你說的這一塊確實比較輕便,目前有創業的可操作性。但只要出來單干,難度都不小。我希望你把一切都準備好,不管是思想上心理上還是能力等其他方面。
如果出來單干,是順勢而為,而不是逃避。懂嗎?」
紀星盯著他看,嘴唇抿成笑,忽然蹦上去,跟只小鵪鶉一樣蹭在他身上,嗯嗯地蹭蹭。
他好笑地摟住她:「怎麼了?」
「突然覺得你好帥。」
「只是突然?」
紀星咯咯笑,摟住他的腰,又問,
「一辰,你會覺得累麼?」
「還好。」又道,「可能過一兩年會有些累。」
「為什麼?」
「要養家了。」他很自然地說,「想買好一點的房子,還要考慮以後小孩的學區。」
紀星愣一愣,心頓時暖和得要命,又見他勾唇笑笑,很自信的樣子:「不過,那時應該職業發展得不錯,反而輕鬆也說不定。」
「噢。」
她嗷嗚一聲,靠他更近。
一辰啊,我不用你養,我也會努力的呢。真噠。
很久之後,紀星再回想起那個冬夜,不會再記得深夜空曠的地鐵,冷風料峭的小區,風中冰涼的眼淚……記憶中清晰的只有感應燈下邵一辰微笑的眼睛,他摘下來的柔軟的圍巾,被子裡他炙熱的年輕的有力量的身軀,輕易地就充盈溫暖了她的整個身心。
那時她的愛情,分外明晰。
那時她的愛情,尚有神奇的力量,也曾讓她只因愛情給的甜,就忘卻了生活給的苦。
第二天星期六,紀星要加班,原本的兩人時光全被打亂。她不肯起床,賴在床上碎碎念吐槽那幫同事。
最後還是邵一辰又摸頭又親臉地哄了半天把她弄起來,陪她去了公司。
紀星工作,他便拉把椅子坐在她旁邊,塞著耳機拿手機看美劇。
偶爾她拍拍他的手,他便起身去給她倒茶倒咖啡。
劇集可看可不看,他常常看一會兒了,停下看紀星,看她忙忙碌碌地工作。只是看她,竟絲毫不覺得無聊,偶爾還出手幫她計算點兒數據。
黃薇薇歎為觀止,上廁所時對紀星說:「你男朋友怎麼這麼好啊。還陪你來上班,這麼無聊他也受得了。」
紀星沒覺得這有什麼,道:「他一直都這樣。」
「你撿到寶了。」
「我也是寶啊。」紀星說。
黃薇薇一愣,繼而哈哈笑起來。
那天白天解決了工作,並沒有耽誤邵一辰晚上帶她看音樂會。
準備進場前,紀星收到栗儷的消息,約她一起吃晚飯,飯後再去喝一杯。兩人住處離三里屯近,不加班便時常約著去喝酒。
紀星回復:「不在家。跟一辰看音樂會呢。」
幾秒後又加一句:「我問問他完了想不想去喝酒。」
栗儷:「得了吧。他陪你過週末,是想跟你喝酒的?」
紀星:「……好吧。我們今天累一天了,過會兒還是回家早睡。」
栗儷:「你倆好好睡,我找秋子去了。」
紀星:「……嗯,你們好好玩。」
她一晚上都跟邵一辰膩在一起,到了週日,倆人又躺在小陽台上曬了一上午的太陽。
北方的冬天,太陽落得早。
下午三四點,陽光便暗淡了。
下午,邵一辰走了。紀星在家洗衣服,室友塗小檬回來,開始拆封清理小廳裡的包裹。
紀星見她忙不過來,過去幫忙。都是些商家發來的化妝品護膚品樣品或小樣,有一些說得上的品牌,其餘都是小眾牌子。
塗小檬靠商家給的廣告費為生,她影響力不算大,收入也就普通白領。
「昨天去美容院辦會員卡花了好多錢。我皮膚又變差了。」塗小檬拆開一盒粉餅,忽然把臉湊過去給紀星看,「是不是毛孔粗了?」
「冬天嘛,天氣乾燥。」
「可我才22誒,還沒你皮膚好。化妝還是傷臉的。」她揪著眉毛歎氣,「下周還得錄三四個視頻。」為達到最好的效果,她時常要反覆上妝數次才能出來一個完整的視頻。
「加油吧,年底了,多掙點兒錢。」紀星安慰,把小包裝盒塞進大包裝盒裡省空間。
「競爭壓力好大的。」塗小檬說,「現在人都這樣,不願意工作,想輕鬆掙錢,全都想當網紅。每天都有新博主出現,昨天我還掉了9個粉。不知道是不是我臉不好看了。」
她評論裡總有些無聊的人說她醜,紀星道:「你已經很美啦,別理那些人。你看那些有名的網紅還不是天天被人罵。」
塗小檬眼睛放光:「我要能賺她們那麼多,全天候被罵也無所謂啊。」
「……也對哦。」
兩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紀星起身開門,把一箱子廢紙盒子放去門外。
「哦,我一個同學得艾滋了。」塗小檬突然說。
紀星一懵:「啊?」
「不奇怪。她讀書時就搞援.交。」
「家庭條件很苦?」
「不苦。正常家庭。之前小借貸買高檔化妝品,什麼CPB,laPrairie,還不起就去賣,掙了錢一邊還債一邊繼續買買買,包包啊鞋子啊。反正來錢快,後來就一直這麼幹了。」
紀星匪夷所思:「就為了買化妝品奢侈品??」
「很多人這樣的,你學校那麼好,不像我們學校。」
「可就為了買東西?想不通。」
「現在網絡上都是些毒勵志,成天鼓吹優雅精緻,化妝打扮買買買。那些軟文估計都是商家找人寫的,我這種網紅不就靠商家支撐麼。本質就是販賣慾望,結果呢,好多人也不看看自己經濟實力就買買買,不存錢不規劃未來一股腦兒地提前消費,真以為買了就是獨立女性了。」
「……」紀星挽尊地說,「也有一部分人只是享受賺錢和支配收入的樂趣啦。」
「我知道。所以說要量力而行,別為慾望去透支未來。你還好啦,賺得多,一年發獎金都能抵得上別人工資。我是學習不好沒本事,不然像你掙那麼多,我也不願辭職。」
「……」紀星微笑一下,不知如何接話。
「所以說人哪,千萬別有匹配不上能力的慾望。自身實力撐不起的慾望,要不得的。就像我那同學。」
床上手機響,打斷了聊天。
紀星回房去接,是陌生號碼。
竟是曾荻。問她晚上有沒有空,是否方便陪她赴個局。
紀星受寵若驚,忙不迭說有空。
「你家在哪兒?」
紀星沒說小區,報了個附近的地標。
「順路。6點半去那兒接你。」
掛了電話,她才開始疑惑,曾荻怎會突然要帶她去赴局。
難道……上次會上的發言給老闆留下了好印象?
想來想去,只有這個解釋。
紀星這才高興起來,想起曾荻在電話裡說「弄漂亮點兒,都是重要人物」。她立刻跑去洗臉,又喊塗小檬幫忙。
小檬專程拿出自用的化妝品,正要給她上妝,問了句:「你們老闆喜歡什麼風格?」
「……」紀星把這信息處理了下,說,「我們老闆是女的。」
「……」
「不早說?!你面相顯小,赴局麼,想給你弄成熟御姐風。但要是跟你老闆撞了,你就等死吧。」
紀星後知後覺地嚇了一嚇,說:「是我疏忽了,幸好你問了一句。」
「你老闆多大?」
「三十一二?」
塗小檬轉轉眼珠:「嗯,大概猜得到她的風格。你呢,就完全避開。給你畫個韓式淡妝吧,清新甜美的。」
「好呀。」
塗小檬收起化妝品回屋,重新換了套出來,細緻地給她打底撲粉,嘀咕:「你皮膚真好,都不用遮瑕。」
畫眼線,塗眼影,夾睫毛,描眉,塗唇彩。
完了對鏡一看,清新美好。
「棒誒。」
「這叫國民初戀妝!」塗小檬得意地說。
紀星又找了套簡單大方的衣服穿上,外頭套一件版型很好的呢絨大衣。冷一點兒也沒辦法了,比羽絨服美啊。
出門前,塗小檬看她穿得薄:「等等。」她回屋又出來,塞給她一條圍巾。白底灰紋的LV山羊絨圍巾。
「外頭冷。」又道,「一富二代男粉絲送的,別跟張衡講。」
紀星輕聲:「謝謝啊。」推門出去,還聽見小檬在裡頭喊:「星啊,加油哦。」
「誒!」
可事到如今,思索這些都無濟於事。
她空閒時間多了起來,很快籌劃接下來的方向。以她的資歷,找工作非常容易,薪水和職位都能相應提升。
可這時候,單干的想法再次萌生。
與其一輩子給人打工,不如趁年輕放手一搏。
這並不是臨時起意。
她早就想做定制化醫療器械,也瞭解國內市場和技術,工作中和供應商都打過交道。這些對她來說都不難。且同院系的師弟蘇之舟也一直想找她合夥創業來著,現在也算終於得償所願。
春節前一個星期,兩人在學校咖啡館裡碰頭聊了一下午,一拍即合。
紀星手上有龐大的醫療患者數據庫和機械控制與製造經驗,蘇之舟跟他一幫同學則有高端的機械/程序設計工藝。雙方目標一致,都看準了針對患者的私人化定制化醫療器械產品市場,用工業3D打印製造出符合每個特定患者自身需求的醫療器械。
兩人聊了一下午,草稿紙畫了數十張。系統條理的研究後發現:技術,他們有;人,他們能有;錢,他們沒有。
紀星的年終獎、項目獎金和各種積蓄加起來,買房湊首付都困難,拿來做項目就更不用說了。
雖然邵一辰把他的積蓄給了她。但他們需要的工業設備打印機,質量稍好的一台就得一兩百萬,何況其他開支。
找人投資,是急需解決的大問題。
那次和閨蜜們喝酒聊到這件事,栗儷說:「你要是缺錢,我想辦法給你湊湊。可能最多只有十萬,我要還房貸,你也知道。」
紀星不肯借她的錢,說壓力大。
栗儷:「這點兒壓力都承受不了,乖乖找工作去吧。」
紀星:「……」
魏秋子則比較務實:「3D打印?學校不是有師兄幹過這行麼?創業失敗了。你吸取點兒教訓,謹慎些。」
「我研究過。」紀星說,「他們失敗的原因在於沒有技術,沒有受眾群,也沒有找對合適的產品方向。要麼只是玩科技教育概念用來融資,要麼用來開發做玩具了,成本那麼高,怎麼打得開玩具市場?
可醫療不一樣。
航天,醫療,汽車,3D打印在這三大塊潛力巨大。我很看好未來幾十年醫療行業的發展,等到市場細分起來,對醫療材料定制的需求會暴增,絕不會淪為背景板。在這點上,邵一辰也很支持我。」
魏秋子道:「的確,醫療這塊兒未來不可限量。」
「但開公司沒那麼容易。」栗儷放下酒杯,說,「技術,場地,人員,都要考慮。還有啊,客戶在哪兒,銷售渠道在哪兒?」
「研究人員的話,暫時都是校友。目前最主要的是設備,也就是錢。」紀星歎了口氣,「錢啊……」年後她要想辦法拉投資,可現在她什麼都沒有,就一個概念。誰搭理她啊?
栗儷道:「現階段幫不上你什麼忙,等公司開起來了,市場或銷售上有什麼問題,我盡量幫你。」
秋子也道:「原材料這方面,能幫得上的我盡力。」
朋友們都挺支持她,但父母卻頗有微詞。
春節回家後,媽媽總在一旁絮絮叨叨:
「女孩子沒必要把自己過得那麼累,過兩年都得結婚了。照理說,現在就可以結了。我們兩家的家境,在北京湊個首付完全不成問題,你們工資高,房貸壓力也不大,過過小日子多好?父母都沒退休,也不用你們養。」
紀星聽這話就不樂意:「回回都催。工作都還沒著落呢就結婚?」
「你工作好找呀。」
「那我想自己干啊。」
「幹嘛弄得那麼累呢,我看你們好好工作結婚挺好。」
「哎呀你不懂。我的事你別管。」
「我不管。」母親搖頭歎氣,問,「那你前天去一辰家吃飯,他爸媽怎麼說?」
「什麼也沒說。」紀星咕噥。
她撒謊了。
她去邵一辰家拜年時,邵媽媽無意間說了句給兒子結婚的錢早準備好了,被邵一辰轉移了話題。
自研究生開始,每年過節都被隱形催婚。今年如果不是她突然辭職,結婚真會提上日程。
但邵一辰沒向她求婚,無非是因為他太懂她。那天從他家出來,紀星問:「你想結婚嗎?」
邵一辰思考了一下,說:「現在和你的感覺,跟結婚沒什麼區別。」
紀星笑了,挽住他手臂撒嬌:「等我工作穩定了好不好?」
「好。」
他太懂她,也太護她了。紀星假期結束回京前一天,在家收拾東西時,父母勸她回京後找工作,結果起了爭執。邵一辰當時也在,對紀星父母勸道:「星星她想做什麼就讓她去做吧。現在不做,怕以後遺憾。況且她也不是突發奇想,我覺得她的想法很有價值,她也有實力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