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倪珈望著光速消失在車底的山路,僵硬起來。還來不及反應,就聽張嵐喃喃自語:「不能再加速了。」

車子陡然朝左轉,輪胎打滑,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倪珈狠狠撞到車門上,電光火石間,車子以更大的圓周半徑朝右轉,逆了來時的方向,左側撞開護欄,被巨大的離心力橫甩進樹林,撞上樹幹驟然停止。

整個過程不過五秒,在身體和車內壁的劇烈碰撞中,倪珈想起有人說過,副駕駛是最危險的位置。因為遇到意外時,司機會本能地朝對自己有利的方向轉,拿反方向去面對撞擊。

謊話。

撞進護欄的是張嵐那側,撞上樹幹的,還是那側。

倪珈沒系安全帶,各處被甩撞出重傷,雙腿死死卡在扭曲的車骸裡,動彈不得。全身都痛如刀剜,耳朵裡轟鳴一片。

頭上有粘稠的液體流下來,糊住她的眼。卻有一個聲音異常清晰:「珈珈,珈珈,」

她呆呆地扭頭,張嵐滿臉淚水,伸手不斷擦拭她的臉,視線清晰了些,耳朵還是劇烈嗡嗡。

張嵐哽咽:「珈珈,媽媽的乖孩子,乖,不要閉眼睛,媽媽救你出去,好不好?」

她的身體除了痛就是痛,想說話,開不了口;想動,卻失了控制。

張嵐拿手機報了警,忍著全身的劇痛,死命推開撞得歪曲的門,拔出擠壓得鮮血淋淋的腿,她要去另一邊開門把倪珈拉出去。

可就在這時,被撞的樹幹突然搖搖晃晃著砸了下來。

張嵐驚愕,轉身便朝倪珈撲過去。

粗重的樹幹砸在擋風玻璃上,匡當的撞擊聲,鐵皮擠壓彎折聲,玻璃破碎聲,混在一起滿世界巨響。

碎渣飛濺後,一切歸於平靜。

車身再度扭曲壓癟,倪珈的身體再受重壓,劇痛刺激她半刻清醒。

雙腿像被人砍斷,痛得眼淚流下來,卻見護在自己面前的張嵐,脖子上插著一片擋風玻璃。

她怔住,拚命想去堵住她脖子上汩汩外流的血,可雙手被扭曲的座位和車門卡住,掙扎著把手臂劃得傷痕纍纍,也拔不出來。

「啊!!」倪珈絕望而悲痛地溢出一聲,下一刻,全身劇痛來襲,再度失去對身體的控制能力,只能癱軟在座位上。

「珈珈乖,不要亂動,你受傷了,不能動。」張嵐被曲折的玻璃和操作台卡著,望著倪珈微笑,「珈珈,媽媽的乖孩子,別怕,馬上會有人來救你。

上天不給媽媽機會呢。是啊,沒養過你,沒教過你,沒護過你,沒疼過你,哪有資格給你披嫁衣?」

鮮血像河流一樣漫過她的衣裙,

「下輩子重新開始好不好?媽媽一定給你買洋娃娃,給你梳頭髮……」

倪珈死死看著她,沒有知覺,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砸。

張嵐再也壓抑不住心底的悲傷絕望,劇烈顫抖,痛哭出聲:「怎麼辦?以後要是還有人再欺負你,該怎麼辦?」

倪珈寂靜無聲,沒有表情,只是眼裡盛滿了細碎的琉璃,緊緊地盯著她,像是要把她的臉刻進骨子裡,少看一眼就再沒有了。

好不容易回來的媽媽,又要被帶走。這次,是無論什麼都跨越不了的永遠。

「還好,阿澤會保護你,珞珞會保護你。乖,別閉上眼睛,等人來。」

張嵐的手沾滿血,無力地擦拭倪珈臉上的淚水,她撫摸著女兒柔軟的臉頰,已經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珈珈,」她輕輕歪頭,留給倪珈一個最溫柔的笑,「媽媽愛你。」

倪珈睜著眼睛,淚水落下了又滿,滿了又落下,始終一瞬不眨。媽媽說的,珈珈是媽媽的乖孩子,不能閉眼睛。

世界靜的出奇,只有呼呼風聲吹動樹濤,沙沙作響。

倪珈盯著張嵐沉靜的睡顏,執拗地想,媽媽只是睡著了。

可某一刻,身體陡然間恢復知覺,劇痛如野火蔓開。

萬箭穿心,大悲大痛,喉中梗著苦澀,想要喊一聲「媽」,才發出半個音節,血氣上湧,再也無力承受。

撐不下去了,真的撐不下去了。

這麼多年了,越澤總會做同一個噩夢,漫天火光,鮮血淋淋的屍體,淒慘的尖叫,刺鼻的血腥。小小的他立在黑暗地獄的中央,迷茫而不解。

有個女人的聲音在對他喊:「阿澤,快跑!」

「不要回頭!快跑啊!」

這樣的噩夢纏了他十幾年。

他望著病床上倪珈慘白如紙的容顏,眼瞳深斂,擔心這樣的噩夢會不會從此纏上她。

聽說車禍時,他恐懼得心臟都停了跳動,火速趕到醫院,在手術室外心急如焚等了不知多少個小時,終於再見到她。

分明上次見面還活蹦亂跳笑容燦爛,分明幾個小時前還發短信求蹭飯,可這一刻,她靜得像是死了,臉色慘白像水泡過,沒有一絲血色。

頭上手臂上全纏著繃帶,腿上也打著石膏。

只看她一眼,他的眼眶便紅了。

倪奶奶心臟病發住院,宋妍兒一直抽泣,倪可和倪珞則至始至終狠咬牙關,含著淚水一言不發。

三天了,醫生說倪珈除了軟組織擦傷和小腿骨折,並沒有其他問題。按理說,早就該醒了。可她一直沒醒來。

越澤和倪珞在病床邊守了她三天三夜。她噩夢纏身,夢裡太痛苦太無助,卻醒不來。

倪珞趴在床邊睡著了,越澤卻怎麼也合不上眼,掌心她的小手綿軟無力,冰冰涼涼,總有一種放棄掙扎了的絕望與無力。

他緊握著她的手,突然間害怕,不知道她醒來後,會不會再也不是之前那個珈珈。

之前那個倪珈即使滿心傷痛,傷痕纍纍,也能堅強揚著笑臉面對;可這一次,她會不會就此放棄。

門外影子閃了閃,越澤極輕極緩地把倪珈的手放回被子,起身走了出去。

阿明肅著臉,背脊挺直地等在門口,待越澤出來,一一匯報:

「倪珈小姐母親的車被宋妍兒開走了;那輛車是倪珈小姐姑媽的。我們把姑媽這些天的行動軌跡查了一遍,車禍前一天在律師事務所樓下停了1小時。這期間剛好遇上停車場監控錄像檢修,中斷十幾分鐘。倪珈小姐前段時間對宅子裡的人員大洗牌,換了車輛檢修師。沒想到新來的還是……」

「檢修師人呢?」

「綁起來了。」

越澤面色冷峻。他最後悔就是遵守什麼狗屁規則,銷了上次的證據,又重新開始從另一條線入手。原本想著把寧家連根拔掉。可沒料到陰差陽錯,倪珈坐上了倪可的車。

「其他人呢?」越澤問。

「宋家寧家徹底垮了。宋明寧錦年他爸都被抓了。舒玲和舒允墨下落不明。至於蔣娜,帶著寧錦年和寧錦月逃走了。」

「逃了更好。」越澤眸光陰森地扯扯嘴角。

逃吧,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們挖出來挫骨揚灰。

「三哥,」阿明遲疑半會兒,「倪珈小姐的母親已經搶救三天了。」

越澤:「結果?」

「靠呼吸機維持著,隨時會死……」

越澤不言,轉身走進病房,卻正好看見倪珈突然睜開眼睛,空空的,沒有一絲情緒,黑漆漆的眼瞳直直望著天花板,不知在看什麼。

越澤幾步上前,欺身扶住她的肩膀:「珈珈?你還好嗎?」

倪珞也驚醒了,望著倪珈,聲音激動得不成形:「倪珈,你嚇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你昏睡了……」

他的話停在半路,因為倪珈的眼神太奇怪了,奇怪得叫人莫名心慌。黑洞洞的眼睛裡無悲無喜,無傷無痛,沒有一點兒波瀾,像看不進這個世界。

兩個男人對了一下眼神,才躍起的心,猛然間下沉。

即將跌落谷底時,倪珈靜靜開口了:「阿澤,我要喝水。」

一個多星期過去了。越澤送倪珈去了療養院,還請了心理醫生。

倪珈坐在療養所的落地窗前,面無表情地望著玻璃外金色的陽光綿延的草地。

一壁的陽光穿透玻璃窗,灑在她身上。白色的輪椅,白色的衣裙,白色的石膏繃帶。一片刺眼的白,融進下午的陽光裡,虛幻得不真實。

越澤立在側樓二層的落地窗前,望著下面那一團白色的影子,清黑的眸子裡是難以名狀的莫測。

他看著心理醫生走了,才下樓去。

倪珈推動輪椅要去床邊,門開了,越澤走進來:「想睡覺了?」

「坐久了累,想躺下。」她聲音軟軟的,臉上寫著一絲疲憊。

越澤過去,輕手輕腳地把她橫抱起來,她亦綿軟地摟住他的脖子,歪頭靠在他肩膀,就是這樣的動作,叫他莫名心安。

只是,短短幾天她輕了很多,他不免心裡一揪,緩緩把她放到床上,低聲道:「先吃點兒東西,好不好?」

她搖搖頭:「沒胃口。」

他見她安安靜靜縮在被子裡,不哭不笑,卻是固執地睜著眼睛,一瞬不眨,不知道在看什麼,遂摸摸她的頭髮,輕聲問:「想什麼?」

她沒動靜,半刻之後,卻朝他伸手,像是害怕孤單的小孩子:「和我一起睡,好不好?」

越澤稍稍一愣,望著她清亮得像玻璃珠的眼眸,拉開被子躺到她身邊,摟住她軟若無骨的腰肢。

倪珈往他懷裡靠了靠,眼窩貼住他的唇,微微眨了幾下眼睛,長睫毛在他唇上心間留下幾絲奇癢,才靜靜闔上眼眸,沉沉睡去。

懷裡的人兒漸漸安穩,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拉得極其漫長。

來療養院的路上,她撲在他懷裡嗚嗚哭泣,像受傷的可憐小獸,哭得肝腸寸斷,泣不成聲。

現在想起來,於他都是撕心裂肺的疼。

此刻她終於乖乖入眠,不哭不鬧,這樣的寧靜也叫他不安,總覺她的承受還很多,而她的發洩還不夠。

他摟著她,漸漸,也沉沉睡去。畢竟這幾天,他始終無眠。

出乎意料的是這一覺意外清淨安穩,頭一次沒了久遠的噩夢,安詳得他都不願醒來。可某個時刻,懷裡的小人兒動了動。

他即使無夢,也改不了天生警惕,瞬間清醒過來,睜開眼睛。

她只是換了姿勢,人還沉沉睡著,他因驟醒而強烈跳動的心這才漸漸平息。

桌上的手機無聲閃著光,越澤瞟一眼,才極輕地鬆開倪珈,幾乎十秒一動作地挪開,起身,掀被,下床。

掖好被子,倪珈仍靜靜睡著,他看了她半晌,轉身出門。

阿亮就在門外等著:「舒玲和舒允墨找到了。」

越澤到達倉庫時,已是傍晚。

白日的熱氣在這個時間堆積,沒有晚風,夕陽從倉庫頂上的破窗戶投射進來,霞光中全是悶悶的燥熱。

舒玲和舒允墨蜷縮在角落裡發抖。

越澤眸色沉冷,走到舒允墨跟前三四米遠處,站定。

舒允墨抬頭就見火紅色的霞光裡,面前的男人眉眼清俊,卻是陰鷙的冷意。

這就是她最近嫉恨倪珈到發瘋的源泉,她一時竟忘了所處的境地,眼中蓄滿委屈的淚水,哭得可憐兮兮。

越澤不為所動,臉上沒有一丁點兒表情變化,只有冰冷。

他冷漠看她,半晌,眼中閃過一絲鄙夷的笑:「這感覺好受嗎?」

「不好受。」她柔弱地搖搖頭,竟有僥倖,以為淚水攻略起了作用。

「那就好。」他陰森的眼裡掩飾不住憎惡,「你在湖城這麼對待珈珈時,我就想警告你。可忙別的事沒分心來收拾你,這是我的錯。」

舒允墨驚喜:「倪珈死了?」

越澤眼瞳狠狠一斂。

阿亮上前一步,一巴掌就甩在舒允墨臉上:「不想活了!」

舒允墨臉頰腫起。

一旁的舒玲剛要尖叫,越澤瞥她一眼,極輕地蹙眉,清黑的眼裡沒有一絲溫度:「再發出一點動靜,我讓你永遠發不出聲音。」

舒玲不再發出聲響。

「你倒是心疼自己的女兒,可將心比心,你怎麼能如此虐待珈珈?」越澤臉色陰沉如黑夜。

舒玲自然不敢說話,可舒允墨反駁:「我媽沒有虐待過她,是她撒謊,是她忘恩負義……」

越澤眸光閃過去,眼底無邊的寒意讓舒允墨渾身一顫,住了嘴。

死一般的寂靜後,舒允墨不死心,囁嚅道:「只要你放了我,我做什麼都願意。」

越澤眸光冷清,沒料到世上真有如此恬不知恥的女人。

「你只用回答一句話,寧錦年在哪兒?別的無關緊要的,狡辯,否認,談條件,裝可憐,推卸,我都不想聽到。不然,你知道後果。」

舒允墨被他冷桀的氣勢嚇住,不敢造次。

他是什麼人?既然抓她來,就確定她和這場車禍脫不了干係,至少知道內情。她不說,他有辦法對付她;可她說了,下場更慘。

舒允墨心裡又怨又恨,她只見過越澤幾面,印象中他永遠冷淡漠然,拉著禮貌疏遠的距離,對人不會太好,卻也不會太壞。

可她居然見識到他如此陰狠的一面,而這一切都因為倪珈。

憑什麼倪珈的男人會為她做到這種地步?

舒允墨嫉妒的發狂,一瞬間起了膽子,她堅決不能洩露寧錦年的行蹤,她知道寧錦年一定會找奶奶和倪可復仇,到時候,倪珈會連帶地去死。

她落不得好過,也不能叫倪珈安寧。

越澤沒心思再多等,看一眼阿亮,後者沖人招呼了一下,很快有人端上來一盒藥劑。

舒允墨一見,嚇得面色慘白。

越澤眼睛漆黑得沒有一點兒亮光:「認得吧?這就是你爸爸被關進監獄的原因,違禁研製精神刺激藥,想靠這個發橫財。」

「不要!」舒允墨尖叫著往後退,她突然想起在湖城船上的一幕,高燒無力的倪珈竭力想要躲開,卻被她一把扯住頭髮,狠狠一針刺進了頸部。

越澤看著呆若木雞的舒允墨,道:「我給你6個小時考慮。即使你不說,我也會把他挖出來,只是時間問題。你想試試這藥,我成全你。」

說罷,他離開倉庫。

再到療養院,才彎過走廊,阿明緊張地從倪珈的房間裡跑出來。

越澤內心一沉。

阿明已跑到他身邊:「嫂子不見了。」末了,加一句:「槍少了一隻。」

夜色漸濃,舒允墨望著昏暗的倉庫,眼神迷茫。

月色很好,從窗子裡灑下來,一段段皎潔的月光把這空間切割成半明半暗的小盒子。

莫名其妙的,她想起張嵐媽媽和倪珞,很久以前的爸爸,甚至還有蠢到可以的宋妍兒。其實,那時候的她是很幸福的。

媽媽寵她,弟弟對她好,宋妍兒也什麼都讓著她護著她,可這麼好的生活為什麼不是她的?為什麼倪家真正的女兒會出現在她的周圍,天天提醒她的噩夢?

早知道春遊的時候推她下山摔死好了,就不會有後來的身份曝光。

是這個世界先對不起她。

周圍仍是安靜,直到某一刻,倉庫門口響起一瘸一拐斷斷續續的腳步聲。空空洞洞的,很是嚇人。

舒允墨抬頭,看見了倪珈。

她拄著枴杖,白色的裙子和腿上的石膏在夜色裡格外耀眼。發未梳,被夜風吹散,凌亂地垂在胸前背後。

夜略黑,襯得她的小臉白皙,在月光中有種滲人的慘白。她進來的頭一刻,空洞的眸子就盯住舒允墨。

倪珈眼睛黑黑的,像無底洞深不可測,即使在月光照射下,也沒有一星半點的光亮。

舒允墨脊背發涼,下一秒,目光下移,落在她手中的槍上,她愈發驚恐。

一旁的黑衣人走上來,語氣中帶著幾絲猶疑:「嫂子,這……」

倪珈淡淡的:「你們都先出去。」

幾人互相交換了眼色,最終還是出去了。

舒允墨見狀,尖叫:「倪珈你要幹什麼?」

早就察覺到不對的舒玲也掙扎起來,倪珈把她臉上的黑布條和碎步撤下來。舒玲一見倪珈,剛要斥責,卻看見她手中的槍,頓時嚇得面無血色:「倪珈,你,你要幹什麼?」

倪珈平靜地看著她們:「我媽媽要死了,我想找幾個人給她陪葬。」

舒允墨怔住,眼中閃過痛楚,顫聲:「你說什麼?」

「啊?」倪珈聲音很輕很緩,帶著詫異,「你難過了嗎?」

「媽媽她怎麼會死?」舒允墨迸發出一聲厲喊,想撲過來,卻被繩子扯回去,「你撒謊!」

「舒允墨,不管是不是你親自動手,這件事你都知情。」倪珈俯視她,「給姑媽的車動手腳時,就應該想到家裡其他人,奶奶,媽媽,倪珞,都可能坐上那輛車。這種意外你意想不到?現在裝悲痛給誰看?媽媽看不到你這副假惺惺的樣子了。」

舒允墨眼中盈了淚水,傷心,更多是不甘與怨恨:「為什麼媽媽死了?為什麼連老天都要幫你?我到底哪裡比你差,為什麼每一步都輸?害死媽媽的不是我,是你。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舒玲一臉刻薄,在一旁不知死活地幫腔:「她死你找我們幹什麼?那是她的命該……」

一聲震徹倉庫的槍聲,和哭天搶地的痛呼:「啊!!!」

舒玲腿上破開大洞,鮮血汩汩地往外流。

舒允墨驚怔,望著倪珈平靜如初的容顏,不會發抖了,舒玲痛苦至極的叫喊如刀一樣戳著她的心。她突然轉頭,怨毒地盯著倪珈,咆哮:

「倪珈,你憑什麼衝我媽開槍?這都是你的錯!如果你沒出現,我們一家人會過得很好,誰都不會出事,誰都不會死!就是因為你回來,才搞成今天這個樣子。自從你搬回家,你對媽媽好過嗎?媽媽開心過一天嗎?媽媽出事了你找我發氣,你憑什麼?」

「我憑什麼?」倪珈一步上前,揪起舒允墨的頭髮把她扯起來,槍口抵住她的脖子。

槍口還是灼燙的,舒允墨像被煙頭燙了,一扯一扯的痛,不敢動,這下她也怕了,怕倪珈一時激動開槍。

「我憑什麼?就憑你搶了我21年的生活,我替你受了21年的苦;你卻是非不分,還要打擊報復我。舒允墨,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哪怕調整一點點心態,不要記恨,不要認為全世界都欠你的,不要幫著外人對付倪家,家人還是你的!是你只要獨享,是你不肯和平共處,一步步謀害倪家的人,卻說家人逼你。誰逼你了?別再給自己找借口。」

舒允墨哽住:「倪珈,你就算是殺了我,媽媽也不會醒過來。」

舒玲顧不得腿上的槍傷,連滾帶爬地貼過來,求饒:

「倪珈,是我錯了,你殺了我吧,放過她,放過我的女兒。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不該換孩子,不該虐待你,我錯了,我道歉。你殺了我,你放過我的女兒!」

終於道歉了。現在卻遲了。

倪珈狠狠一推,舒允墨摔倒在地,和媽媽擠在一起。

望著她們,倪珈想起了張嵐媽媽保護她的那刻。

她想起,有人說過,好人和壞人的區別,就是面對苦難,壞人會獲得扭曲的快感,而好人會將心比心地憐憫。

她倪珈早就不是好人了,可為什麼她也沒有想像中的快樂?

倪珈默不作聲,立在月色下,一張臉幽白得幾乎透明,如鬼魅般幽幽看她好久,道:「舒允墨,寧錦年在哪兒?」

舒允墨咬牙。

「沒想到你還有硬性的一面,可你沒想過嗎?寧錦年逃走都沒帶上你,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也沒多重要。」

「我和他本來就不只是有感情。」舒允墨哼笑一聲,不管說不說,都是下場淒慘,還不如膈應倪珈。

只是,她覺得自己可悲,連犧牲一切勾搭過來的寧錦年都對她不真,可倪珈卻有男人為她死心塌地的。

「舒允墨,寧錦年在哪裡?」

倪珈手中的槍瞄準她,舒玲痛哭,朝舒允墨喊:「你告訴她!她是個瘋子,是個瘋子!」

倪珈臉色一沉,剛要動作,身後有人靠近,她驚覺轉身,拿槍對過去,就看見越澤清凌的眉眼。

她像受驚的動物,警惕地盯著他,處於戒備狀態。

「珈珈,」他沉穩而清和,伸出手緩緩向她靠近,「聽我的話,把槍放下。」

她握槍的手緊了又緊,卻不動。

他一步一步向她靠近:「珈珈,把槍放下。」

倪珈愣愣看著他,手緩緩下落,在越澤即將觸碰到她的瞬間,她卻突然轉身:「我要殺了她。」

「珈珈!」槍響的瞬間他撲過去將她抱住,子彈朝舒允墨的頭射擊過去,打進牆壁,發出劇烈的響聲。

舒允墨的臉灼出深深的血痕,糊了半邊臉頰。

「你放開我!」倪珈情緒爆發,掙扎著要開槍,可雙手被越澤死死握住,動彈不得。

枴杖摔在地上,她失了重心跌進他懷裡。

倪珈被他困著,掙扎無用,壓抑許久的痛苦再也控制不住,悲愴大哭:「你放開我,我要給媽媽報仇,我要給媽媽報仇!」

「啊!」她哭得撕心裂肺,在他懷裡拚命掙扎,可虛弱的身體卻拗不過他的力氣;

她的哭聲像刀一樣刺在他心裡。他摟著她,心痛得無以復加,卻半分不肯鬆開。

她的身體終究虛弱,情緒爆發之後便不剩太多的力氣,沒多久便停了掙扎,只是嗚嗚痛哭。他卸下她的槍,將她的身子轉過來,緊扣住她的頭抵在自己懷裡。

「珈珈!你相信我,我一定會幫你報仇,一定會。」

回去的路上,越澤懷裡的倪珈一直都是哭著,眼淚怎麼都流不盡,一點一點把他的衣衫潤濕,黏黏濡濡貼在他的胸口,一如他此刻的心,沉悶,傷痛,卻悲哀到無能為力。

究竟怎樣,才能讓他的珈珈好起來?

這些天他沒日沒夜地陪著她,把所有事都拋到一邊,只有她最重要。

是啊,之前他以為她就是個不錯的女孩子,值得交往,各方面都算匹配,看上去很複雜實際一眼就看透,而他對她有點兒動心,這樣比相親或隨便找個女人好,所以在一起了。

他也知道兩人相處時故作輕鬆,但到了關鍵時刻面具都會戴起;他以為他們的相處模式無非是這種;可在湖城的颱風橋上,她在他懷裡說覺得被保護也很好的時候,他心裡的防線漸漸垮塌。

而這段時間,她雖然沉默一言不發,卻總要揪著他的手才能睡著。他才知道,她雖然不說,卻是信賴他的。

以為離開湖城就是安全,得知車禍的一瞬間才知任何時候都該守著她,如果她死了,他該怎麼辦?

他,其實是愛上她了!

可要怎麼才能把悲傷的她救起來?

回去後,倪珈還是要他抱著才肯入睡。

和過去的幾天不一樣,這次的她睡顏十分不安,即便是夢裡也擰著細眉,臉上滿是淚痕,睫毛始終濕漉。可憐像沒了媽媽的柔弱小獸。

他一夜無眠,卻忍不住往好的方面想,經過這一番宣洩,她的情緒或許好轉。就這樣期盼著,一直到了第二天天快亮,他才濛濛睡著。

沒想這一睡居然又是一覺無夢,睡到中午,他的生物鐘一貫很準,這是從沒有過的事。

睜開眼睛時,莫名神清氣爽,懷裡人還在,乖乖縮在他懷裡。陽光被白紗簾攔住,室內的光線不明不暗,剛剛好。

倪珈的睡顏較昨天安寧了些,雖臉頰上還有淚痕,眉目間卻沒了痛苦。他湊過去吻了吻她的眼睛,下一秒,睫毛劃過嘴唇的細癢。

她醒了。

他有些歉疚,親親她的臉頰:「是不是吵醒你了?」

「沒有,」她嘟著嘴,小爪子胡亂揉揉有點兒腫的眼睛,揉了半天,才看著他,因為剛醒而有點兒愣頭愣腦:「阿澤,我肚子餓了。」

越澤陡然一喜,立刻起身,趕緊叫人把滋補的米粥送進來,監督地盯著倪珈一口一口地吃。

倪珈推了一碗到他面前:「你也好些天沒吃東西了吧?」

越澤淡淡一笑:「我不餓。」

「胡說。」她瞪他一眼,拿勺子舀了送到他嘴邊,「還要我喂啊,你是小孩子嗎?」

越澤稍稍愣住,神情有點兒尷尬地乖乖低頭,吞下一口粥,把她手中的勺子接過來,自己動手。

他沒什麼心思地吃著,卻聽倪珈突然說:「我昨天晚上夢見媽媽了。」

他一怔,抬眸看她,見她已放下勺子,認認真真地說:「媽媽帶我上街,給我買了好多漂亮的東西。她還說,希望我的店裡烘焙她的秘製蛋糕,叫張太太私廚。」

說到這兒,倪珈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癟癟嘴:「還是那麼幼稚又虛榮。」

「所以,你覺得好些了嗎?」

「嗯,」她含著粥,模糊應著,半刻之後才說,「媽媽說生活還是要繼續。而且,媽媽現在還在呼吸著,不肯走,就是不放心我。我要過得好好的,讓媽媽開心。」

越澤見她堅定地打氣,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伸手過去,才覆上她的手,她的小手便給與回應,緊緊握住他:

「阿澤,」她看著他,眼裡含著溫柔,「謝謝你這些天一直陪著我。我傷心,你陪著我難過心痛,我應該早點走出來。」

越澤輕輕摩挲她消瘦的手,沒接話。

好一會兒,才說:「珈珈,他們的事,放心交給我。好好過自己的生活,我不會讓他們再出現在你的世界裡。」

「嗯,我知道的。」倪珈點點頭,加了一句,「謝謝你。」

末了,倪珈又緩了語速,道:「我們的訂婚儀式,好像只有兩個星期了吧?」

越澤垂眸:「我可以往後延……」

「不要。」她固執打斷他的話,揪著眉心,「不要因為那些人影響我們原定要走的路,也不要因為他們影響我的生活。」

越澤不動聲色吸了一口氣,有種失而復得的僥倖:「我擔心你需要時間恢復,既然你覺得可以繼續,就按原定的計劃。」

「嗯。」

吃過飯後,倪珈又好好梳洗了一番,換了乾淨衣服,由越澤開車送去了倪氏。

她好不容易做了決定,當然要去看看倪珞的。

推開他的辦公室,就見倪珞正在看資料,這麼多天不見,他清瘦了些,眉宇間有淡淡的哀傷,卻仍舊堅強。

聽見開門的聲音,倪珞抬頭。

姐弟倆隔著下午的陽光,彼此望著,一時間全是心靈相通的淡淡憂傷。

「你好些了嗎?」倪珞立刻放下手頭的東西,幾乎跑著過來,蹲在倪珈的輪椅前邊,擔憂地望著她。

倪珈還來不及說話,倪珞就握住她的手,很用力,像是要給她傳遞力量:「倪珈,不要難過。你要知道,媽媽她救你,是心甘情願的。你身上帶著媽媽的生命,你要替她好好活下去啊!」

他執著地盯著她的眼睛,鼓勵:「我們兩個都要好好活下去,活得漂漂亮亮。」

倪珈沒想到倪珞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安慰她也安慰自己的話,感慨這個弟弟真正長大了的同時,更下定決心不能給弟弟拖後腿。

她重重地點點頭:「是,我們兩個都要成為媽媽的驕傲。」

倪珞稍稍放心了一點,拿手輕輕覆上她腿上的石膏:「還痛嗎?」

「好很多了,」倪珈搖搖頭,一五一十地回答,「剛才阿澤讓醫生給我看過,說是過不了多久,就可以拆石膏了。」

倪珞:「那就好。」

「希望疤痕不要太明顯,」倪珈微微一笑,「不然訂婚宴就不能穿短裙禮服了。」

倪珞稍稍一愣:「訂婚宴?」

倪珈點頭:「媽媽隨時都會走,我要盡快好起來,讓媽媽安心。」

倪珞握著她的手,緊了又緊,「好,不管你做什麼,我都無條件地支持你。」

《怦然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