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周洛回到教室,一群女生擠在後邊的黑板旁做板報,迎接澳門回歸。

「周洛!」張青李喊他,旁邊女生們交換眼神。

「幹嘛?」

張青李塞給他一張紙:「你字寫得好看,幫忙把《七子之歌》的歌詞抄到黑板上唄。」

周洛沒心情:「你自己寫。」

張青李看看女同學們,面子上掛不住,輕聲道:「幫個忙嘛,我要寫另一段。」

手還懸在他面前。

周洛看她一眼,接過紙:「寫哪兒?」

「那兒!」張青李指著黑板左上角。周洛拿了粉筆抄寫。張青李則在黑板左下角抄寫澳門歷史。橫排抄寫,兩人書寫速度不一致,難免碰來撞去。

周洛不冷不熱道:「等你寫完我再寫?」

張青李微窘,說:「你寫吧,我在旁邊畫格子。」說著拿了直尺在旁邊筆畫。兩人仍並排,但也互不干擾了。

其他女生不時故意撞張青李,後者連連撞到周洛身上,張青李一會兒跟周洛道歉,一會兒滿臉通紅追打女同學。

周洛沉默著沒發言。

那群女生也不會看臉色,不知收手,又一次把張青李撞到周洛身上,

周洛一開口語氣就已經不耐煩:「再鬧不寫了啊!」

張青李紅著臉,尖叫:「姜冰冰,你們別鬧了!」

這次是真急了。

「沒鬧呀,人多就不小心撞到了嘛。」

總算消停,可沒過一分鐘,又有人撞了張青李一下,張青李再度撲上周洛的身。

「砰」一聲,周洛把粉筆砸黑板上,砸出一個白點,粉筆彈出去老遠。

張青李嚇一跳,女生們全噤聲。

周洛黑著臉出了教室。

女生們幫著張青李的小心思,傻子才看不出來。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撞一下身體,心裡就能開花。卻不知如果對方沒心思,會厭煩。周洛對張青李就沒有半點意思。放眼整個學校,沒哪個女生有半點意思。

不如南雅。

周洛想到南雅,又是一陣胸悶氣結。

他想她的溫柔,她的冷漠,她的柔順,她的尖利;也想她的搖滾樂,她的小黃詩,她的旗袍;甚至想她的得理不饒人;覺得她那樣的女人才算是有意思的。可偏偏他沾不上半點邊。

周洛去圖書館,從角落裡找到他藏起來的詩集,借了回去。

隨手一翻,看到西班牙詩人安赫爾·岡薩雷斯寫的一首《這是愛》,

「我對她說

——你的眼睛讓我激動沉醉。

她說:

——你只喜歡眼睛本身還是塗了睫毛膏的?

——眼睛,

我毫不遲疑地回答。

她也毫不遲疑

把眼睛留在盤子裡給我,然後摸索著離開了。」

短短幾行字,周洛背脊竄起一股冷意。

愛是什麼?十六七歲的少年少女們最常思考卻最不得其解的問題。是傳字條時的眼神,還是籃球架下的加油;是我對你一個微笑,還是你偷偷牽一下我的手;是伊麗莎白和達西先生,還是羅密歐和朱麗葉;是日復一日,細水長流,還是轟轟烈烈,燃盡生命。

這首詩給出的答案竟如此簡單。

是把我身體裡你最愛的那部分摳出來給你,餘下的仍是我自己。

再看那天的小黃詩,意大利女詩人帕特裡奇亞·瓦爾杜加所作,赤.裸.裸揭開性的面紗。

這詩集裡的詩全是如此,直白,衝擊,撕開面具,揭露本質——關於性.愛,關於死亡,關於黑暗,關於醜陋,關於虛無,關於人性的每一面。

周洛大開眼界,酣暢淋漓地看完整本詩集,有種一夜之間走過青春期迷霧的豁然開朗之感。

他早就認識到自己因這本詩集而將南雅定義為「不正經」的行為既滑稽又可笑,今天再看,才知自己愚昧到多徹底的地步。

但他更加振奮,彷彿看完南雅珍藏過的詩集,他就隔著時空和歲月跟她的思想交流了一遭,也離她更近了一些。

多有意思啊。

周洛想,南雅是不屬於這個小鎮的,或許,她是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她的靈魂應該屬於一百年後的世界。

周洛躺在床上,激動而快樂,直到夜很深很深,窗外的貓貓狗狗都入眠了,他才睡去。

第二天一大清早,周洛上學前繞去宛灣的幼兒園,心情不錯地靠在門口當門神。南雅送宛灣來時遇見他,拿他當空氣。

周洛也不在意,彎腰湊到宛灣跟前,把空空的手心給她看,打了個響指,嗖一下,手中變出兩根棒棒糖,宛灣「哇」一聲張大嘴巴,黑眼珠滴溜溜看著他。周洛心都軟了,要是南雅也這麼好哄就好了,嗷。

周洛:「送給你。」

宛灣眼睛一亮,抬頭眼巴巴地看南雅。

南雅對她淡淡一笑,宛灣接過棒棒糖,脆聲道:「謝謝周洛哥哥。」

「媽媽再見。」

南雅目送宛灣入園。

周洛起身,又變出一根棒棒糖,笑一笑:「給你留了一根。」

伸手不打笑臉人,這招是他昨晚頓悟的。

南雅面無表情:「厚臉皮。」

說完,轉身就走。

周洛被她罵得一陣筋絡舒暢,緊隨其後,恬不知恥地說:「最近,經過深刻的反省、再反省、和再再反省,我已經充分認識到自己的偏見、愚昧和錯誤。我把你捐的那本詩集借出來了,簡直是精神洗禮啊,你看我,有沒有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不看也沒關係,我講給你聽。——那本詩集,啊,寫的真好啊,但就是看不懂。要不,你給我解釋一下,或者我們找個時間探討探討。」

南雅停住,繃著臉:「周洛——」

「誒!」周洛立刻搶答。

「——你到底想幹什麼?」

「求學啊!」周洛萬分認真,「聽說你喜歡文學,你又是我同一個高中的師姐,我們就不能切磋切磋探討探討?多多交流才能讓彼此都進步提高呀南雅師姐!」

師姐……

他夠賴皮,但她也夠冷靜。

南雅不理會,逕自往前走。周洛橡皮糖一樣粘上去,跟著她拐過一條條山坡小巷。

青翠的巷子裡,她身上開著花,而他是一隻蜜蜂。

「誒,小師姐,你喜歡誰的詩啊?我喜歡惠特曼,你呢?」

不理。

「我最喜歡那首——哦,船長!我的船長!」

不理。

「我就會這一句,從死亡詩社裡看到的。死亡詩社,小師姐,那部電影你看過嗎?特別好看!」

不理。

「這首詩下一句是什麼?哦,船長!我的船長!」他胡言亂語,「揚起風帆,帶我在浩瀚的大海上破浪乘風——」

南雅忍無可忍:「船長,我的船長,我們險惡的航程已經告終,我們的船安渡過驚濤駭浪,我們尋求的獎賞已贏得手中。」

「啊,原來是這樣,你都背得?後面呢,後面是什麼?」

又不理了。估計是看出了他的招數。

「你也不記得後邊的?」

激將法也不吃了。

「那這首等我看了再討論。你那個詩集在哪裡買的,裡邊的詩真好,我也想買一本。」

不理。

「每首我都喜歡,你喜歡哪首呢?」

還是不理。

「我覺得德國詩人貝恩的那首《鬱悶之事》很有意思。」少年滔滔不絕,開始念詩,「《鬱悶之事》——貝恩

『比如不懂英語,

卻聽說有一本不錯的偵探小說,

沒譯成德語。

比如大熱天看見一杯啤酒,

卻買不了。』」

少年和少婦隔著一人的距離,一冷一熱,並肩走在晨曦初照的青石巷,她穿著水粉色的旗袍,他一身藍色的校服,她不言不語,他輕輕念誦,

念到半路,卡了殼:

『極其鬱悶的事:——』

是——」

是什麼?

他好像忘了。

他抓耳撓腮,皺眉苦想:「是——」

「『極其鬱悶的事:』」她淡淡地接過,說,

『受邀做客,

可自家房間更安靜,

自家咖啡更香醇,

你也無意談天說地。

最鬱悶的事:沒——』」

沒想,周洛突然打斷:「最鬱悶的事:想挽回一段友情卻搞砸一切,給她道歉而沒得到原諒,悔不當初又不能逆轉時間。」

千防萬防,還是讓他得逞。

南雅默然。

周洛偷偷看她。

她半垂著眼,幾縷碎發被晨風撫到額邊,被陽光暈成金色。

她轉眸看他,正好撞見他緊張而期盼的眼神,滿滿都是歉疚,少年的臉乾淨又清新,像清晨山裡的空氣。

南雅繼續往前走。

心裡歎了口氣,畢竟是個孩子。

到分叉口,南雅輕聲說:「再不走,上學要遲到了。」

一聽她語氣,就知和好了。周洛心中鬱悶一掃而空,問:「小師姐,有幾首詩我是真的不懂,下次能跟你討論麼?」

南雅無言半刻,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周洛猴子似的一跳老高,臉上掛了大大的笑容:「那我去上學啦!」

說完了還不走,兩隻眼睛亮晶晶盯著南雅,一臉燦爛地等待批准。

南雅無奈,拿他沒辦法:「去吧。」

「小師姐再見!」

少年飛奔進巷子,一邊奔跑一邊不時地回頭倒著跑,衝她大聲喊叫:

『最鬱悶的事:沒死在夏天,

當一切都明亮,

鏟子挖土也輕鬆。』

德國的貝恩,我謝謝你!」

《小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