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天上午,顧旋暮還沒走進學校就感覺周圍的人都好奇怪,總是三三兩兩地在指點自己。顧旋暮檢查了一下,頭上沒髒東西,衣服後面也沒紙條呀!顧旋暮越來越疑惑了,因為指指點點的人越來越多了。

走到樓梯口時,顧旋暮發現好多人圍在公告欄前在看什麼,還有幾個人轉過頭鄙夷地看著她,「就是這個女的。」

「果真看上去好純潔的樣子。」

「沒想到這麼下賤。」

顧旋暮一頭霧水,心想她們是不是看錯人了,一時不禁走過去看個究竟,圍在那裡的一大群人竟然給她讓出了一條道。

看到那張大大的照片時,一股冷氣倏地從腳底竄遍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夜幕下,

白裙子的女孩跪坐在青石板上,仰望著頭,她的長髮在風中飛舞。

白T恤的男孩單腳跪下,低著頭,碎發遮住了他的眼睛。

男孩拖著女孩的下巴,

男孩和女孩在——

接吻!

雖然當時天色已晚,但那個照相機的性能太好,又或許拍照者技術很好,大家都能很容易的分辯出那兩人是誰。

旁邊有五個鮮紅的大字,王子與乞丐。

還有幾行字詳細地描述了拍照者如何清楚地看到顧旋暮跪在地上,請求許忱域吻她,說什麼顧旋暮天天纏著許忱域,後來許忱域實在受不了了,所以才不得已吻了她,結果顧旋暮卻得寸進尺,以此要挾許忱域每天要跟她說話……

顧旋暮只覺得一切變得模糊起來,白花花的。

有人小聲說,「許忱域來了。」

顧旋暮忙轉身要逃,卻撞到了面前的許忱域和鍾白。

鍾白驚訝地望著那張海報,然後關切而略帶憂傷地看著顧旋暮。

許忱域也是一臉的震驚,他低頭看到她眼眶裡一漾一漾的淚光,心驟的一緊,她臉上是和上次一樣的傷心和痛楚。

只是他們臉上的表情,顧旋暮都沒看見。因為她只要一抬眼,眼淚就會立即掉下來。她現在只想離開這個地方。

她低著頭,飛快地從他們兩人之間衝出去了。

許忱域望著公告欄上的照片和大字,一時也愣在那裡,怎麼會這樣?

下午第一節課上了好久之後,顧旋暮才出現在教室門口,面無表情。

教室裡一下子鴉雀無聲。

老師看見了她,說:「進來吧!」

許忱域沒有在睡覺,他看著顧旋暮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臉色複雜。

同學們又開始議論紛紛。

老師咳了咳,示意大家繼續上課。小嫻擔心地緊緊握住顧旋暮冰涼的手,好久之後才鬆開。

她偷偷塞給她一張紙條,顧旋暮把它打開,上面寫著:旋暮,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是相信你的,我認識的旋暮不是那種女生!

顧旋暮沒說話,只是深深地低下頭,緊緊地攥著那張紙條。

小嫻看見她在輕輕地顫抖,但又不知該怎樣才能安慰她!

小嫻心想,要是不下課就好了,因為一下課,肯定會有很多人又開始議論的。上了這麼多年的學,這是她頭一次不希望下課。

可是,鈴聲還是響了。

而對於周圍的議論聲,顧旋暮好像沒聽見似的,一直面無表情地坐在座位上。

現在第一派的人也基本上投奔了第二派,大家都說,顧旋暮那女的,哪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我們喜歡別人,也只是希望說說話,看幾眼就好了。可就真有人能下賤到那種地步。真是不要臉!

大家一致決定要維護她們的王子,同時鄙視這種乞丐。

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在說,可顧旋暮似乎一句也沒聽見。

終於,到放學的時候,一個女生實在是受不了顧旋暮若無其事的表情。

「你還要不要臉啊!」說著,一杯水就向顧旋暮潑過去。

所有的人都愣了。

教室裡安靜的可以聽見水從那人頭髮上滴落下來的聲響。

許忱域冷冷地說,「你別太過分了!」

水順著他輪廓分明的臉,順著他軟軟的頭髮,滴滴答答往下淌。

那女生望著許忱域,驚訝,迷茫,許忱域不是受害者嗎?為什麼現在護著顧旋暮呢?

「過分?」旋暮笑了起來。

許忱域轉身望著冷笑的顧旋暮,為什麼這種表情會出現在她的臉上呢?

「有你過分嗎?」

顧旋暮逕自衝出了教室。

許忱域隨即追了出去。

班上的人都傻了,這是什麼回事兒啊?

顧旋暮一個人快速地走在青石板上,孤獨的腳步聲在空空的巷子裡迴盪。突然,一陣急促的自行車剎車聲響起。

許忱域「唰」地把車橫在他的面前。

顧旋暮停下來,盯著地面。

許忱域從車上下來,有些手足無措,「我……」

顧旋暮猛地抬起頭,「你很滿意了,是吧?」

許忱域錯愕。

顧旋暮死死地盯著他,眼淚終於還是不爭氣地漫進眼眶,「讓我痛苦你很開心是不是?」

許忱域的眼中瀰漫著憂傷。他想解釋,可突然發現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就那麼想報復我嗎?我做錯了什麼,值得你這樣羞辱我?不就是撞了你一下嗎?」「你那麼懷恨在心,那你也撞我好了,」旋暮的眼淚嘩地流了下來,她哭喊道,「你撞死我好了。」

許忱域輕輕地說,「不是我做的。」

可是,顧旋暮根本就聽不進去。是不是他做的都無關緊要了,那又有什麼關係,都是因他而起的,以後她,在學校裡應該怎麼辦?怎麼面對同學們,怎麼面對老師?

「你這個混蛋,混蛋,混蛋……」顧旋暮衝上去使出全身的力氣打他,可許忱域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只是默默地看著她,任由她捶打著自己的胸口。

她的力氣很小,真的很小,一點都不疼,可是心分明是在痛啊!

顧旋暮終於累了,坐倒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

許忱域也坐下來,靜靜地望著她。

她的臉上沒有憤怒,只有傷心欲絕。

許忱域心裡一陣絞痛,原本只是個玩笑,只是想逗逗這個倔強的女孩,所以才會故意吻她,所以才故意和她搭訕。

可是自己竟真的傷害她那麼深嗎?既然這樣,

「對不起!」

顧旋暮突然止住哭泣,蒼茫地抬頭看著許忱域。剛剛才聽見了什麼,是幻聽嗎?

「對不起!雖然這件事不是我做的,但也是因我而起。我沒想到會出現這麼嚴重的後果,更沒有想到會給你帶來如此大的傷害。我不是故意的。」

早自習,顧旋暮是踩著鈴聲進的教室,雖然跟自己說不用管別人怎麼講,他們愛怎麼議論就怎麼議論吧!可真到要做起來,還是沒有勇氣。所以今天早上一直在家裡磨蹭,就是不想來得太早。因為不敢聽別人的閒言碎語。

顧旋暮在教室門口頓了一會兒,然後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出乎意料的是,同學們都沒什麼特別的反應。看書的看書,整理的整理,好像昨天的時光被誰抽去了一樣。

顧旋暮有些奇怪,她走到自己的座位慢慢坐下來。

小嫻一見她來了,馬上興奮地說,「旋暮,我就知道相信你是沒錯的。」

顧旋暮一頭霧水地望著她,不明白她在講什麼。

「今天早自習前,許忱域帶著他的女朋友來學校了,就是那天我們在你家附近見到的那個,搭著許忱域肩膀的那個。你的身形真的好像她啊!我們那時候竟然沒發現。今天上午,那個女生說照片照的不錯,於是把它撕下來帶走了。好多人都看見了。」

小嫻開心地把事情經過告訴了顧旋暮,然後把周圍環視了一遭,故意大聲說,「旋暮啊!你人就是太好了,明明知道不是自己,也不辯解。讓那些人白說了你這麼久!」

顧旋暮苦苦地笑了一下,不再說話,真的是他?他這是在幫自己吧!

想著,她扭頭向許忱域的座位望了一眼,空空的,他不在。

不知怎麼的,顧旋暮的心裡也空空的。

她重新坐好,打開了書,開始念單詞。

晚上回家的時候,又經過那條青石巷,石板上已經鋪滿了層層疊疊的落葉,踩上去樹葉乾枯的斷裂聲碎碎地從腳底傳到心間,癢癢的。

秋風瑟瑟,顧旋暮微瞇著眼,一抬頭看見了漫天飛旋的黃葉。

冬天快來了,她下意識地把手插進口袋。

這時,身後傳來了自行車碾軋在枯葉上的脆脆的聲音,長長的一串。在顧旋暮的心裡隨風飄蕩,顧旋暮聽見自己的心在撲通撲通地跳,此時只聽見自己的心在跳。

越來越近了,顧旋暮裝作無意地從路的中間挪到旁邊,裝作無意地低下頭認真走路。

前車輪駛進了她的視線,她深吸了一口氣,剛要抬頭。

「顧旋暮!」溫和的男聲。

突然好像剛才吸進去的氣體被堵在了胸腔裡,不停在打轉,就是出不來,顧旋暮覺得憋得特難受。

但她迅速調整好呼吸,抬頭微笑,「鍾白!」

不是他!

鍾白已經從車上下來,推著自行車和顧旋暮一起往前走。「那個人不是他的女朋友!」

「我知道。」顧旋暮點了一下頭。因為照片裡的人本來就是自己,當然知道這是什麼回事了。

「她是我的女朋友,因為身形和你比較像,所以許忱域就想到了請她幫忙。為此,今天早上,他還專門去了新雨小區,把她接過來,然後又把她送回學校。」

顧旋暮沒說話,自己是很感動的,不僅因為許忱域,更因為那個女生。她竟然那麼爽朗地肯來幫忙,當初自己還那樣子想她。旋暮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

但鍾白似乎沒看出來她的情緒:「他從來沒有這樣用心地對待一個女孩子哦。」

顧旋暮一愣,然後苦笑道,「可是他對我很壞的,總是故意欺負我。如果不是他,怎麼會有那張照片?」

鍾白笑道,「那個女生還真是你啊!」

顧旋暮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鍾白自言自語:「那張照片真的拍得不錯!」

顧旋暮瞪了他一眼。

鍾白馬上說不好意思。然後又問,「你們早就認識了?」

顧旋暮歎了口氣,把那天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給了鍾白。

鍾白聽後哈哈大笑,「果真是他的風格。」再一看,顧旋暮的眼珠都快掉了下來,於是忙說:「我替他向你道歉了。」

顧旋暮撇嘴,「他才不會給人道歉呢!」

鍾白笑著點點頭,「是的是的!」然後,他跨上自行車,大喊:「我先回了,你自己慢慢走吧!」顧旋暮瞪大了眼睛,「你怎麼能把我一個人留在後面,停下來……」

兩個人就在鋪滿金黃落葉的巷子裡打鬧著遠去,叫喊聲在空曠的青石巷裡幽幽迴盪。

依舊清朗的青石巷裡,許忱域一手推著自行車,一手揪著單肩包帶,黑頭黑臉的,一副要毀滅全世界的樣子。

尹丹楓那個臭丫頭,竟然趁他不注意,劃破了他的自行車輪胎。因而,身高一米八二的他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推著癟癟的自行車在鬧市區,走了近八千米。那百分之兩百的回頭率裡,估計只有百分之一是單純只看他的相貌的。

許忱域原以為,他今天鬱悶到了極點。

然而,下一刻,他才知道,他的極點正在青石巷的巷尾等著他。

許忱域正盤算著,他不可能跟尹丹楓打架,尹丹楓會狼心狗肺地尖叫還會狼心狗肺地咬人,所以,他要把鍾白狠狠揍一頓。

快走到轉彎處,卻看見巷尾停著一輛香檳色的法拉利,再熟悉不過了,那是白小晨的心頭愛。

奇怪的是,今天竟然是司機開的車,但不管怎樣,她果真是輸了,熬了近一個月,她終於屈服了,來接他回去了。

許忱域得意地揚起嘴角,然而,嘴角上升的弧度還來不及畫完滿,便陡然墜落。

車門打開,從裡面出來的,竟然是,他每天都見到卻每天都恨不得衝上去揍一頓的——

秦!朗!

羞恥和憤怒像洪水一樣衝擊著許忱域:白小晨竟然明目張膽地讓她的私生子坐在她亡夫買的車裡!

他們怎能無恥到這種地步!

原以為母親白小晨不愛父親,但起碼是愛朝夕相處十幾年的兒子的,所以他才敢拿著她的愛當令箭,肆無忌憚。

可現在看來,她不愛他的父親,所以不愛他。

或者,不是不愛,是憎惡。

想必,她更珍惜她和她所愛的男人生的孩子吧!

就像手中握滿的沙子,一瞬間被海潮沖走,只剩下空落落的手,和空落落的心。

他輸了,早在他搬出那個家的時候,可悲的是,他竟一直得意滿滿地認為自己勝券在握。現在,他覺得,自己應該高興吧,又多了一個恨白小晨的理由,可是,他的心,為什麼像失重了一般,飄蕩在茫茫的黑暗裡。

「小晨阿姨希望你能回去,所以讓我來勸你。」秦朗似乎沒有看出許忱域冷漠表情下面的痛苦,彬彬有禮地說著。

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句話,第一次交流,儘管每次見面,兩人的目光都幾乎撞擊出刀槍聲。

許忱域卻彷彿沒有聽見他的話,依舊面無表情地向前走著,就像剛才,他的心裡即使是震驚,憤怒,蒼茫,卻也依舊是面無表情地走著自己的路。

許忱域的腳踩在落葉上清脆的斷裂聲,

自行車輪胎碾過碎葉窸窸窣窣的聲響,

他默默地推著自行車,走過那片香檳的金色。

青石巷裡突然起了風,吹過一聲歎息:

「王子和乞丐!」

秦朗輕輕地笑著,他早就料到許忱域不會回去的,只要他還待在那個家裡。

一座宮殿怎能容下兩個王子?

早在許忱域搬出去的那刻起,他就注定從王子墜落為乞丐,而自己則從乞丐變成了真正的王子!

腳步聲戛然而止!

青石巷裡夜一般的沉寂。

空氣緊繃起來,秦朗心中充滿了勝利感,他的手下敗將許忱域被徹底惹怒了!他期待著他能像絕望的困獸一樣瘋狂地反撲,可就在許忱域轉身的一剎那,一陣狂烈的危險感向他襲來。他瞬間有些後悔剛才說出的話,卻只覺得身體陡然緊縮,冷氣逼人。

就在那一剎那,猛烈的金屬撞擊聲和刺耳的劃擦聲充盈著整條青石巷,衝破了狹長的空間,在天空中迴盪。

晚霞像血一般紅。

秦朗條件反射地連連後退,驚恐地望著掉落在一旁的自行車,以及,那片破碎的香檳色。

秦朗只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和許忱域輕緩漸遠的腳步聲。

不出片刻,法拉利車身上,扭曲的凹洞裡,銀色的劃痕間,便溢出了灰紅的暮色。

《左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