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母親景二小姐,和謝巖的母親景大小姐,都是景太夫人的內侄女兒。
因父母早逝,這雙姐妹花被景太夫人抱養在王家,和自己的兒子王榕一起撫育成人。景二小姐容色傾城,王榕與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自有一番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誰想當年梁帝千方百計娶了景二小姐,卻不曾好好珍惜,才致她年輕早逝。
王榕雖在梁帝稱帝后受封趙王,但對於這段往事始終恨得切齒,教導景辭時不免將梁帝的不堪說上多少遍沿。
同理的,還有原夫人的不堪和狠毒紡。
但那日在大理寺,原夫人已將往事說得明白,景二小姐之死與她關係不大,根本不是他從小被教導的血海深仇,——被知夏姑姑盜來的風眠晚更是無辜,差點被活祭了她生母,隨後又被當作仇人之女養著,受盡委屈。
一直以為的正義不再是正義,一直以為的邪惡不再是邪惡,他冷落了搬弄是非的知夏姑姑,也難免重新看待往日的恩恩怨怨。
這些日子梁帝相待如何,他早已看得明白;而此刻煩心著郢王之事,還想著派出均王前來找尋,更可見得記掛之情。
均王頗是善解人意,聽出景辭話中之意不肯放棄,已道:「父皇其實並不是阻攔你找人,就是擔心你身體受不住。既然你覺得不妨事,又有左大夫在旁作陪,我遣人回去向父皇報聲平安,請他老人家放心即可。我帶來的人多,正好可以幫你繼續找人。」
慕北湮眼尖,早已認出均王帶的這隊人馬都是梁帝未稱帝時的親兵,戰鬥力頗強,領頭的禁衛軍副統領皇甫麟也是難得的高手,大為振奮,笑道:「甚好甚好,有均王殿下幫忙,必定事半功倍!」
蕭瀟見景辭沉吟著待問不問,料得他也不放心宮中情形,便問道:「均王殿下,昨天似乎發生了不少事,不知宮中目前可還安定?」
均王已有煩憂之色,說道:「嗯,三皇兄惹了不少麻煩。昨天林賢妃一反常態,添了很多話,原夫人也在一旁幫著,好像說郢王不僅與賀王遇害案有關,還跟長公主和則笙郡主之死有關,皇上生氣得很,把郢王趕出宮不久,又傳了道旨意,任郢王為萊州刺史,命他即日上任。」
慕北湮大是痛快,笑道:「下一步,該是傳博王回京了吧?萊州在海邊,皇上把郢王遣那裡去抓魚嗎?」
均王靜默片刻,歎道:「能一世平安抓魚,大約就是幸事了吧?」
慕北湮不解之際,蕭瀟已在旁低低道:「先前已有兩名犯事的大臣被封為刺史遣出京,但……一直沒能到任上。」
有些過錯不可原諒,但有的王公大臣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又不宜明著處置。遠遠調出京城,並在路上尋機了結,無疑是個好法子:不僅省事,也省得撕破臉面,讓和這些犯事大臣交好的將相們難堪,便能將誅殺大臣引發的混亂降至最低。
時值亂世,很多將相之才缺少不得;而郢王幾度隨父征戰,擁護他的武將並不少。
再則,他不僅有暗害賀王、則笙郡主等人的嫌疑,更給他老子戴了一頂華麗麗的大綠帽,這樁醜事可沒法公諸於眾,以此問罪無疑大傷皇家臉面。
如此看來,郢王真的可能到不了萊州了。
景辭好久才能輕吐一口氣,低歎道:「機關算盡,何苦來哉?名利是非,白雲蒼狗,不過身外浮塵……爭甚麼?」
蕭瀟抱劍而笑,「若是人人看得破,當真是天下大同了!」
何況灑脫如慕北湮,聰睿如景辭,不是同樣有看不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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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王、皇甫麟所帶的這支禁衛軍足有百餘人,都是身經百戰的梁帝親兵,頗有才幹,第二日未到午時,便尋到了阿原最後的落腳處。
那是某個偏僻村落後的一片荒坡,山石已被曬得乾裂,石縫間有稀稀落落的野草,大多耷著葉子,被曬得蔫蔫的。山石上方有株老柏,倒還生得蒼鬱勁健,幾隻蟬兒藏在深密的枝葉間,正聲嘶力竭地吶喊。
附近的農家老頭指點給他們看,「喏,就是這裡,昨夜那兩個女鬼打架打了好久……刀劍碰在一起,丁丁當當地亂響,生生把我們吵醒了,也只敢從窗邊遠遠地看……」
山石上有很明顯的血跡。
有零星的,有大片的,都已被炙熱的陽光烤成了黑褐色,印在灰白的山石間,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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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北湮氣息不勻,捏緊了拳,森然道:「你哪只眼睛瞧見她們是女鬼?女鬼也能讓你瞧見,莫非你也是鬼?」
老頭窺著幾人面色都不善,慌忙道:「這半夜裡在這坡上蹦來蹦去的,難道不是女鬼?嗯……也許是老朽看錯了,雖說昨晚月光還算亮堂,到底是晚上,打到那邊老柏下更是看不清楚,指不定……指不定是狐妖呢?對,對,就是妖,妖呀……不然哪來的血?」
蕭瀟惟恐慕北湮一個克制不住,會揚拳把那老頭打一頓,忙拉開他,向那老頭道:「別扯這些,我且問你,後來那兩名女子哪裡去了?」
老頭道:「打了好一會兒,其中一個就倒在地上了,應該是被殺了吧……流了一大灘血……看,就是這裡!」
他指向那一大片早已乾涸的血跡,「打贏的那個就是從這裡抱起另一個的屍體,往竹林那邊去了……」
連蕭瀟都已開始透不過氣了,捏住老頭的衣袖問:「哪個贏了?哪個死了?贏的……贏的那個是什麼模樣?」
老頭道:「兩個都是長頭髮的,大半夜那衣服也瞧不出顏色……不過死了的那個,把劍跌在地上了!」
景辭久久地立於那片血跡前,忽衝上前,揪起那老頭前襟,惡狠狠問道:「在那裡?劍呢,在哪裡?」
他的聲音已變了調,五官也似已扭曲,大顆的汗珠正從慘白的面龐滾落,看著極是怕人,全無素日的雍貴疏冷。
老頭駭得不輕,直著嗓子衝他家老屋方向叫喊道:「阿……阿八,阿八……」
老頭的兒子飛快奔來,手忙腳亂地遞上粗布舊衣裹住的一柄無鞘寶劍。
劍柄已被磨得油亮,柄上發烏的「破塵」二字便格外清晰;蕭瀟握住劍柄只一抖,劍身明晃晃若一痕秋水在陽光在蕩漾,分明就是往年他曾用過的那把,亮得灼眼。
他的手顫抖起來。
這時,只聞旁邊輕微的「噗」的一聲,一個人影倒下,然後便是左言希失聲高喊道:「阿辭!阿辭!」
景辭跌倒於山石間,淡白的唇咬了又咬,終究沒能忍住,大口鮮紅的血咳出,正落於那片乾涸的血跡上,迅速被滾燙的山石吸入。
慕北湮宛如做夢般地看著破塵劍,看著倒在地上的景辭,卻覺眼前模糊得什麼都看不清晰,忙抬手將眼睛一抹,竟抹了滿手的水跡,才曉得早已爬了滿臉的淚。
蕭瀟有些茫然把手裡的破塵劍晃了下,乾涸著嗓子道:「其實……只是……只是劍而已,對不對?」
景辭的手指幾乎掐進岩石,用力吞下左言希送到唇邊的藥丸,吃力地喘了口氣,喉嚨間似被什麼拉直了似的,嗓音便說不出的怪異,「嗯,只是她劍而已……她……她必定不會有事。我知道的,她不會有事……」
均王擦著額上的汗,將這荒坡來回打量了數遍,忽道:「這個地方,我好像來過?」
伴在他身畔的禁衛軍副統領皇甫麟提醒道:「均王殿下,你忘了?前年皇上勸諭桑農,曾帶諸皇子和幾名大臣來過此地,還曾在後面那邊竹林裡歇過腳。」
均王失聲道:「對,我想起來了……那邊竹林裡有個隱士,據說和三皇兄頗要好,當時我還進去討過茶。」
話未了,慕北湮已衝了過去。
景辭凝了凝神,扶著蕭瀟亦奔過去。
而左言希不知什麼時候已衝到了最前面。
坡後果然另有一番風光。
竹葉蕭蕭,清風習習,暑氣為之一散,連蟬噪聲都似被阻隔在另一方空間。
三椽木屋隱於竹林深處,一彎細細的溪水從屋邊繞過。沿溪的地面和山石上,竟自在地爬了一層青苔。
瞧來此處的確是鄉野間上好的隱居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