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原仔細想了想,笑了起來,「也不算惡夢吧?你做的飯菜很好吃,你笑起來很好看。m樂文移動網被人侮辱習慣了,也沒覺得怎樣痛苦。當然也是我蠢,習慣了自卑自賤,不敢跟你告狀,也不敢動手反抗,再怎樣難以支撐,只要能在你身邊看到你笑容,便開心得很,——很可笑吧?至少現在想來,可笑得很。更可笑的是,你只怕根本不知我在想什麼。」
她有勇有才,有容有貌,有嘲諷她的就該刻薄回去,有欺負她的自然也該大嘴巴抽回去。
唯唯諾諾,不敢怒更不敢言,絕不該是她的本色。
景辭似噎了一下,方輕聲道:「你沒說過,但我知道。」
阿原道:「嗯,你高傲尊貴,根本不必給我臉,畢竟我只是你名義的師妹,在你親友和忠僕眼裡,我比侍婢好不了多少,偶爾給我點笑容,已是百般抬舉,天大的恩賜,對不對?醢」
她的呼吸急促,冷冷地盯著他,眼底有刀鋒般的光芒閃動。景辭並不迴避,坦然地看向她,低聲道:「有些事,我誤會了很多年。就像你習慣於承受他人加諸你的不公,我也習慣於用你的忍讓去化解撫養我的親人們的仇恨。明知不妥,卻常自我安慰,認為只要我對你好,就夠了……其實一切都是我錯了!恨錯了人,做錯了事,自以為是地安排著你的未來,一廂情願地認為那是為你好。」
阿原聽他黯然地說著他的不是,驚詫抬頭,然後輕笑,「一廂情願為我好……是指將我嫁給二皇子?」
景辭自嘲地笑,「你聽著很荒唐對不對?但彼時我真覺得他會是一輩子對你好的人,比我更合適。你在我身邊,拘於舅舅他們的成見,我甚至沒法給你一個名分。你將永遠低人一等,看著諸如我舅父舅母和知夏姑姑他們的眼色說話行事,永難翻身。我希望你過得好,比我更好。我打算送完師父靈柩後回來,便全力相助二皇子繼位,而你會是他的妻子,甚至會是燕國的國母。你可以站於高高在上的位置,接受萬人膜拜,不必再擔心任何人看輕你,更不必擔心趙王府的人再看輕你。你不會再自卑,你可以坦坦蕩蕩地對著所有人笑。我喜歡也期盼看到你坦蕩快樂的樣子。緹」
阿原心跳得很快,卻又倍感荒謬。
居然能是這樣?
連將她嫁給他人,都是為她好?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端侯,你在說笑呢!」
景辭低而澀地笑,「你就當我在說笑吧!自以為是到這等地步,如今想來也著實狂妄得可怕。我想給你的,只是我認為你可能最需要的,但我從未問過你需不需要。我並未想過你會因此恨我,是……我的錯。我道歉,為往日的眠晚,今日的阿原。」
阿原認真地看著他,景辭亦沉靜地看著她。
他的眼底泊著月光般的溫柔,像陳了多少年的酒,入口淡淡的,細品才覺得出其中醇厚。
而往日的眠晚,當然早早迷醉在這樣的溫柔裡。
哪怕那時他肯給予的情感,看著很淡,很淡,深知他的眠晚都能默默品味出無限的寵溺,再也抵擋不住。
眠晚抵擋不住,那麼,阿原呢?
阿原的眼睛有些濕,將身子向後一靠,靠於紫薇樹上。
淡紫粉白的花瓣紛落如雨,簌簌飄揚,便令她眼前越發模糊。
她喉間滾動了下,壓住眼中湧起的酸意,慢慢道:「你明知我不是清離,佔了我再棄我而去,也是為我好?」
景辭垂頭看一眼自己的雙足,低聲道:「你知道我一度很恨你嗎?恨你,卻不肯讓人殺你……也許更恨我為什麼無法放手……」
阿原笑道:「於是,你只是為了報復我?」
景辭抬眸,眼底的流光意味深長,「你覺得,那兩夜,我是在報復你?」
阿原忽然間說不出話,臉龐燙了起來。
她可以數說景辭很多缺點,但他的確潔身自愛,不近女色,甚至不曾親近過除她以外的女子。但那兩夜他顯然在努力地取悅她,才令她初嘗情事,便食髓知味。
景辭耳朵居然也有些泛紅,輕笑道:「好吧,其實我也是怕了……我怕我陷得太深,再不知死活地戀著你,我也怕知夏姑姑等曉得我陷得太深,又生出別的念頭……」
阿原忽然間有些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轉眸看夜空一抹浮雲如淡淡水墨拂過明月,歎道:「於是,你會相信我推則笙落水?」
景辭笑得發苦,說道:「因為……我不敢信你,卻願意信他們。那是我的親人。」
「我不是?」
「你是我的愛人,但你卻曾想用最慘烈的方式置我於死地。」
景辭抬手,一朵朵拈著跌在她頭上的紫薇落瓣,聲音低沉寡淡,「那個冬夜,我被挑斷足筋時的劇痛裡驚醒,手無寸鐵,卻被成群的餓狼追逐。若我不會武藝,三兩下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倒也是好事。可我偏偏會武藝,偏偏沒那麼容易死去。我拖著無法施力的雙足,跟狗一樣滿地亂爬,抓著觸手可及的一切石頭和樹枝,抵抗著餓狼的爪牙。言希找到我時,我渾身是血,被嘶咬得慘不忍睹,上百處的傷口,跟篩子似的。那一夜,月亮都是血紅的。後面的事,我已記不得了,只聽言希後來說起,我在昏迷中問了無數次,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傾盡心力想要呵護的師妹,竟能如此狠心地害他,要讓他以那樣慘烈的方式死去。
但他拈盡阿原鬢間的落瓣,竟輕輕笑了起來,「其實麼,哪來那麼多的為什麼?就如我曾恨你,你大約也恨著我吧?你必是為我才忍受知夏姑姑他們那些白眼,你待我遠比我待你真心,而我卻要將你嫁二皇子,還在醉後輕薄你,指不定還說過好些不該說的話,你必定也恨上我了……我離開那日,你沒來送我,我就該想到了!」
「你想到什麼?想到我氣量狹窄,終於忍不了你的輕薄和知夏姑姑的白眼?」
「怨不得你。性情越好,忍得越久,發作起來也會越厲害。你自幼在我身邊,我本該懂你,但終究是我無禮在先,思慮不周在後。」
若他事後肯放下他素日目無下塵的高傲,為他醉後的無禮說一聲抱歉,或許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吧?
而他當日猶豫之後,竟覺她就此傷心也不是壞事,若能就此放開懷抱接受二皇子,於她未來似乎更加有利。只要他能助她乘風而上,平步青雲,他或他的親友對她的傷害便能就此輕輕揭過……
他終究不曾為自己解釋更多,只是一身素衣立於溶溶月色下,一如往日地風華出眾,卻雙眸明澈,不復往日的目無下塵,甚至有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柔和地凝視著阿原。
阿原被他看得一顆心砰砰亂跳,幾乎要蹦出胸腔來。
這自然不該是她阿原該有的情緒;這是眠晚,這是無論景辭做了什麼,都會無條件原諒和服從的眠晚。
那個嬌憨溫順的眠晚,其實從不曾死去,從不曾。
她的眼睛已然濕潤,忙抬手撫了撫額前碎發,藉機用袖子拂去淚意,方才挺直了腰,說道:「其實你還是不懂眠晚。她能承受的可能比你想像得還要多得多。知夏姑姑必定不會告訴你,那次令她終身怕水的落水,只是因為她癡心妄想,居然敢要求跟隨你和則笙郡主一起去探訪親友,才被知夏姑姑親手推入湖水,淹到瀕死再拖上來,然後再淹下去,再拖上來,一次又一次,又一次……那次生病,不是因為落水,而是因為恐懼,對水流不斷嗆入肺中的恐懼,以及,對死亡的恐懼。」
景辭的瞳孔驀地收縮,抿唇盯住她。
阿原彷彿又覺出那種冰冷而恐怖的窒息,聲音竟有些發抖,「你回鎮州那日她沒去送你,並不是計較你夜間的輕薄,而是你離開後,你的好姑姑恨她受了教訓還不知羞恥,竟敢勾引她尊貴的少主,拿針將她扎得起不了身,把……她根本說不出口的部位扎得跟篩子似的,——估計比你被餓狼咬的傷口還要多。」
景辭面色已然蒼白,他退了一步,問道:「還有嗎?」
阿原道:「有!不過倒也全怪不得她了,她蠢,我也蠢。她上了人家的當胡說八道,而我也中了人家的計信以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