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強忍著不出聲,反而伸出另一隻手來握住他,問道:「太子,你既然記得母后,應該還記得她身邊曾有過一隻小白猿,和一條大黃狗的吧?」
許思顏微一失神,「對,她對那兩個畜生不錯……比對我好!她離開時一個從人沒帶,卻帶走了小白猿。舒虺璩酉父皇從來只替她著想,聽說她跟蕭尋去了蜀國,後來把留下的那隻大黃狗也送過去了!」
木槿道:「我出世晚,對那條大黃狗沒印象,據說在我兩三歲時便老死了。但我記得那隻小白猿……那時已經是老白猿了。據說那白猿很靈巧,但我記事起,它已經老得爬樹都爬不動了,再後來就病了。我父皇說,以白猿的年齡來說,它已經老得快成精了,這病是好不了的。可母后還是救它,用盡世間的良藥去救它。可半年後,它還是死了。死的時候,母后哭得很傷心,幾天都吃不下東西。」
許思顏將她臂腕捏得更緊,如潭黑眸似澱了淺淡煙氣,「她對畜生倒是有情有義!」
木槿凝視著他,唇角彎出柔和的弧,黑眼睛裡有瀲灩水光浮動,「母后年輕時和我父皇,還有吳國的父皇究竟有著怎樣的糾葛,我並不清楚,但那次白猿死時,我倒是聽她說了一些往事。嫦」
許思顏不由問道:「什麼往事?」
木槿道:「母后說,白猿跟了她很多年,不僅幫過她很多忙,而且救過她和她的孩子的性命。」
許思顏瞇了瞇眼燃。
木槿瞧著他臉上被自己抓傷的地方又滲出血珠來,拿了自己的帕子為他輕輕拭了拭,才道:「聽說,當年母后只是一介侍女,身份卑微,不容於吳國,被逼遠走南疆,卻一直想著要為錦王——也就是咱們父皇——尋到治眼疾的良藥。聽聞她畢生所願,便是為父皇治好眼疾;偏偏他們一時不慎被奸人構害,功敗垂成。母后認為是自己責任,時常拖著重身子在山間覓藥,最後是在採藥途中,於一處山洞生下了孩子。」
她抬眸看向許思顏,想把母后口中那個嬌嬌弱弱的嬰兒和眼前秀頎健壯的男子聯繫起來,卻只看見他神色如冰水冷冽,盯緊她的眸心卻似有火焰簌簌跳動,再不曉得在思量著什麼。
見她頓下,他鬆開緊握她臂腕的手,收回那似探索又似急切的目光,冷笑道:「生下孩子便有什麼了不得的?有本事她懷著一輩子別生下來!」
木槿道:「母后滿心裡喜歡著那孩子,便是不要命,也會把他生下來!」
「是麼?」
「是!」
木槿瞅著他,「母后醫術極高,隨身又帶了藥,便是在野外產子,本來也沒什麼。但她孕期抑鬱難解,加上體質原因,在生完他後便大出血了。」
許思顏眸心一跳,別過臉淡淡道:「既然隨身帶藥,自然是死不了。」
便是猜出眼前男子的口不應心,木槿終於因他的輕描淡寫有些氣惱,聲調高了起來,「她服了藥,但止不了血,猜著自己快要死了,就用盡最後的力氣把孩子包好,掛在白猿脖子上,讓它送他下山!」
許思顏忽然間屏住呼吸,定定地看向她。
木槿此時說的,本就是她打定主意要跟許思顏說明白的事。只恐許思顏心存芥蒂不肯細聽,便故意從小白猿之事緩緩敘來。
見許思顏終於能聽進自己的話,她才緊捏著帕子,繼續說道:「白猿通靈,瘋了般趕下山去,找到沉修大法師求救,沉修法師安頓好嬰兒,跟著白猿飛奔上山找到母后時,她已經昏迷不醒,連脈息都快摸不到了!」
許思顏聽得呆了好一會兒,忽見木槿正凝視著他,才匆匆轉過頭,抬手為自己重倒了一盞快要涼透的茶水,輕啜著茶恍惚片刻,才道:「可她到底被救回來了,不是嗎?倒是要好好謝謝那白猿。」
「沉修法師醫蠱之術極高,用南疆秘法費了許多時日方才救活了母后,可她自此身體便大不如前,而且已經不宜受孕,否則生產時再次大出血,能救活的可能性極低。」
許思顏持了茶盞,側耳傾聽著她的下文。
木槿低歎道:「我父皇問了許多大夫,決定不要孩子。但母后常常思念她的孩子,一再和父皇說,要去吳國看望他。父皇不肯,只帶著她四處散心,最後撿到了我。母后說,我笑起來像她的孩子,於是父皇就決定收養我了!其實我根本沒覺得我長得像你!」
忽聽「卡」的一聲,木槿忙低頭看時,許思顏手中的茶盞居然裂了,茶水瀝瀝而下,從他指掌間滴向衣袍。
但他居然沒顧得上拂去水珠,一把又抓向木槿手腕,「你是說,她曾說過想回吳國?」
木槿疼得整張小臉都皺起來,瞪向他道:「當然說過啦!我從小聽她說要回吳國看看,要回吳國看看,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那她為甚一直都沒回來?」
「你以為我父皇傻瓜呀!吳國父皇那麼好,她的親生兒子又在這邊,她來了吳國就不肯回去怎麼辦?她還想著親自送我出嫁,也好和你、和吳國父皇見一面呢,我父皇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在我出嫁前夕發起高燒來,她自然也走不了了……」
她使勁甩著許思顏的手,「快放開我,我手被你捏斷了!」
許思顏已呆住了,看她掙扎不已,這才記得鬆開手來。低眸看時,卻見她撩開袖子正察看手腕。
同一處地方,先後被捏了兩次,此時已經泛出青紫,漸漸腫了上來。
他垂頭看看地上剛被他捏碎的茶盞,再看看他的手。
他竟不曉得自己方才用了這麼大的力。
木槿皺了眉蘸取方才擱在茶盞中的藥膏,塗抹在自己傷處。
許思顏遲疑了下,輕輕握了她細細白白的手,拿食指蘸了藥,替她敷那傷處。
木槿怔了怔,低頭瞧他模樣,卻見他黑睫低垂,模樣專注而認真,連那臉上的四道血痕也不覺猙獰了,反添了幾分脆弱和文秀。
待他擦完,抬眸之際,正與她四目相對。
木槿不覺紅了臉,連忙抽出手來,說道:「你臉上也擦些藥吧!」
「不用。刮破了點皮,兩三日自然癒合,擦什麼藥?」
「留下疤痕怎麼辦?」
「又不是女人,還怕破相?」
許思顏垂眸看一眼那藥,一直緊繃的神色慢慢舒緩下來,「何況我便是破了相,也比你好看得多!」
木槿氣得噎住,怒道:「除了生得好看,你還有什麼好處?」
許思顏道:「你連生得都不好看,更加一無是處!」
木槿道:「可不是麼,我一無是處!你快回去告訴父皇,把我休回蜀國,趕緊再娶個絕色的吧!或者便把那依依可人、姍姍動人扶了正,大家省心,可好?」
她拂袖欲走向床榻,猛想起許思顏方纔的「暴行」,又頓了身沉吟。
許思顏也不知自己怎生又和她吵上,不覺懊惱,便道:「給我倒盞茶。」
木槿往桌上一掃,「沒茶盞了!你自個兒出去喚人取茶盞去。」
臥房中自然配著官窯出口的上好白瓷茶具,白如玉,薄如紙,精緻名貴。
可惜一把茶壺只配著四個茶盞,木槿用了一個,裝傷藥用了一個,許思顏前後砸了兩個,自然是沒剩的了。
許思顏也不做聲,提壺把木槿用過的那盞茶斟滿,自取過來喝著。
木槿嘟起櫻紅朱唇,大是不滿,卻也無法撒潑不許他喝。
許思顏喝著茶,出了片刻神,卻問道:「之前,你說你母后騙你,是什麼意思?」
木槿道:「還能有什麼意思?她時常跟我念叨,說她在吳國的孩子從前怎樣乖巧,吳國那給來的信說他怎樣懂事,怎樣出眾,怎樣有才識有謀略,怎樣脾氣好性情好……我竟忘了,她滿心裡記掛著你,自然看你無處不好。其實……我呸!」
她瞪著許思顏,如璧肌膚上依然泛著霞光,一時卻分不出那緋色是給羞的還是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