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世,江湖無日不風波(四)

慕容雪指著中宮方向,歎道:「若皇上執意只聽那位的,只怕咱們也無奈。舒鴀璨璩」

吉淑妃道:「我自然會竭力相助錦王。話說,近日我已找出那位在我宮裡安插的眼線了,待將她拔去,行事會更方便些。」

「拔除她的眼線?那自然好,順便回擊她一記罷!」

慕容雪瞧向懷裡的小世子,美麗端雅的笑容忽然有些詭異。

小思顏懵懂看著母親,完全不懂得那笑容背後到底暗藏著什麼珀。

不久後的某日,她帶他去吉淑妃宮裡,有陌生的宮女奉上了糕點。

慕容雪挑出其中一樣,親手送到他口中。

正是他最愛吃的,何況小孩子家正長身體,他咬了一口嘗著不錯,正要大口吞吃時,卻被慕容雪奪下晚。

她慈愛地摸著他的頭,微笑道:「雖然好吃,但你近來老喊牙疼,這甜的可不能多吃!」

她另夾了鹹點心給他,溫柔地哄著他。暖暖的懷抱讓他陣陣犯困,只想打瞌睡,卻被腹中尖銳的疼痛逼出一身的汗,立時哭叫起來。

很疼,真的很疼,疼得他聽不清慕容雪驚怒地傳召御醫、清查奸細、稟告皇帝等種種事宜……

恰到好處的毒量,讓他還能白著小小的面龐忍著腹痛清醒地回到父親身邊。

那一天,正是他的親生母親夏歡顏和蕭尋成親後第一次到訪錦王府的日子,恰見到他被章皇后派人毒害成那副模樣……

連只知埋頭醫理、從不干涉政事的夏歡顏,都被迫接受了這樣的認知:如果豫王繼位,章皇后掌權,小世子和他的父親,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隔了十八年,許思顏彷彿又中了那毒一般,腹中疼得如烈火般燒著,且那火焰迅速向四周擴散,燒向四肢百骸。

血液像煮沸了一般,翻湧著,奔騰著,讓他又疼又熱,再也忍耐不住,奮力大叫一聲,猛地坐起了身。

臥房中尚亮著盞燈。

小小的一盞,才如黃豆大小,是預備他起夜時用的。

因他坐起得用力,引得帳幔猛地飄動,豆大火焰便暗了一暗,險些熄滅。

竟然不是夢,不是幻覺。

他真的渾身不適,血液真的在奔湧。

所過之處,連每一處毛孔都似在燃燒,彷彿正吞吐著火焰。

可他踉蹌撲到妝台明鏡前,卻只見自己膚色如常,連一絲火星也看不到;只有往日清明冷靜的眼眸彷彿有一團火在燃燒,泛著鮮血般的暗紅,幽沉得如來自地獄鬼府,令他看起來狂亂得接近瘋癲,哪還有身為皇太子的沉著尊貴?

「來……來人!」

他高喝,卻已去翻隨身錦囊,顫抖的手指好一會兒才摸出個玉瓶來。

因早先已安排近衛輪值,此刻周少鋒正帶人在門外候著,聞聲忙奔進來,見狀已失聲叫道:「太子!」

許思顏明曉得必是中人暗算,將玉瓶遞給周少鋒,啞聲道:「茶!」

周少鋒會意,看那玉瓶內裝的是清心靜氣的藥丸,連忙倒出兩粒送到許思顏唇邊,旁邊則有近衛匆匆倒了茶奉上。

沈南霜心中有事,始終不曾睡熟,聞聲已披衣趕來,連聲問道:「怎麼了?怎麼了?」

這邊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聽外面喊殺聲四起,慘叫之聲不絕於耳。

許思顏咬牙整了衣衫帶人奔出房去瞧時,一時尚不見敵人從何處殺來,卻見幾處火起,藉著風勢呼呼捲來,飛快燎向了這邊房屋。

許思顏努力逼自己保持清醒,怎奈眼前一陣陣模糊,連那黑暗裡猙獰的明黃火焰都看不清晰,耳邊沈南霜等人的呼喚時遠時近,連腳下都似時高時低……

「太子,太子!」

成諭奔過來,叫道:「太子快隨咱們突圍,慶南陌有部將嘩變了!」

夜半突然嘩變的部將,莫名發作的身心異狀,以及正往這邊吞噬而來的火焰……

許思顏腦中一陣迷糊,卻用指甲狠掐入掌中,逼自己清醒過來,吩咐道:「通知魏非,立刻過來接應咱們離開!」

他抬眼四顧,雖只見蒼茫的山影輪廓,白天留心觀察過的地形已歷歷俱在心中。

再側耳將外面的暄鬧聲仔細聽了聽,辨別了各處敵手分佈的多寡,才道:「少鋒,你帶兩個人換裝設法從西方突圍出去引救兵,我先從東南那座山頭撤離。不必去找慶南陌,只調咱們的人就行。」

周少鋒急應道:「是!」

成諭失聲道:「慶南陌!他這些天盡心盡力幫我們剷除慕容繼賢那群人,應該……應該不至於吧?」

許思顏只覺連成諭的聲音都忽遠忽近,飄忽不定,思維愈發混亂,只努力凝定了心神道:「目前都難說。諒眼前這些人也見不得光,人數不會太多,有咱們自己人應該夠了!」

說話之際,他的近衛們都已聚集過來,護著他向外撤去。

許思顏也要執劍在手,卻覺自己手足都不受控制般,腳步踉蹌著卻邁不向前。

沈南霜驚叫道:「太子,太子,你……你怎麼樣?」

成諭等人只顧關注著突然襲來的敵人,一時尚未發覺許思顏異常,此時聽沈南霜驚叫,才發現許思顏早已臉色蒼白,滿額汗珠,看似冷靜的眼眸裡若有近乎瘋狂的火焰簌簌跳動……

「太子,你這是……」

許思顏努力克制著那股正燒灼著自己理智的火焰,咬牙道:「我中了暗算。若呆會發現我心智被迷,不用顧忌我身份,直接把我打暈帶走!」

沈南霜本就忐忑,聞言已是臉色慘白,失聲道:「這……這不可能!」

許思顏鎖緊眉道:「我也覺得不可能……不可能被人在身上動了手腳都一無所覺!瞧來……還是我輕視敵手了!」

他忽然想起,若他就此被殺,或者即使未被殺,就這樣完全失了理智,形同瘋子,將再不可能成為大吳儲君。

要對付他的人,沖的還是那張高高在上閃爍冰冷卻耀眼光澤的龍椅!

「休……休想!」

他捏緊了拳,目光裡有寒若冰雪的冷冽和浮泛血光的殺機湧動。

「太子!」「太子!」

沈南霜、成諭等都是失聲驚呼。

從來仇恨太子或覬覦儲君之位的人就不少。

他們跟隨許思顏那麼多年,也算見過險風惡浪的。敵人不可怕,陷阱不可怕,只要太子這個主心骨在,早晚會衝過這一關。

可若太子迷了心智,或太子……瘋了呢?

幾乎所有人的心,都像忽然墮入冰雪之中,冒出森森寒意。

「來,太子,這邊,走這邊!」

沈南霜聲音已經瘖啞,驚恐著夾著嗚咽。

許思顏對於眼前的路、眼前的人,已一概看不清。

他的心頭忽明忽暗,一忽兒知曉自己正在奔逃,一忽兒卻指天笑罵,風度全無,要拖著他那歪歪扭扭不由自主的身子回去捏死那些不知死活的反叛者。

「太子,不能回去,我們走遠些,靜等救兵就行!」

沈南霜見他往後掙,便死死拖住,叫道:「太子,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

許思顏明知自己不妥,努力壓抑著腦中的混亂,低喘著問:「我那清心藥丸呢?」

沈南霜哭道:「太子,已經吃光了!一瓶十多粒,你已經吃光了!」

吃光了,尚不足維持神智的清醒……

到底是怎樣歹毒的藥物?

他被沈南霜拉著,踉蹌行了幾步,問道:「成諭他們呢?魏非呢?怎不曾過來接應?」

「太子,太子,你忘了嗎?正是因為魏大人的接應,成大哥才能護著我們衝出重圍……如今他們正拚死阻著敵人呢,咱們快走,等挨到天明,周少鋒引來援兵,咱們就有救了!」

沈南霜拖著哭腔,手腳不住地打戰,無法相信素來敏銳機智的太子殿下竟會變成這副模樣。

是她在他身上暗用的藥物引起的麼?

自然不會,絕對不會。

她從來行事謹慎,特別太子於她,更是重逾性命,怎會捨得傷到他一分半毫?

花解語先後兩次給她的藥,她都曾自己服過用過,至今安然無恙,並不曾出現過半點不妥。

何況花解語自己也說了,這藥藥性並並不猛烈,她曾在雍王身上試過,甚至連雍王給她的信都是真的;雍王的確對她眷戀不已。

或許,只是不留心之際,在別處被人動了手腳呢?

對,必定是別處被人動了手腳,才讓太子受人暗算……

她所要做的,就是盡快將太子帶走,好好保護他周全……

正狼狽不堪地拖著許思顏向前奔逃時,身後刀風聲起,又有幾個黑衣人奔襲而來。

「太子小心!」

沈南霜持劍在手,奮力擋到前方,試圖擋住那些刺客。

許思顏一時被沈南霜鬆開手,心頭迷惑更深,眼前亦是一片模糊,再分不清敵友是非,眼見有人越過沈南霜襲向自己,好一會兒才本能地揮劍抵敵,招式卻已散亂不堪。眼見左肩近胸處中了一劍,居然也感覺不出疼痛,只知揚劍擊向眼前之人。

刺客見他目光呆滯,心智不清,又已受傷在身,早已大喜,眼見著沈南霜被拖住,衝上前便要痛下殺手。

「大狼!」

忽有女子怒斥,幾縷淡銀色光芒飛快襲至,生生迫得襲向許思顏的刺客轉過兵刃自衛。

轉頭看時,卻見一圓圓臉兒的碧衫少女左手再甩出幾枚鋼針,右手持一軟劍,抖出璀璨如銀河曳地般的光影點點,直向他們逼來。

而她自然不是一人。

身後跟的三名侍從,一個沉著冷肅,一個高大威猛,一個瘦小靈活,都是身手不凡,迅捷將刺客們壓住,好讓少女去查看許思顏。

少女急奔過去時,卻見許思顏手中寶劍一抖,已迅猛向她砍來。

「喂,大狼你……」

她驚呼閃避時,那邊沈南霜蓬著發哭叫道:「太子妃,太子不知被什麼藥.迷了心智!」

這少女正是木槿。

她行至半途,接到許思顏的信函,除了說明北鄉、燕安一帶已被自己大體控制,順道又將他目前所居別院附近美麗風光大大誇耀了一番。

木槿往北行來,觸目皆是荒郊野嶺的多,景致平平,眼見許思顏妙筆生花,將北鄉誇得無限美好,更覺一路枯燥無味。

眼見樓小眠離了涇陽侯府,身體反而好了些,不復原來病歪歪的樣子,傍晚經過驛館時,便讓換了馬連夜趕路,預備蜷在車上將就半夜,待到了許思顏那邊休息兩個時辰,便可直接拉許思顏帶她四處逛去。

可惜她的如意算盤沒等到達別院便被那場大火給燒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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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