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沿著溪水一路行走,已離府衙稍遠。舒光玒兒
轉角處溪水匯入大河,河邊尚有一條船近岸泊著。
船不大,式樣典雅,顏色古樸,像已歷了許多年的風雨,連船艙邊的兩串紅燈籠也褪了色,泛著沉沉的灰白。
原來置於那邊亭子裡的小茶爐和琴具都已被搬上了船。但此刻所有人都被船頭上一名彈著箜篌的美人吸引了視線,再也顧不得欣賞獨幽琴怎樣的名貴,小茶爐怎樣的精巧,小僮正烹著的茶又是怎樣的清香撲鼻。
樓小眠攜木槿上了船,卻是仿古人跪坐在船舷邊的茵席上,濕污了的褲角立時被垂下的袍角和寬大的袖子擋住。既然身在水上,便是別處還有些水跡,也不以為奇了琨。
那邊小僮剛剛奉茶上來,便聽人回稟道:「太子殿下、雍王殿下到了!」
樓小眠便站起身來,笑道:「太子這是好長的鼻子,敢情蹭咱們的好茶、聽咱們的好曲來了!」
許思顏遠遠見了那彈箜篌的美人,眸光已是一閃,似笑非笑地望向許從悅窳。
近來一直事多,預備給他的禮物到現在沒來得及奉上,倒是樓小眠聽他提了一次,居然放心上了。
許從悅也已瞧見了那美人。
黛紫的衣裙,低低的墮馬髻,鬢間一朵殷紫的絹制牡丹,加上膚膩柔脂,眸轉月輝,玉心弱骨,我見猶憐,生生地映亮了陳舊古樸的船隻。
這樣的美人,想不瞧見也難。
他的腳下便頓了頓。
樓小眠微笑道:「太子妃嫌悶,微臣正好也乏了,便叫了這位解語姑娘過來切磋切磋樂理。不想太子和雍王居然也有此雅興。」
許思顏已自走到木槿身畔,和她同一張茵席並肩坐了,笑道:「你們悶了乏了便自個兒偷著樂,我活該守著那些案卷愁白了頭?解語姑娘,有好聽的,儘管擇一首彈來聽聽。」
樓小眠欠身將許從悅引至自己上首,待他坐了,自己才跪坐到他旁邊,輕笑道:「雍王,這女子似乎一直在看著你呢!」
花解語自許從悅出現,果然始終向他含情凝睇,連許思顏的吩咐都似未曾聽到。忽聽得樓小眠說話,這才腮暈潮紅,含羞低下頭去。
許思顏本不喜她,但見她這副模樣,倒看得順眼了些,笑道:「敢情這眼裡只有雍王,沒有我呢!是不是非要雍王說了要彈哪支曲兒,才肯為咱們彈上一曲?」
花解語這才垂眸,柔柔的聲音如水光輕盈盪開:「太子有命,賤妾豈敢不從?」
黛紫薄衫輕輕一掠,如淺紫的雲朵舒緩飄落,她整個人便似裹在了輕雲淺霧中,如梨花帶月,如海棠含雨,令人目眩神馳,就這樣優優雅雅將箜篌往懷中一抱,已有千樣繾綣、萬種風情悠悠溢出。
至於那箜篌彈得怎樣,反倒沒人留心了。
木槿雖是女人,如今看這風姿,也禁不住讚道:「果然是美人啊,美人!若我是男人,無論如何也得把她收入囊中才好。」
許思顏斜眼睨之,「不過是個彈箜篌的女人!」
木槿已聽說了花解語來歷,悄聲笑道:「若不是雍王喜歡的女人,便是太子殿下心中的人間絕色了吧?」
許思顏將她腰身一攬,湊她耳邊懶懶笑道:「木槿,你這是吃醋了?」
大庭廣眾之下,木槿有些忸捏,瞪他一眼,再瞪他一眼……
許思顏泰然自若,絲毫不以為意,甚至一邊攬緊他,一邊跟樓小眠說話。
或許本意是想和許從悅說話的,但許從悅正微冷了桃花媚眼瞅著花解語,那模樣再看不出是見了前世的戀人還是今世的冤家,神情堪可回味。
樓小眠依然是一貫的恬淡如水,靜靜品茗聽曲,見許思顏和他說話才轉過頭來,眸光在許思顏扣於木槿腰間的手上曖昧一掃,唇角已彎出清雅笑意。
木槿向來覺得樓小眠無論何時何地都優雅出眾,卻覺此時他那笑容越清雅越顯猥瑣,忍不住轉移目標瞪向了他。
許思顏便輕笑道:「小眠,有沒有給瞪得心虛?」
樓小眠微笑,「臣心中十分坦蕩,並沒有什麼好心虛的。太子見多識廣,連眼前這位美人都不放心上,也大可不必將小眠放在心上。」
這話聽著曖昧,倒更似在撇清自己,讓太子妃別將他計算進太子那些鶯鶯燕燕裡……
木槿憤憤道:「放在心上也不妨。我正缺個每天替我端茶倒水彈琴唱曲兒的妹妹呢!」
「噗!」
許思顏一口茶水噴出,咳了兩聲才道:「我也不介意!」
樓小眠那份優雅淡定便有些維持不住,橫向他們的眼神裡有一抹刀割般的銳意。
許思顏便湊到木槿耳邊,輕笑道:「猜得出小眠現在在想什麼嗎?」
木槿只覺他唇際有溫熱的氣息撲到脖頸,熨得她從面頰到耳根都滾燙起來,低頭弄著自己袖子,心不在焉地順著他話頭問道:「想什麼?」
許思顏道:「你看他一本正經裝得跟嫡仙似的,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其實滿心裡正罵著呢!他必定暗自在罵,看這對姦夫淫婦,又在拿我取笑!逮著機會,非整死人這對欠揍的姦夫淫婦不可!」
木槿聽得又羞又惱,伸手便去擰他的腰,「誰姦夫淫婦?你才奸……姦夫……」
許思顏捉了她的手,悄笑道:「太子妃不如教教我,一個人怎麼奸得起來?」
木槿的手被他抓得動彈不得,恨得咬牙切齒,若非大庭廣眾之下著實有礙觀瞻,只怕已經一口咬上去了。
許思顏欣賞著她的手,嘖嘖道:「瞧瞧這指甲,長得還真快!」
木槿瞧他臉上被她抓過的地方,怒道:「沒你臉皮長得快!」
許思顏道:「必須的!不然如何與娘子的指甲抗衡?」
「……」
木槿張口結舌。
她向來在人前裝得木訥,實則口齒甚是伶俐。只是論起皮粗肉厚,閨房調笑,卻無論如何比不上許思顏了。——便是比得上,當著眾人,一個女孩兒家,也不好調笑得太出格,以免顯得太不自重。
許思顏見狀大悅,側頭向沈南霜道:「夜間叫人備些美酒。這幾日怕喝酒誤事,都沒敢沾上一沾。」沈南霜正對著兩人親暱的模樣發呆,見許思顏吩咐,怔了一怔,才忙應道:「是。其實我早令人預備下了,只是見太子事多,不敢呈上。」
許思顏掃過許從悅,輕笑道:「今日有喜事,喝幾杯不妨。」
花解語已經彈畢一曲《憶少年》,轉而在彈著一曲《思凡》。
依舊煙籠霧罩,美得讓人晃不開眼的絕色佳人。
可惜許思顏等只顧說笑,連樓小眠都有些神思不定;許從悅也不曉得在不在聽,口觀鼻鼻觀心,桃花明眸閃爍不定,再不知道是因這女子而神魂顛倒,還是因想著什麼而神不守舍。
是想著花解語和他過去的那段情?
許思顏饒有興趣,攬著木槿不鬆手,悄然觀察著這對昔日情侶的神色。
許從悅始終不曾側臉給過他這個太子弟弟一個期待的眼神,甚至不曾轉過頭來朝他們這個方向看過一眼;但花解語脈脈流轉於他身上的目光卻是顯而易見。
含情蘊愁,惴惴不安的背後,是無可掩飾的牽念和戀慕。
見許從悅不肯主動要人,許思顏只得在花解語一曲終了後,向許從悅輕笑道:「從悅,人家可明著暗著都說了,一直記掛著少年時魚水相偕的好日子呢,如今神女思凡,你也不該辜負人家心意吧?」
許從悅才似回過神來,理了理前襟,尷尬笑道:「太子玩笑了!她是獲罪臣子的姬妾,被送到太子身邊本就居心不良。雖非主犯,到底也該依律處置,豈可輕輕恕過?」
許思顏便對堂兄的彆扭性子很是無語。他道:
「那你說,該當如何處置?杖打五十,發為官妓?」
許從悅低了亮汪汪的桃花眼,再不去看花解語泫然欲泣的模樣,慢慢道:「這個,太子稟公處置便是。」
許思顏再不料許從悅這樣決然,一時皺了眉,捉摸不透他到底是怎樣的心意。
木槿眸光在花解語面龐一轉,掩口笑道:「若按律法處置,充為官婢也不錯吧?」
許思顏豁然開朗,笑道:「那罰她就充作雍王府的官婢吧!雍王你回頭要打要殺請隨意,隨意!」
許從悅再也推拒不得,只得應道:「既然太子如此說,若是牽扯出她之前惹的是非,尚祈切勿牽連雍王府。」
許思顏歎道:「你寫信要她不許傷到我時,怎麼不怕牽連雍王府?敢情我這個兄弟比慕容繼賢那群人還要可怕?」
許從悅神色一肅,「他們再怎樣厲害,到底是外臣,我怕他們做甚?至於太子,事關綱常尊卑,從悅豈敢疏忽?」
許思顏微慍,「也不曉得這些年誰教的你,我沒覺出你什麼時候疏忽,倒覺得咱們兄弟生疏了。關起門都是一家人,何必那麼多心?走,喝酒去!」
他攜了木槿站起身,許從悅、樓小眠也急忙起身相隨。
木槿便留心往後瞧著,看許從悅會不會去和花解語說句心裡話,至少投去幾個安慰的眼神……
誰知許從悅怏怏地盯了花解語一眼,然後不滿地瞪向她。
木槿便頓身等他並行,悄笑道:「你瞪我做什麼?我是瞧著那女孩兒著實美貌,怕便宜了別人!」
「噢!」
許從悅磨牙,「你怕便宜了太子,堵了自己的心,便推我這裡來!」
「沒……沒有啊!」
木槿待要解釋,許從悅已走開,顧自吩咐自己的從人道:「叫輛車,把那位送回雍王府去,別在這邊呆著了!」
從人應聲而去,急急走向花解語。
花解語立於箜篌之畔,正茫然地看著他們,像風流雲散間不知何處何從的一團輕霧。
木槿納悶了,又問向樓小眠:「不是說雍王很喜歡那位解語姑娘嗎?」
她明明只想玉成其好事,這是遇到狗咬呂洞賓了?
樓小眠皺眉沉吟,「莫非從前喜歡,現在不喜歡?又或者分開三年,心裡有了不痛快?」
而且從前喜歡時就發現花解語暗藏心機,這三年又是跟另一個男人在一起,換誰心裡都會有疙瘩吧?
木槿細細思量一番,對被人戲耍一場的許從悅不勝同情。
「哎……可憐的黑桃花!」
許思顏一轉頭不見了她在身側,立定了正等她,聞言笑嘻嘻問:「黑桃花?何解?從悅似乎不太穿黑衣。」
許從悅的臉色便有點發黑。
他貴為皇侄,又是帝后身邊長大的,出入皇宮原不困難。可瞞著眾人喬裝出現在皇宮,無論如何都有些怪異了。
此事木槿曾問過,被許從悅另尋話頭岔開了去,料著必有隱情,她也未再追根究底。此刻見許思顏問起,她忙笑道:「雍王生了對桃花眼,黑溜溜的,所以我稱作黑桃花,沒錯吧?」
許思顏便道:「瞧你淘氣的,堂堂親王也是你可以隨便取外號的?真是沒規矩!」
木槿笑得眼睛彎起來,「我的確太淘氣了,以後會改。大狼比我大好幾歲,一定會包容我吧?」
許思顏聽得十分滿意,點頭道:「改了就好!」
便聽後面樓小眠、顧湃等人哧哧地笑出聲來。
轉頭看時,連許從悅都已笑得桃花眼瀲灩若水,光華明潤。
他驀地悟過來,怒道:「你……你還敢給我取外號?」
木槿跳起身便跑,一路咯咯笑道:「沒有,真的沒有……是你自己讓我喊你大狼的……借我一個膽子我也不敢給太子取外號呀!」
許從悅抱肩而笑,不知不覺胸中陰霾盡去。
根本不用借她一個膽,她便敢給太子取外號了,還取了倆。
大狼,爛桃花。
哪個都比他這朵黑桃花難聽得多。
而樓小眠雖含笑瞧著他們奔鬧,秋水般的黑眸卻愈發地清寂下去。
夜間幾人一起用膳,有燉的新鮮魚湯,背上尚有竹叉叉出的小洞。
許思顏見木槿歡呼雀躍,才知那魚正是木槿叉的。
他道:「我便知你弄鬼。若好好在岸邊或船上呆著,褲腳和鞋子能濕了?若是掉河裡去餵了魚,那我才念佛呢!正好另娶個絕色太子妃回來。」
他這樣說著,卻將魚眼睛下邊的肉挑出,放到木槿碗裡,自己夾了一大塊魚肚子上的肉,吃得頗為香甜。此時幾人吃飯,只心腹之人在旁侍奉。沈南霜在後布著菜,微笑道:「太子妃真是聰穎,什麼事都做得來。聽聞叉魚頗有些技巧,太子妃第一次叉魚便捕了這許多,真是難得!」
許思顏的筷子一頓,目光若有若無地在樓小眠身上一掠而過,輕笑道:「太子妃只會裝人前裝老實,估料著在娘家也是個不安分的主兒,就是把屋頂掀翻幾回也不奇怪。小時候偷偷上樹捕蟬下河捕魚之類的事做得不少吧?」
木槿搖頭道:「那倒沒有。我一向只捕鳥,不捕蟬。」
倒不是因為她不想頑劣,而是因為蕭以靖少年老成,縱然偶爾頑劣,以他的身手,捕蟬之類的太無挑戰性,便只能帶著妹妹捕鳥掏鳥蛋了。
那廂樓小眠已優雅地啜了口湯,讚歎地嘖了一聲,才道:「太子妃的確是第一次叉魚,不過我從前在鄉野間隨恩師隱居,見過漁人叉魚,曉得些技法。太子妃慣會耍刀弄劍,眼力極準,學得倒也快。」
清秀到妍媚的眉眼閃過惆悵,他瞅向自己纖瘦如女子的手,「若非我身體不好,也不至於連魚都捕不了幾條,讓太子妃一介女流專美於前。」
許思顏忙笑道:「你豈可把太子妃和尋常女子相比?她可強悍得連我都不得不避退三捨呢!便是你身體也不用太過憂心,顧無曲一直在尋求救治良方,縱然不能徹底痊癒,也不至於再這樣老是病著。」
樓小眠一笑,「太子有心了!」
他的鞋襪猶自半濕。若許思顏發覺木槿濕了褲角,自然也不可能不注意到他的。
而許從悅卻不管他們說什麼,顧自吃魚喝湯,十分香甜。
木槿笑嘻嘻問道:「難不成比雍王府的醋魚還美味?」
許從悅笑道:「這倒未必。只是想著太子妃親手抓的魚,這一生一世都未必有機會再嘗到,自然不可錯過了機會。」
許思顏瞥著木槿這兩日漸漸紅潤上來的小圓臉,笑道:「這又有什麼難的?便是回了京,一樣能在宮裡的太掖湖裡抓魚。回頭我也叉幾條上來咱們下酒,瞧瞧滋味是不是更好。」
許從悅道:「我倒是也想吃太子親手抓的魚,又怕折了壽。」
說得眾人都笑了。
--------------寂月皎皎首發---------------
一時眾人散了,許思顏看了幾份急報,再看京城傳來的重要公文,大多也在自己預料之中,心情益發輕快許多。
要水洗漱完畢,卻見木槿早已浴罷,正披了寢衣趴在竹榻上看書,黑髮鬆散散的,直垂落到地上。
他上前,將她長髮撩起,輕笑道:「瞧瞧你,慵懶得跟貓兒似的,估料著如果沒個人在旁邊伺候,兩天就能滾成個灰撲撲的泥人兒。」
木槿覺出他指尖的溫暖碰在脖頸,不由得又紅了臉,卻只若無其事地笑道:「我身邊自然總有人伺候。我只需會我該會的,別的不學也不妨。」
許思顏拿過她手中書卷看時,卻是一卷兵書。他輕笑道:「這個也不用學,有為夫在,還用不著你去帶兵打仗。」
木槿道:「我看父皇那樣尊貴,有時跟朝堂裡那些人人說話,倒似在行軍佈陣一般,步步都有玄機。想咱們太子府人口也不少,想不被人欺辱,多學些兵法有好處。」
許思顏點頭,「若是這個打算,看看也好。我不需要我的太子妃韜光養晦,深藏若虛。我的太子妃是我將要相伴一生的妻子,我希望她在我跟前能夠快活就笑,憂愁就哭,什麼開心的事煩惱的事都能想著第一個告訴我……」
木槿聽得出神,抬頭呆呆地看他,圓圓的面龐泛著暖暖的玫瑰紅。
許思顏撫上,照例輕輕地捏上一捏,笑意如春水溫軟,柔得要將她包圍。
「我有什麼事也不會瞞你,我會一心一意地待你好,保護你,疼惜你,不讓人欺負你……木槿,我希望到了我們滿頭白髮時,到我們老得快走不動路時,我們依然在一處,就這樣……靜靜地守在一處。」
好看得無可挑剔的薄唇開闔間,說著人世間最溫柔最好聽的情話,像輕細的絨羽織就的細網,綿綿地縈繞過來。憑她怎樣三頭六臂心如鐵石的女子,也逃不開如此柔情脈脈的天羅地網,讓她不自覺地沉酣其中,願為他剪了翅,拔了羽,心甘情願地讓那天羅地網縛住自己,好與他更緊密地相依相纏。
何況,如今說這情話的人,是她的夫婿,天經地義應該永世相守在一處的夫婿。
許思顏的唇覆下,木槿覺得自己的唇麻了一麻,連身體都隨之一顫,往日的木訥或驕縱早已無影無蹤。
她手足都似因這一親吻而軟了,綿綿地依在了他的身上。
許思顏瞧著她低垂的眼,濃密如小梳的睫顫著,似害怕,似害羞,又似求恕。這不是他第一次親她,但卻是她第一次如此乖巧如小貓般承順她。
她的唇舌清甜如甘露,在他迅猛的進擊下害羞地躲閃著,然後試探著笨拙地回應他。
他試著稍稍放鬆些,便覺那丁香舌尖受誘惑般隨他而去,花瓣般在他唇邊一掃,含羞草般迅速捲了回去。
許思顏大笑,輕輕放開她。
木槿反覺不好意思,伏在榻上悄悄將臉兒掩住,再不敢看他。
只聽許思顏在那邊悉索了片刻,才又過來拉她。
「木槿,木槿……」
他柔聲喚她。
木槿依然掩著臉。
許思顏便將她拉了起來,撥開她的手。
木槿睜眼,卻見屋中已比原來更明亮些,鼻間似有酒香縈繞。
抬眼時,已瞧見前邊案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對兒臂粗的龍鳳紅燭,跳動的火焰灼亮了她的眼睛。
許思顏掛著兩隻酒盅在手,將其中一隻遞到她手上,「來,喝杯酒!」
木槿懵懂接過,倒也不曾猶疑。她的臉上如著了火般滾燙著,即便她不曾親見,也想得出此刻自己窘迫.害羞成什麼樣子。若能喝一盞酒,藉著酒氣掩一掩臉上的紅暈,也是樁好事。
她正要將酒盅湊到唇邊時,許思顏握住她的手腕。
木槿小兔般的目光從他臉上飛快溜過,卻見他容色如玉,黑眸如珠,向來雍容俊秀的面龐泛著淺淺紅暈,看著更是美得出奇。
她有些目眩。
她的夫婿著實生得太俊美了些,真不知是她的幸,還是她的不幸。
目眩心迷之際,許思顏握著酒盅的手腕已從她的手腕繞過,恰成一個交杯的手勢。
只聞他溫柔說道:「小槿,我欠你一杯合巹酒,欠你一個洞房夜。隔了三年還,是不是太晚?」
小槿……
忽然換了的稱呼,親切到親暱,卻比杯中美酒更讓人心蕩神馳。
「思……思顏!」
她像跌進了一個旖旎的夢,芬芳誘人,令她天旋地轉卻無力自拔。
酒盅跌落,濃郁的酒香在唇舌交錯間游移,順著彼此的呼吸灼燙著心田。
熱血翻滾沸騰,在衣物層層褪去後的光潔肌膚裡燃燒,並在肌膚相觸後愈發熱烈。
淺碧色的煙羅帳帷如蒙著霧,將另一個赤裎相對的小世界從喧囂塵世隔絕開來。
薄薄抹胸亦被褪下,女子玲瓏身段一覽無餘,空氣中有草木的清芬和男子的體息游絲般縈纏著。
膩白如玉,溫軟如綿,她如一朵徐徐綻開的夜百合,嬌羞可愛,敘一段明艷韶華,奏一曲濃釅春光。
許思顏輕輕撫過她臂上那枚如花如蝶的胎記。
果不出意外,伏虎崗脫困後尚見到的守宮砂已然無影無蹤。
「小槿……」
他低歎。
木槿緊緊闔眼,由著夫婿擺弄愛撫,軀體陣陣地顫悸。
聞得他呼喚,她半睜開朦朧的眼。
他的眼睛深得像淵,令她要失重跌落;卻明得像鏡,仔仔細細地收藏她的一顰一笑,一悲一喜。
隱隱有種複雜得看不分明的東西一閃而逝。
不待她辨明,便聽他在耳邊呢喃道:「小槿,我必會好好待你,從此再不讓人欺負你,再不讓你受任何委屈。」
若誓言,若許諾,那樣輕柔,卻鄭重。
木槿眼底便浮了熱熱的淚,細巧的臂腕將他環住。
這是她的夫婿,她命中注定相依相守、患難富貴永不離棄的良人。
也許終是命運選擇了她,但她想這命運還是眷顧她的,她也願意選擇這樣的命運,這樣的他。
他的身體傾下,她痛楚地低低呻吟。
雖不是破瓜之苦,但他還不是初歷人事的她所能承受的。
「疼……疼……」
覺出他抵向前的迅猛氣勢,她下意識地推拒著,雙手撐著他結實的腰。那晚惡夢般的歡好還歷歷在目,再來那麼一回,她恐怕還得再死一回。
許思顏暫止了動作,溫熱的唇落於她柔軟的胸際,細細碎碎的親吻時而羽毛般輕盈划動,時而有了磁性般有力吮過;暖暖的手魚兒似的頑皮游動,時徐時急地撫觸,時輕時重地揉捻。
他身經百戰,早已是此道高手。木槿雖強悍,床第間卻極稚弱,又極害羞,如今最柔軟最敏銳之處落於人手,再經不住這樣的逗弄,顫抖著,戰悸著,一邊哆哆嗦嗦地嬌吟,一邊竟已禁不住淚光盈然。
她再說不准自己是在害怕還是在渴求,就像握著他腰的雙手,不知是想將他推開,還是要將他拉近。
但那漸漸轉作淺緋的嬌軀已經如此誠實地向上偎去,輕籠慢挨於那夜險些弄死她的男性軀體。
如被春雨澆透的芳草地,瓊漿濡漓,花蕊輕輕綻開。
許思顏順勢而下,在她的失聲驚呼裡,緊緊楔入。
兩人都有瞬間的靜止,彷彿世間一切都拋得遠了,生命裡只剩了彼此,甚至彼即是此,你即是我,二者合二為一。
那樣瞬間的靜止,像尋了無數天,走了無數路,終於在那一刻找到了自己所要尋找的,——所要尋找的另一個自己。
重逢時淡淡的欣喜和淡淡的憂傷那樣讓人留戀,讓人再不肯放棄那稍縱即逝的滿足和幸福。
「小槿……」
許思顏快意地歎息,終於捨得略略鬆開,然後更緊密地貼合身下美好的軀體。
疼痛感在磨擦出的愉悅感裡漸漸消逝,身上的男子從小心翼翼漸轉作強健有力。
她竭力迎合他,畏懼著他的勇猛,卻又貪婪著他帶來的鋪天蓋地的快活。
那快活讓她像沉進了大海,一陣陣地被浪潮淹沒著,又一陣陣地被巨浪掀到半空。有著喘不過氣來的苦楚,卻再捨不得放棄被捲到半空時飄然欲仙的極致愉悅。
說不清那到底是怎樣的感覺,她只知自己沒臉沒皮地嬌軟呻吟著,甚至嗚嗚地哭出了聲。
雲散雨暫歇,木槿嬌嬌弱弱地躺在許思顏懷裡,大眼睛還是濕漉漉的。
許思顏撐著頭瞧著懷中女子,忽「噗」地笑了。
木槿輕輕咬了咬他的肩,低低咕噥問:「笑什麼?笑我不如你的依依可人,姍姍動人?」
「誰說的?你可比她們強多了!」
許思顏捏捏她的面龐,輕笑道:「我今日可知道你為什麼叫木槿了!」
木槿傻愣愣問:「為什麼?」
許思顏道:「因為你看著像木頭,實則很緊。」
「緊?」
木槿猶未悟過來。
許思顏的手又開始不老實,只往她身下探去,奸笑道:「其實你真的叫小槿最合適。又小,又緊……」
「啊……」
木槿簡直想抱頭尖叫。
這回,她卻連去抓他臉或掐他腰的勇氣也沒有了,一頭扎進柔軟的錦衾裡,鴕鳥般再不敢抬頭了。
許思顏瞧著她光潔如玉的後背,只覺嗓子又有些發直,居然又有了食指大動的感覺。
好吧,這丫頭身子還嫩,只怕經不起,還是先饒她這一遭吧!
可想著兵亂那夜她的遭遇,他又甚感鬧心。
以木槿的個性,吃了那麼大一個虧居然不聲張,也不曾見她安排部屬為自己報仇雪恥,越看越不像是亂兵所為。難道真是從前認識的蜀人所為,讓她吃了啞巴虧?
這幾日他也曾暗中安排調查,卻並未發現木槿所說的蜀宮舊日護衛。又或者,木槿刁鑽古怪,雖吃了虧,也想法為自己報了仇,所以不再追究此事?
許思顏很想追問,卻又記起找到她時她的狼狽,以及那兩日她的傷心。
到底是已經過去的事了。
她既已開懷,何必再提此事,不但顯得他器量狹窄,更讓二人心生隔閡?
是不是以處子之身跟他原不打緊,只要她心裡只有他一個,從此夫妻恩愛無間,便比什麼都強。
他的好表姐慕容依依十五歲跟他時,倒是不折不扣的處子之身。
可她的心裡,喜歡的到底是十三歲什麼也不懂的青澀表弟,還是表弟的太子之位,以及她未來的后妃之位?
輪廓絕美的唇邊彎過清冷笑意,再看到身畔的女子,那笑意才溫暖過來。
他拉她的手臂,將她扯到自己懷裡。
「小槿,過來睡了!別紮在衾被裡,看蒙了一頭的汗!」
他淺淺笑著,拂開她披散到面頰的亂髮,親了親她的額。
木槿已被折騰得手足俱軟,渾身乏力,再也推不開他,且又窩在夫婿身畔的感覺似乎也很不錯,遂紅著臉蜷在他懷裡,再不敢亂動彈。
朦朧睡去時,她忽然想到,原來父母眼光還是很不錯的。
縱然許思顏風.流了些,他待她還算真誠,如今也的確是個會疼惜妻子的好夫婿。
他們相依相守的日子會很長,長到她有足夠的時間去矯正他的風流惡習,順帶教訓教訓那些癡心妄想的鶯鶯燕燕們。
至於他們不堪回首的第一次,就當是一場惡夢吧!
既然他已知錯賠罪,想來他自己也不會樂意回顧那晚他狀如瘋癲的失態模樣,更不願細想那些跟禽獸無異的惡毒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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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素月分輝,碧梧轉影,夜色清淡如畫。
沈南霜立於屋外,仰臉看著天空,只覺那月色似冰冷的湖水,已經把自己整個人都淹了,憋得她透不過氣。
偏偏又作聲不得,只能在屋內的歡愉聲裡站成了僵硬的石像。
跳躍的紅燭熄滅,屋中隱約的輕笑漸漸也沉寂下去。
雕刻著連環如意紋的瑣窗裡,茜色窗紗黑沉沉的,可那黑暗裡流轉的柔情密意,卻讓她立於月光下,竟像立於再見不到旭日的永夜裡。
這是太子妃,這是太子明媒正娶的嫡妻。
他們在一起,本就天經地義。他們的洞房花燭,已經晚了三年。
其實真沒什麼了不得的。
她不是太子的第一個女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在太子府這麼久,她早就看得分明,不論是那個被寵上天的慕容依依,還是那個深受太子愛敬的蘇亦珊,都不足以讓太子真正駐足。他給她們的溫柔笑容,其實跟給予其他人的並沒有什麼分別。
蕭木槿不呆也不木,可也的確不夠美。
圓臉大眼睛,生得清秀可人,可和尋常圍繞在太子身畔的那些傾城絕色一比,便稱不上美人了。
沈南霜想不通許思顏那樣目無下塵的尊貴男子怎會在離開太子府後對她越來越有興趣。
兵亂之夜算藥力驅使,這幾日寢於一處算是安慰她。
那麼今夜呢?她聽得出他們歡愛之際的兩情款洽。
或許,只是因為太子妃救了他一命,不論……後來到底有沒有發生過某些事。
她自然早已知曉太子對於那夜之事的誤會。
可那又如何呢?她從沒有說那晚與他歡好的人是她;她當然也沒必要解釋是太子妃。
太子妃出身尊貴,又有吳帝寵愛,便是被誤會又怎樣?她依然會是大吳的太子妃。
以太子妃那樣的姿容性情,本就是高攀了太子。
她每每想著就不服,且為太子不平。
便如此刻,她猜度屋中那二位已經做的和正在做的事時,宛如萬箭穿身,皮開肉裂。
自兵亂之夜後,他待她更加溫存體貼,孤情花分明已經生效,他心裡總該留一個角落給她吧?卻為何只與太子妃情意綿綿,全然忘了她的孤寂?
她疲憊地慢慢走向前廊。
許思顏、木槿俱有自己的親衛在外輪值候命。只是聽得屋內動靜曖昧起來,這些青壯隨侍便不得不遠遠避到前廊輕聲說笑。
沈南霜身份與旁人不同,自然不需迴避。
此時見她過來,眾人都立起身來,笑迎道:「沈姑娘!」
沈南霜微笑,「都睡下了,應該沒什麼招呼的了。大家也早些歇息吧!」
眾人應時,她又想起一事:「對了,那位解語姑娘,被雍王送回上雍了嗎?」
旁邊便有近衛答道:「沒有。聽聞解語姑娘不知和雍王那些隨從說了什麼,又被帶了回來,現在已經收拾了東西,搬雍王那院裡去了!」
「哦!」
沈南霜點頭,「雍王品貌風.流,世所罕見,原也要解語姑娘這等又美貌、又溫柔的女子才配侍奉。」
眾人笑著附和,織布卻道:「論那花解語的模樣倒是不錯。但論起人品出身,委實差得太遠,也只配端茶送水,閒了給主人彈琴唱曲兒取樂罷了!」
沈南霜只作未聞,顧自別了眾人回房休息,心下便又多了幾分把握。
傍晚雍王拒絕花解語,應該只是心裡彆扭或顧忌太多吧?並不是孤情花粉失去了效用……
織布見她離去,遂向青樺道:「這女人還真把自己當太子身邊半個主子了,整天跟在太子身邊,什麼事都要插一腳,也不掂掂自己斤兩!」
青樺深知她向來以賢良出名,在太子府口碑甚好,遂道:「別胡說了!她雖沒名份,出身也有些見不得人,但又美貌、又溫柔,又得太子看重,咱們也該敬重些才是!」
前廊尚有七八名太子近衛,的確都對沈南霜印象頗好。
美貌溫柔還是其次,難得寬厚細緻,與人為善,且總與太子同進同出,無形中拉開了與尋常人的距離,卻並不倚仗太子之勢為非作歹,看著斯文有禮,落落大方。
時日久了,眾人不知不覺便將她當作了慕容良娣、蘇保林這類有名份的側室夫人,如今聽青樺提起,才恍然記起,其實沈南霜從來算不得太子的女人,不過是和他們一樣的普通隨侍,甚至還是個青樓女昌妓的女兒,連自己父親是誰都不知道……因許從悅隨從甚多,後期又調了許多雍王府的府兵過來相助,便無法和許思顏同在北鄉郡的府衙居住,只借住在府衙附近的一座大宅院裡。
纖纖玉手提過燭剪,細心地剪著燭芯。
春蔥般的手指被火焰映得粉紅透亮,愈發惹人遐思,令人憐愛。
許從悅提過酒壺,為自己倒了盅酒,懶洋洋地品啜,微挑的桃花眼對著燭火出神,卻根本沒有看向那嫵媚動人的手,更沒看向那嫵媚動人的女子。
如桃花般艷麗的一個年輕男子,明明沉靜而坐的姿態,卻似有獵豹般隨時預備竄起應敵的警惕和激烈。
花解語低了似蹙非蹙的眉,輕歎道:「王爺,這些年,我幫你做了那麼多事,你還因昔年之事耿耿於懷嗎?」
許從悅淡淡道:「我彷彿並未求你幫我做任何事。」
花解語一雙黑眸便縈上了淺淺的霧,明媚裡添著些哀傷,如暮春時飄搖著的雪梨花,隨時會凋零隨風。
「是,你不要我幫你做事,我只是自己賤,一心只想替王爺分憂,一心只想攔住王爺前路的石頭能少些,一心只想……王爺終能記掛起我的好,忘了我當日的欺騙,依然將我視若知己,每日朝夕相對,琴瑟相和。」
她凝視著許從悅,聲音漸漸沙啞:「我知你嫌棄我心機重,我也的確苦苦求過懇太子殿下成全我心願。若我不多些算計,要麼被帶回京城繼續做權貴們的玩物,要麼被視若慕容繼賢的黨羽,淪落至更不堪的境地……我將更不能和你在一處。我不怕被人嘲笑,我只怕白白被人嘲笑一回,依然不能和你在一處。」
如此絕色傾城的女子,淚眼盈盈放下所有的尊嚴表達著傾慕之情……
百煉鋼亦成繞指柔……
許從悅終於低眸,靜默了片刻,緩緩道:「我並沒打算放任你受人欺凌,我也不認為這世間還有多少人欺凌得到你。無論如何,我謝你這些年暗中替我傳遞了那許多消息。我本想著待事情過去,給你一筆做嫁妝,尋個本份人家,豐豐裕裕安安樂樂過完你的下半輩子。」
花解語有些失魂落魄。
她一晃身坐在桌邊,盯著那跳躍的火焰,瀲灩朱唇失了顏色,好一會兒才道:「當日,你說要與我終身廝守,生死不棄,已經不作數了麼?」
許從悅薄唇一啟,吐字鋒利:「當日我許諾的,是流落異鄉的落難女子,知書識禮,自尊自愛,不是慕容繼賢教出的狠毒歌妓。」
花解語喉間滾動兩下,忽「咯」地笑了一聲,說道:「太子胸有丘壑,早動殺念,慕容繼賢謀逆大罪難逃。可如果想牽涉更多,慕容皇后絕難容忍。王爺這是怕收了我這個慕容繼賢的侍姬,日後又被打聽出我有出賣慕容繼賢之事,皇后會疑心到你身上,所以巴不得和我這個狠毒歌姬快快撇清關係吧?」
許從悅冷淡道:「這些事是你可以揣測的嗎?這些話是你該說的嗎?你可知只憑這幾句,我便是令人活活杖斃了你,也不算冤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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