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布道:「皇上留太子妃說了許久話,亥初才回的。舒蒲璩奀後來又連夜處理了一個時辰府中要務,大約子初二刻令我過來的吧!」
許思顏看向天色,「現在什麼時候?」
成諭忙答道:「快五更了!」
「五更!」
許思顏吸了口氣,忙道:「快,立刻回府!」
成諭怔住,「現在?」
「現在!柝」
未見屋中熄燈,許思顏的隨侍們也未敢睡下,有犯困的也不過找個角落和衣打著盹,一聽回府命令,倒也起得快捷。
沈南霜隨在身後,惴惴道:「這天還沒亮呢,要不要索性再等半個時辰,待天亮再回去?內外門都關了,這樣鬧騰起來,恐怕累得慕容府上下不得安靜。」
許思顏皺眉道:「太妃和他們家郡主都病著,他們還想安生?」
沈南霜便不敢再作聲。
許思顏自覺嚴厲了些,忙放緩了語調,柔聲道:「兩個時辰前太子妃遣人過來傳話,原該稟我才是。太子妃任性得緊,既說了等我,必定會等我。只怕……這時候還在等著吧?」
太子說府裡有急事要走,自然是誰也攔不住的胝。
等臨邛王、廣平侯揉著睡眼奔出來時,許思顏已經走得無影無蹤了。
京城內夜間素有宵禁,五更三點敲響晨鐘才能開禁,許人在各處主要街道行走。但許思顏命人持了太子的名貼先去沿路關防撤了柵欄,遂能一路疾馬奔回太子府。
許思顏的駿馬直到鳳儀院跟前才勒住。他跳下馬時,抬眼看天邊,已泛起一抹隱隱的魚肚白。
天快亮了,而鳳儀院居然燈火通明。
別說顧湃等近衛,連秋水、如煙等侍女都未睡,正在門前不安探望,忽見許思顏大步行來,這才面露喜色,急急見禮。
許思顏再顧不得別的,急問道:「太子妃呢?」
秋水道:「在臥房,在……等著太子回來呢!」
許思顏說不出是頭疼還是心疼,連忙繞過前廳,直奔後方木槿臥房。
臥房裡紅燭高照,正映著在書案前不急不緩練著字的女子,以及她旁邊焦灼得坐立不安的明姑姑。
見許思顏回來,明姑姑眼睛頓時一亮,但看一眼依然在書案前寫字的木槿,那點亮色都褪了下去。
「見過太子!」
她行禮,聲音略高,面有憂色地瞥向恍若未聞的木槿,只盼她能有點動靜。
見許思顏久久不曾回來,她還盼著木槿一計不成再生一計,或者越性照搬狐媚子那套,捧個心蹙個眉裝個病,先把人哄回來再說。
再怎麼著木槿是皇上疼惜的太子妃,如今又和太子魚水歡洽,彼此正新鮮著呢,無論如何比嬌弱了九年的慕容家大小姐有吸引力吧?
可向來很聽話的小公主根本沒打算再做別的,甚至也不許她再做別的。
從織布前去傳話開始,她已坐在書案邊練了幾個時辰的字了。
開始還不時喝喝茶,與明姑姑說笑幾句,後來計算著來回的路程,看著該回來的時候並無影蹤,便漸漸沉默下去。
茶水涼了,明姑姑已換了好幾回熱的,但木槿始終不曾再喝上一口,只是安靜地寫著她的字,靜得讓她膽戰心驚。
「明姑姑辛苦了!」
許思顏笑著讓明姑姑免禮,走至木槿跟前,柔聲問道:「在做什麼呢,這時候還不睡?」
低眸瞧她正寫的,是一篇《逍遙游》,「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再瞧旁邊木槿已寫畢的,已是厚厚一迭,已覺頭皮微微發麻。
這些日子他與木槿朝夕相處,大體已曉得她的脾性,絕非那些喜好詩詞文賦的才女,連看書也多看史書兵書。
她的書法得過名師指點,但絕少練字,故而寫的字雖尋常,但超逸慷慨,英姿颯颯,頗有男兒之風。
她自然不會無故轉了性情,半夜三更不睡覺連練幾個時辰的字。
木槿飽蘸濃墨,將這頁字寫得滿了,方才放下紫毫筆,笑道:「太子回來了?父皇上回賜的紫毫筆真不錯,其毫長銳勁利,正與我的字體相宜。」
她轉頭吩咐道:「明姑姑,瞧瞧咱們小廚房裡還有茶點沒,趕緊收拾過來,太子只怕餓了!」
許思顏聽她聲音清越悅耳,卻口口聲聲太子太子,便覺刺耳;她嘴角也掛著笑容,但那兩丸黑水銀般的明亮眸子冉冉轉動之際,似根本沒正眼瞧過他,更叫他滿心不自在。
翻那木槿練的那些字時,多是老莊中的詞句,有的成篇,有的只是零落詞句,想來應該是她素日所愛的。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
「凡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
許思顏已瞧得皺眉。
再看下面卻是《莊子》的《列禦寇》,「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系之舟,虛而遨遊者也。」「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送賷。吾葬具豈不備邪?」
他不由微慍,「年紀輕輕的,少看這個。我們跟前有的是富貴尊榮,也有的是萬鈞重擔,只該想著怎樣承繼這繁華盛世,令天下安寧,百姓安樂,這輩子都不該想著怎樣跳出紅塵之外,逃避自己該盡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