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忙,誰將沉醉換悲涼

慕容雪鳳冠巍峨,儀容端莊,此時亦勾起唇角,向許知言笑道:「皇上,你看顏兒!到底年輕呢,這些日子這樣勞碌,一般的氣宇軒昂,神采飛揚。」

因參加宮宴,許知言難得換了件明黃色的雲肩通袖龍襴圓領袍,向日的雍容沉靜之外,便又多了幾分不怒而威的尊貴氣勢。

但見這對小夫妻進來,他亦忍不住微微含笑,頷首以示同意皇后所言。

許思顏與木槿上前見禮時,許知言已輕笑道:「去見過你的叔叔嬸嬸們。都是一家人,不許為君臣之分淡薄了骨肉情分。」

許思顏忙應了,遂與木槿與諸王見禮棼。

因近日江北謀逆之事牽涉太大,宮宴氣氛本有些沉重。

但如今太子言談自若,笑語晏晏,太子妃溫和端莊,斯文有禮,敘起骨肉之情來猶顯親切,這才慢慢放鬆下來。

許思顏和木槿落坐後,幾位老太妃也陸續到了先。

笙簫歌樂之聲裡,筵席開始,許知言親向諸太妃們把盞賀壽,諸王亦向太妃及皇兄、皇嫂賀壽,一時觥籌交錯,笑語盈耳。

諸王中數英王許知捷性情最活躍,少年時也與許知言最要好,跑在許知言跟前敘了許久話,又去跟許從悅喝酒。

許從悅一向酒量不佳,大約說話也說不過能言善辯的許知捷,不一時被便許知捷灌了好幾盅酒,那艷美的臉龐漸漸紅燦如桃花。

許知言在上瞧見,便喚道:「五弟,你別作弄從悅,把他灌醉了,瞧朕把他送你英王府鬧去!」

許知捷笑道:「二哥,這可不能怪我。我這都給他說了幾門親事了,凡天底下能尋著的的仙女般的人物都給他找來了,他就是一根筋地回絕我。二哥說,他這般不給面子,是不是得多罰幾盅?」

許從悅扯了許知捷的袖子,晃著頭道:「一再讓五叔費心,從悅該罰,該罰!」

木槿禁不住掩唇而笑,悄向許思顏道:「若從悅哥哥醉了,會不會再像小時候那般,手舞足蹈來一句『什麼論語不論語,先生你給我滾一邊去』?」

許思顏促狹笑道:「想從悅失態,也不難!估計這小子也差不多了,你等著!」

竟也端著酒盅過去,走到許從悅身畔,笑道:「從悅,我還未賀你新得了個絕色美人,堪稱國色天香,傾國傾城吧?」

許從悅只得笑道:「還未謝太子成全之恩呢!」

許思顏道:「至今未謝,你說該不該罰,該罰幾盅?」

「……」

許從悅愁眉苦臉,搖頭歎氣,卻不得不揮手令身後宮人倒酒。

木槿正瞧著他們吃吃而笑時,忽聽得慕容雪溫和道:「皇上,英王提從悅的事,倒叫我想起思顏府裡的事兒來了!」

許知言眸子微微一斂,若有一道清光澹澹劃過。他問:「阿雪,何事?」

慕容雪笑道:「思顏今年已經二十有二,至今一無所出。英王世子才十八吧?如今已經二子一女;連荊王世子前兒都添了一女。細思江北之禍,全是因有心人心存妄念引起。若思顏已有子嗣,咱們有了皇孫,那些人豈敢再有非分之想?」

許知言便瞧向木槿,輕笑道:「要絕他們的念頭,也不難。我瞧著太子妃圓潤強健,想來一兩年內必有好消息。」

慕容雪歎道:「雖說如此,畢竟成親三年尚無所出。何況木槿年輕不解事,前兒一氣將太子身邊跟了好多年的侍姬攆了個乾淨,有知內情的曉得那些侍姬恃寵生驕,無事生非;而外面多是那不知情的,都在議論太子妃心胸狹窄,輕狂善妒。話說太子妃以後的路長著呢,萬不能早早背上這樣的名聲。」

木槿在下聽得已經倒吸了口涼氣,彷彿那喝下去的酒又湧了上來,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地憋著。

成親三年並無所出……

他們圓.房才是新近的事吧?

慕容依依還成親九年並無所出呢!

輕狂善妒……

當著一眾皇室宗親,將這帽子扣到她頭上,且有理有據,想辯駁也需拿出有理有據的事實來辯駁。

算來他們回府也才大半個月,木槿奪權、趕人,連同上回連夜叫回留宿慕容府的許思顏,的確過於犀利了。

正和許從悅說笑的許思顏不料母后會來這一出,一時也怔住。

許知言已淺笑道:「皇后多慮了!這倆孩子彆扭了這幾年,好容易有個小夫妻的模樣,難免任性些。攆走那些侍姬雖說急躁了點,但太子府許多人素來不把太子妃看在眼裡,趁機立立威風也是好事,皇后也該多幫著指點指點才是。」

慕容雪憐惜地看向木槿,柔聲道:「誰說不是呢!這孩子年紀輕輕,擔著那麼大責任,還受人指點評說,我都替她委屈。故而這兩日留心,尋了四個身家清白的官宦小姐,預備嫁予太子為妾。」

她的唇角笑意盈盈,端美溫和之極,「這幾個女孩兒我都親自驗看考問過,容貌還在其次,妙的是八字與太子相合,且都是宜子之相,看言談才識也不差,想來入府後必能為太子妃分憂,免得太子妃過於辛勞。若能為皇家添幾個子嗣,那更是皇上之幸,社稷之幸!」

她輕言巧語,處處為木槿考慮,在情在理,溫柔慈愛正與任何一個心疼愛子愛媳的婆婆無異。

許知言眉峰皺了皺,低頭品啜著杯中美酒,沉吟不語。

許思顏已回至席上,坐在木槿身畔懶懶笑道:「母后,原先內院爭鬧不休,總不太平,兒臣才叫木槿將那些不知進退的姬妾逐走,求個耳根清淨,哪裡是她輕狂善妒了?如今太子府好容易一團祥和,兒臣可不想再添些人進來生事。」

慕容雪嗔道:「那些女孩兒本就送去替太子妃分憂的,不過多幾個人侍奉你而已,哪裡會生事了?難道顏兒連母后的眼光都信不過?」

許思顏只得道:「兒臣不敢!」

慕容雪便溫和問向木槿:「槿兒,女孩兒家的聲名,向來需小心維護。日後你會母儀天下,這聲名更是不容得絲毫玷污譭謗。你不會怪母后多事吧?」

木槿覺得自己給活生生塞了一隻蒼蠅,還不得不吞下去。

所謂百善孝為先,大吳歷朝皇帝又講究以孝治國。皇后如此慈愛有心細緻周到,她若當著一眾長輩的面駁回去,她的聲名才真的完了。

轉頭看許思顏,他的容顏微冷凝坐於她身畔,一時沒有說話。

皇后為皇家子嗣及兒媳聲譽著想,辛苦為太子覓了幾門貴妾,怎麼看都是一副慈母苦心,太子只該領賜謝恩才對,哪有強硬拒絕的道理?

愈發顯得太子妃驕縱,把一國皇太子都給挾制住了。

木槿便覺自己需跟皇后學習的地方著實太多了。

她站起身,笑意盈盈向慕容雪拜倒,「母后深思遠慮,如此替木槿著想,木槿感激還來不及,又怎敢怨母后多事?木槿從此必當謹言慎行,與眾姐妹一起好好侍奉太子,也好令太子專心國事,再無後顧之憂!」

慕容雪神色愈發慈和,忙令人扶起,向許知言笑道:「果然是個好孩子,知書達禮,賢惠大度。」

許知言輕撫酒盅,淡淡道:「待皇后多教導幾年,必定更加出息!」

木槿回席坐了,轉頭便見許思顏神情間微有歉疚之意,默然自桌下握了她的手。

木槿便悄聲道:「你少得意!移再多的花回來,你只許看,不許摘!」

許思顏再不料她這麼片刻工夫便已打定這主意,怔了一怔才輕笑道:「嗯,我只摘咱們小槿花!不過你得讓我摘個夠,不許摘個一次兩次便跟我哭哭啼啼!」

木槿大窘,紅了臉去捏他的腰。

許思顏從小習武,身體極健實,腰間並無贅肉容她捏到,反笑著一把扣了她的腰攬到臂間,將自己的酒盅送到木槿唇邊。

木槿一仰脖喝了,嗔怒瞪他,悄聲道:「大庭廣眾之下,能不能收斂些?」

許思顏笑道:「這殿裡都是一家人,怕什麼?咱們是光明正大的夫妻,又不是偷.情,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說話間,宮人上前斟滿了酒,他喝了一半,又來灌木槿。

木槿知他少年時便溺.於情事,於這些小節上風.流放.涎慣了,再無半點其父的沉穩內斂,卻也無可奈何。

她雖要顧著自己蜀國公主和大吳太子妃的體面,卻抵不住許思顏與她耳鬢廝磨,百般情話,也不由得心蕩神馳,颺著眉眼吃吃笑起來。

一時螃蟹上來,木槿也不要宮人動手,自己挑了一個極大的剝開,挖出蟹黃來,只作餵給許思顏吃,冷不丁抹了他一臉。

這回卻把眾人都逗得笑起來。

許思顏忙要來蘇葉湯洗手洗臉,衝著木槿磨牙道:「等著,看我待會兒怎麼收拾你!」

木槿掩嘴而笑,再不怕他。

許知言端坐於上,眼睛餘光不時瞥向他們,唇角便隱隱浮上一絲笑意。

這時,只聞慕容雪在旁喚道:「皇上!」

許知言轉頭看時,慕容雪已向他舉盞道:「難得今兒一家子人聚得齊全,我也祝皇上福壽安康,多子多孫!」

許知言微笑,滿飲而盡,讓宮人重斟了酒,亦敬向慕容雪道:「多年來阿雪輔弼國事,著實辛苦。朕亦祝阿雪萬事遂心,花顏永駐!」

慕容雪含笑飲了,彼此對視一眼,便各自放下酒盅,再無多話。

慕容雪默默看著許知言步入中年後依然端雅雍容的沉靜面容,本待如往日一般再尋些話來說笑,忽瞥到那邊太子夫婦親密無間的形跡,只覺本就冷沉的心愈發沉寂如死,怔怔地盯著空了的酒盅,好久都沒能說話。

旁邊的宮人提著酒壺等了許久,才見慕容雪將酒盅遞在一邊,連忙上前斟了酒。

許知言似注意到慕容雪的失態,神色溫和地掃了她一眼。

於是,在眾人眼裡,依然帝后恩愛,相敬如賓。

只有慕容雪,注意到他眸光中的清寂如雪。

一如既往的,清寂如雪。

--------------滿堂熱鬧裡,誰在黯然銷.魂中---------------

酒過三巡,便有太妃相邀著攜手出去賞月,諸王也有三三兩兩聚在一處說笑的。

笙簫雖在繼續,但幾乎已沒人在留心欣賞。

木槿酒量雖佳,但給許思顏灌得猛了,只覺頭腦一陣陣地發沉,見許思顏走去和諸王說話,遂也離席走出承明殿散散心。

殿外自然有許多太監宮女們聽候使喚,連茶房都有許多跟諸王入宮的近身從人候著。

木槿瞧著秋水等俱正在那邊說得熱鬧,也不去叫喚,自己走了出去。

她一年三百六十天,至少在三百天會入宮相伴許知言,自然熟悉路途,知從右邊石徑穿過去,便是太掖湖,湖邊有亭榭有花木,景致甚佳,遂提了裙角慢慢踱過去。

天清如水,月圓如璧,清涼的夜風吹過厚實的禮服,慢慢地吹散了酒意。

沿著石徑,木槿轉過石山,穿過花木,已見前方湖光粼粼,澄明生光。數叢翠竹、兩株紅楓後,一座玲瓏小亭赫然在目。

她正走過去時,正聽到那邊隱約有人在說話。

她側耳一聽,已辨出是許從悅的聲音,不由歡喜叫道:「黑桃花!」

自回京後,許思顏忙於政事,木槿掌管太子府,再不像從前那般清閒,——便是清閒,如她現在這身份,不知多少雙眼睛看著,原也不便去見外客。故而心下雖念著樓小眠、許從悅,卻始終沒機會邀他們一敘。

算來許從悅雖見了兩面,都如今這般在筵席上,連話都說不上幾句。

回想從前的自由自在,木槿萬分感慨,倒盼著能趁這機會說說話兒。

那邊被她一叫喚,頓時沒了聲音。

木槿原以為必是許從悅帶著從人在此憩息,見他沒有回答,倒是驚訝,忙奔過去看時,正見許從悅站在亭間,神色有些倉皇;而另一邊,一個纖細的女子身影正匆匆而去。

木槿一呆,待要追過去瞧那女子是什麼人時,許從悅已伸手握緊她手臂拉住。

「木槿!」

木槿抬頭,正見月色下許從悅略有些勉強的笑容。

桃花眼似醉非醉,朦朧含情,卻像浸透了霧氣潮濕著。

「那是誰?」

木槿待要掙開,卻覺他拉得更緊了,再不容她動彈。

而那女子已有須臾間消逝於黑暗之中,再不見蹤影。

木槿驚愕,轉頭看周圍再無一人,分明是許從悅約了誰在此地暗中相見。

她不覺壓低了聲音,「她……她是誰?黑桃花,你瘋了!」

許從悅沉沉地瞧著她,許久才放開她,慢慢地轉過身去,低聲道:「木槿,別和人提起這事兒。」

但片刻,他又忍耐不住般高聲道:「便是叫人知道了,也不妨事!憑什麼我每次見她也得偷偷摸摸,跟見不得人一樣?」

木槿不覺又想起初次見面他莫名地出現在宮中,愈發覺得駭然,忙扯他的袖子道:「喂,你……你安靜些!真的見得人何必約在這裡相見?還勞你堂堂王爺喬裝入宮相會,把她直接帶回你雍王府不就完了?」

許從悅便住了口,躁狂的氣勢頓時弱了下去。

他定定地站著,盯著前方的地面,眼圈卻已紅了。

木槿想起從前不知他身份時那朵扮壞人都扮不像的熱心善良黑桃花,不覺替他難過,連忙上前一步,柔聲問道:「黑桃花,別這樣。我早就說過,你若真喜歡宮裡哪位美人,只管跟我說。便是哪位有名份的小妃嬪,我去找父皇設法,應該也不妨事。」

以許從悅的身份,若喜歡的只是個小宮女,不拘跟吳帝還是太子說一聲,斷無為難之理。

若喜歡的是有名分的妃嬪,的確有些麻煩。

但許知言素不在女色上心,妃嬪品階大多很低,且多半有名無實,若木槿在旁替許從悅開口,再撒個嬌兒,將個把無寵妃嬪找個由頭逐出宮去悄悄交給許從悅應該也不會有太大問題。

而許從悅至今未娶王妃,若著實喜歡那女子了,雖不便給她封誥名位,但若從此不再娶妃,她的地位也不會低到哪裡去。如能生幾個孩兒承繼香火,皇上、皇后便更不會干預了。

但許從悅只是靜默地垂首而立,好久,好久,才啞聲道:「你幫不了我。」

木槿急道:「你不說,我當然幫不了你!我從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倔?看著優雅有趣,可真是跟茅坑裡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

許從悅道:「帝王之家,連茅坑裡的磚石都是特製的,並不比別處臭或硬。」

「……」

「還有,我從來不是有趣的人,是太子妃耍我時覺得很有趣吧?」

「……」

木槿好一會兒才嗑嗑絆絆道:「從悅,對不住啊,我……從未有心想過要耍你。剛出宮的那些日子,我只是悶得太無聊,自己尋些開心罷了!」

許從悅目光便溫柔下來,有種月光般的清淡朦朧。

「嗯,我明白。我原來從不信帝王之家居然會有人這樣義氣,捨了自己尊貴性命和潑天富貴不要,去相救一個其實並不熟悉的所謂親人。木槿,我許從悅其實欠你一條命!」

木槿知他說的是上回伏虎崗相救之事,聽他話裡蘊著感激,不覺紅了臉,忙咳了一聲,笑道:「誰有心要救你了?我只是想和那群刺客捉一回迷藏罷了!只是不小心高看了自己,這才吃了點虧。」

許從悅柔和地看著他,也不爭辯。

見慣了挾恩求報的,偶爾見著個施恩不求報的,感覺很珍貴。

而她給他的感覺,從來便很珍貴。

與出身、地位及容貌無關的珍貴。

木槿被他看得紅了臉,好一會兒才道:「你看,我未必有那麼義氣,可絕對不會害你。你該告訴我,剛那女子到底是誰了吧?」

她仰頭瞧他,圓圓面龐亦似一輪璧月,明媚璀璨,皎然生輝。

她的眼睛如此刻的湖水,晶晶亮亮,是夜色蓋不住的清澈靈動。

她的確滿心滿意地想幫他,視他如知交摯友……

但許從悅終於避開了她的眼神,好一會兒,才索然說道:「木槿,你幫不了我。我要帶走的,是一位太妃……」

太妃!

木槿懵了,有好一會兒大腦沒能反應過來。

若許從悅喜歡的是許知言的妃嬪,那應該是許從悅的庶叔母,比許從悅長一輩。許知言的妃嬪裡尚有些年輕的,有的比許從悅大不了幾歲,許從悅又是在宮裡長大的,有了感情便不算出奇。

可太妃的話,豈不是景和帝遺下的妃嬪?

她們是許從悅祖母一輩的!

便是景和帝老牛吃嫩草,可入宮時無論如何已經成年了吧?

許知言繼位十七年,景和帝留下的妃嬪豈不是至少三四十歲?

且到妃位的妃嬪極少,木槿所知的太妃不過今日席上所見的四五個,其中最年輕的吉太妃也已經四十多歲了。

木槿舌頭差點卷不過來,「黑……黑桃花,你的口味也太重了吧?你這是找心上人呢,還是找老娘親呀?」

許從悅桃花眼一瞇,黑幽幽地凝向她。

木槿再一思量,愈發驚奇,「還有,你不是喜歡那個會彈箜篌的花姑娘嗎?話說那姑娘真的很美貌,看著也溫柔深情,想來很得你歡心吧?」

許從悅皺眉,「木槿,我只是喜歡過她而已。」

「喜歡過?」

「就是曾經喜歡,然後過去了!」

「……」

木槿好生失望,「我和太子閒著時還在猜著,說你在京中無事,又有美人相伴,大約是我們幾人中最悠閒最快活的一個。」

她說完,便似有些尷尬,輕咳了一聲。

其實許思顏原話是:「從悅近來也不曾來府裡瞧咱們。想來京中無事,又有美人相伴,他只顧和美人悠閒快活,忙著造人呢!」

他說這話時,也正忙著造人。

「雖說他是兄我是弟,但這種事沒什麼好謙讓的。咱們努力些,定能比他早些抱著個大胖小子!」

許從悅瞧著她面上忽有些羞怯之意,愈發嬌柔可愛,不由喚道:「木槿!」

木槿正要應時,只覺手腕忽然一緊,已被他扯住,一個趔趄跌到他懷間,已被他擁住。

「你……」

木槿驚駭,正要掙扎時,許從悅卻又飛快放開她,若無其事地笑了笑,「聽聞太子待你極好,我也放了心。不過反比當日我捉你做人質時瘦了。」

木槿定定神,漲紅著臉道:「你這瘋子!知道你沒壞心,可讓人瞧見,可不是玩的!」

許從悅點頭,「讓人瞧見我和你孤男寡女在一處,的確不是玩的。筵席也快結束了,咱們快回去吧!」

「好!」

木槿應時,許從悅已經大跨步向來路走去,再不曾回頭看他一眼。

白白給他抱了一抱,木槿深感黑桃花也被爛桃花傳染的趨勢,很是抑鬱。

而許從悅已經走得遠了。

隱隱,聽到他的一聲歎息傳來。

「無論是心上人,還是老娘親,我都……得不到!」

木槿聽著這話古怪,正想著要不要追上去問個明白時,猛地想到聽過的一件宮廷密事,不由掩住了口。

她看著許從悅的背影,目光漸漸轉作同情,最終無奈地歎了口氣。

果然,她還是幫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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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尋了另一條小道繞回承明殿時,秋水等正在尋她。見她回來,這才放了心。

秋水笑道:「太子還說,只怕有幾分醉了,讓瞧瞧有沒有在附近哪個角落裡睡著了呢!」

如煙亦道:「再進去喝盞茶潤潤,大約就可以回去了!」

回到殿內時,許思顏瞧見她,已吃吃笑道:「鑽哪裡醒酒去了?要不要再喝兩盅?」

被木槿狠狠瞪了回去。

轉頭看許從悅,已經回到了自己座位上,正和荊王說笑著;而太妃席上已經有兩位不在了。問宮人時,說是兩位太妃乏了,已經先行回宮休息。

木槿便沉吟不語。

------------爛桃花胡天胡地的分割線--------------

回府途中,木槿聽著轔轔車聲,扯了扯許思顏袖子,問道:「大狼,雍王怎會從小被父皇、母后養在宮裡?他的父母都早早不在了嗎?」

許思顏亦喝了不少,目光迷離如重重山嵐飄緲。他撐著頭看著他的小妻子笑起來,「我以為你先會審我納妾的事,怎會先問起他來?」

木槿道:「納妾並不是你的主意,我審你又有什麼用?若我審你一回,你就能拒了母后送你的四位大美人?便是你不怕擔個違抗母后懿旨的罵名,我也怕擔那什麼心胸狹窄、輕狂善妒的罪名啊!我還要不要抬頭做人了?」

「你還用擔心這個?」

許思顏嘲笑,「了不得一走了之,做你扶搖萬里的超大號母鳥啊!」

「母鳥……」

木槿吐血。

「是鯤鵬!九天鯤鵬,通靈萬物,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你讀過莊子沒?」

「便是從前沒讀過,前兒看娘子辛苦抄那麼一回,也該讀過了!」

許思顏懶懶道,「娘子才識不凡,為夫我自然不能屈居人後。」

他乘著醉意將木槿前襟一拖,拉到跟前,散漫笑道:「不過你也少打那一走了之逍遙自在的日子!你敢化身飛天大鳥,我便敢借來後翼的射日神弓,折你雙翼,斷你雙足,困你一生!」

木槿不屑地拍拍他腦袋,「喝醉了睡覺去,少說胡話!小心閃了舌頭明天一句話也說不了!」

許思顏就勢倚在她身上,笑道:「除非娘子狠心,今天把我舌頭給咬閃了!」

「無賴!無賴!」

木槿捏著拳揍他,他也不反抗,越發笑得無賴,且順手攬緊她的腰,輕嗅她身上草木般的清淡香氣,縈著微微的甘甜。

木槿揍了幾下,見他皮粗肉厚不在乎,到底不好撒野,當真把他打出個什麼來,只得住了手,恨恨地瞪她沒臉沒皮的夫婿。

薄醉裡,血液亦比平時熱烈。

見她怒目圓睜的小模樣,許思顏吃吃笑著,攬著她的手越發地不老實,上下求索之際,酡紅俊顏已埋向木槿嬌軟的軀體,縈著酒香的唇顧自尋著目標,不輕不重地咬下……

隨行在車輿旁的成諭等驀地聽到木槿一聲驚促的尖叫,趕忙握緊劍柄預備衝進車廂內查看。

這時,卻聽得許思顏悶悶的低笑,以及木槿一聲極低的呻.吟。

成諭與周少鋒等相視愕然。

明姑姑在後懶洋洋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哎,八月十五,花好月圓哪!」

車輿內便再無聲息。

而成諭等猜到太子與太子妃如今正在做的好.事,已不由得紅了臉。

車輿一徑駛入太子府,甚至駛至鳳儀院前才停了下來。

木槿是被許思顏抱下來的,卻是衣衫凌亂,滿面潮.紅,霞.光浮泛,難得有幾分女孩兒柔.弱的模樣,可水汪汪的眼睛卻惡狠狠瞪著許思顏,恨不得吃了他般怒氣沖沖。

許思顏一臉歉疚,用不高不低的聲音道:「別生氣,我知道你沒飽,咱們回房繼續……」

「嗚……」

木槿羞愧欲死,欲哭無淚。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許思顏一旦臉皮厚起來,木槿萬萬不是敵手、

於是……

無非是由著他擺佈的命運了。

------------熄燈玩小圓臉的分割線------------

許思顏獸.欲饜.足後,一邊撥弄著棉花似的木槿,一邊還是說起了許從悅的事。

正和木槿隱約聽說過的那件宮廷秘事。

「當今的吉太妃,正是從悅的生母。」

「那豈不是應該是……庶祖母?」

「是啊,生母成了庶祖母……」

許思顏也有些無奈,「說來我那位皇祖父荒唐了些。年輕時也是個癡.情種子,獨寵莊懿皇后,也是我嫡祖母。不過莊懿皇后很年輕時便去世了,皇祖父記掛了多少年,後來發現新進門的長媳居然和莊懿皇后很相像,於是……」

木槿扶額,「那是兒媳呀!」

許思顏冷笑,「兒媳又怎樣?子納父妾、父納子媳,還有弟娶親嫂,這些爛.事兒哪朝哪代少得了?最初皇祖父是太子,尚有些顧忌,後來從悅父親死去,皇祖父繼位為帝,愈發沒了顧忌,吉氏不想在宮外被人戳脊樑骨,入宮便是早晚的事!」

「那雍王呢?那時……他還極小吧?」

「對,尚在襁褓中。」

他猶豫了下,「聽聞從悅父親死得有些不明不白,所以最初皇祖父連從悅都不想留的。因吉妃苦求,父皇也在旁相勸,所以最後選擇了將他遠遠送走。後來皇祖父駕崩,父皇繼位後,才又把他找回來,養在宮裡。那時他已經六歲了!」

記起幼時與許從悅相處情形,他忽笑起來,「話說從悅小時候在外面呆過,剛入宮時可野了,老欺負我!後來大約被吉太妃教訓了,這才規矩起來。哎,其實我還是喜歡他胡天胡地自在瞎鬧的模樣,長大了親切卻拘謹,總覺得生分了。」

自在胡鬧……

偷偷入宮,看不慣慕容氏一手遮天搶奪密旨,劫持慕容良娣,然後改劫太子妃,還教太子妃怎樣在宮裡立足……

木槿忽覺得,那朵胡作非為的黑桃花,才是真正的雍王許從悅。

她問:「雍王入宮後,大約時常能見到吉太妃了吧?他……早知道自己身世,是吧?」

許思顏點頭,「聽說幼時養育他的,是從小跟他父親的忠僕,這些事並沒瞞他。從悅入宮後常偷偷去找吉太妃,母子感情不錯。只是拘著身份,到底是無法相認了!」

「他長大後出宮另住,隨後又去了封地,當然更不容易見面了?」

「是啊!」許思顏皺眉,「既分府另住,便是外臣,若常是去後宮拜見寡居太妃,自然不妥。不過他向來孝順,常背著咱們悄悄入宮去見太妃,咱們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聽說他出宮前還央求母后,想尋個由頭將吉太妃接去同住,被母后一口拒絕了。」

「為什麼?」

「吉太妃的身份原就尷尬,牽涉多少見不得人的醜事,若是讓她隨了雍王離去,豈不是打了先帝一個耳光?何況……吉太妃知道的太多。別說母后,便是父皇大約也不放心她離宮而去吧?」

許思顏忽憶起幼年時,慕容雪和吉氏聯合利用他陷害當時的章皇后之事,不覺笑得苦澀。

「木槿,帝王之家,身不由己的事太多。別說吉太妃和從悅,便是父皇,又何嘗能事事遂心?」

他歎息兩聲,忽然轉向木槿笑得溫柔,「咱們這樣的,算是難得了吧?」

門當戶對,有緣有份,情投意合,歲月靜好……

便是婆婆使絆子,還有公公和夫婿護著,何況木槿自己也不是任人揉捏的白麵包子。

他們可能是這世間最尊貴也是最幸福、最幸運的一對。

木槿思量得出神,大眼睛便顯得呆呆木木,小奶貓般惹人愛憐。

半敞的衣襟下,肌膚如雪晶瑩,胸部的曲線曼妙而美好,散發著清甜誘人的馨香。

許思顏不覺再次情動,翻身又將她壓下。

木槿駭然,連忙躲避推卻,掙扎道:「喂,死狼,你……你這禽.獸!」

許思顏笑得滿口白牙森森如刀鋒,「娘子一天喊我多少回禽.獸,為夫也不可枉擔了這虛名是不是?說,這回希望我咬你哪裡?」

「你……滾!」

許思顏當然是不會滾的。

平時他可以諸多容讓,這時候是萬萬容讓不得的。

於是,木槿抗議無效,只能由著某人將禽.獸進行到底……

-------------小圓臉又被大狼折騰個沒完了------------

禮部很快將確定好的四位美人姓名八字及父、祖官銜送入太子府,供太子、太子妃過目。

許思顏明知木槿對此事厭惡之極,再不敢表現出一絲興趣,只道:「此事由太子妃全權處置即可。」

木槿笑容可掬,將禮部官員召入,隔著簾子一一垂詢四位美人的家中人口、性情脾氣和素常喜好,「都是母后相中的,必然是極好的。既然從此太子府做伴,自然要提前為她們一切料理得妥妥當當,萬萬不可讓他們受了半點委屈。」

禮部官員如何知道那許多細節?於是不得不安排明姑姑帶著太子府的人過去相看了,將那四位美人的模樣性情好好考察了一番。

明姑姑一一驗看了,回來向木槿道:「皇后這哪裡為太子覓妾?分明就是給公主添堵來了!四個丫頭風情各異,但都生得不錯,且父兄大多是攀著慕容氏的官吏。羅家小姐和林家小姐生得杏面桃腮,氣質與慕容良娣有些彷彿;莊家小姐高挑優雅,看著頗有才情;還有個樂家小姐矮胖了些,不過也是珠圓玉潤的。」

說到這裡,她禁不住看了木槿一眼。

木槿便了悟,「莫非生得和我相像?怎不多找幾個像我的來?這是料定了太子必定更喜歡慕容依依那類嬌滴滴的嗎?」

明姑姑笑道:「或許,是指望看到那兩位新人,可以想起舊人來?公主,雖說太子如今待你極好,可到底素日風流,該防的還是要防著些的。」

木槿道:「若夫妻間兩情相悅時還得彼此防範,這日子不過也罷!」

明姑姑明知木槿似謙實傲,這回遊歷一番回來更有主見,絕非尋常女子可比。

且太子性情,多少承繼了其父的優柔,在處置國事方面雖堅決有力,但涉及兒.女私.情,便有些搖擺不定。

譬如他未必真的喜歡慕容依依,更不會喜歡慕容家在朝堂裡無處不在的滲透,但若慕容依依提及往日情.分傷.感落淚,他必定會心軟屈服。

若換一個溫順些的太子妃,此時只怕少不了齊人之福。

可惜他遇到木槿,未心真的心胸狹窄驕狂善妒,卻的確容不得他心裡眼裡再有第二個女人,逼得他不得不有所抉擇,加上木槿刻意打壓,於是慕容依依便不得不冷落空閨,百般嬌.媚手段再也施展不開。

明姑姑不曉得木槿這性情是好事還是壞事,只能盼著太子也能承繼其父的專情癡情,那夫妻二人必能相扶相攜,同甘共苦,和順一世。

而木槿已令人手書自己意見給禮部:「羅家、林家小姐可封正九品奉儀,莊家、樂家小姐可封正七品昭訓;蘇保林侍奉太子多年,其父兄功在社稷,可進為正四品良媛。四位小姐入府後如得太子寵愛,或誕育子女,可再行遷賞。」

又令丁壽打掃庭院,「羅、林二位應與慕容良娣意氣相投,便安置在蟾月樓附近吧!莊家小姐氣質高雅,便將西北角那棟冷香閣收拾出來給她;樂家小姐聽說才十四,一團孩氣,就讓她去和蘇保林做伴吧,日後必然能學得蘇保林的才情氣度!記住,不僅要屋舍整潔漂亮,一概應用之物,也需令諸位小姐可心合意。如不知道諸位小姐愛好,不妨持我名帖到各自府上,多跑幾回,多問幾次,盡量做到完美無缺才好。」

丁壽連忙應了,「太子妃如此經心,老奴自當竭力而為!」

木槿微笑。

如此細緻周到,簡直是賢良淑德的典範了,看誰還敢說她驕狂善妒。

明姑姑有些擔憂,「公主,等這些女孩兒進了門,雖說太子未必感興趣,但皇后見太子不予理會,難保不干預。」

木槿淡淡道:「我進門三年未和太子一處她都不曾干預,卻干預這些側室小妾?那她管得也忒寬了!」

明姑姑道:「她能想出為太子納妾這主意來,本就管得寬了!」

算算木槿回來才大半個月,他們便已挑好了人選,看來慕容家早就想好這一招,打定主意想趁著木槿新得太子歡心,情感尚未牢固,找些新人過來分她寵愛。

可木槿並不認為她與太子認真相處的時間尚短,情感便會比尋常夫妻淡薄。

旁的不說,慕容依依與許思顏在一起九年了吧?而慕容雪跟許知言也做了二十二年的夫妻了吧?

雖然帝后相敬如賓,但說到恩愛不恩愛,便只他們自己知道了。

木槿沉吟,然後唇角泛出一絲促狹的笑,「那我便也管得寬些吧!這賢惠的名聲,可不能讓我一個人佔盡了!」

她拉過明姑姑,側耳吩咐幾句。

明姑姑聽得又是驚駭,又是好笑,「這……這能行嗎?」

木槿閒閒道:「誰往我眼裡扎刺兒,我便往她心裡扎針兒!我原還想著,她不招我,我也不惹她呢,看來……呵!」

-------------誰在無聲獰笑中--------------

欽天監很快看好日子,回了十月初十便是適宜嫁娶的黃道吉日,距中秋說定這事時還不足兩月。

中書、門下二省很快商議草擬了詔敕,也不敢自專,先抄送一份給太子府,等太子、太子妃認可後方敢上呈御覽並頒告天下。

木槿於簾內吩咐明姑姑呈上,接過看時,卻差點沒揉成一團擲到那位中書侍郎的臉上。

她終究只是將那草詔輕飄飄彈到一邊,喝了兩口茶,抑了怒氣笑道:「伍侍郎,這旨意倒是盡數依了我上回所述。可這沈南霜亦封昭訓,是誰的主意?」

近日紀叔明洗涮冤情,被召回京中,授內閣大學士,特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之銜,實際已經代替張寧中進入政事堂參掌朝政,成為太子最有力的輔弼之一。

沈南霜見紀叔明擢升,不勝歡喜,屢次探望;而紀家亦感激她知恩圖報,危難之際捨身相救,何況如今又是太子心腹,故而連紀夫人也不計較她母親生前和丈夫的那些爛事,反和紀叔明商議了,認了沈南霜為義女。

木槿素來對沈南霜無感,——任憑是誰,也不會喜歡另一個女人終日溫文賢良情深意切地凝望自己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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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