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度,夢迴明月生南浦(四)

眼前已不再年輕的病美人與記憶那個溫柔含笑的清靈女子重合,許思顏有些恍惚,眼前也一陣接一陣地模糊。

他終於忍住淚意,問道:「她……怎會病成這樣?不是說,她的醫術無雙,世所罕見嗎?」

蕭尋坐到榻前,探了探她額上的溫度,眼底閃過疲倦和絕望。

他歎道:「醫者不自醫。你們的外祖母同樣是一代名醫,也是倒在這病上,當年歡顏費了多少心思挽救,到底沒救回來……」

許思顏從未聽父親提過此事,對這外祖母更是一無所知。木槿少時卻聽人多次提起,只覺滾燙的茶水猶不能熨熱發冷的指尖。

她啞了嗓子問道:「難道母后的體質與外祖母相似,所以才和外祖母患了同樣的絕症?可我聽聞外祖母病後猶且自己調理,撐了五六年方才病發……棼」

蕭尋忽抬眼看向她,唇邊笑意苦澀,「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捨得一早安排你親事,小小年紀就把你嫁給這頭不解風情的大尾巴狼?」

許思顏、木槿俱是心頭劇震,木槿正端的茶盞握不住,從手中直跌下來,淋了一手一裙的熱水。

許思顏明知那茶是剛剛煮沸的,連忙起身替她擦拭收拾,又察看她的手,低問道:「燙傷沒有?我叫人去找藥。」

木槿搖頭道:「沒燙著。我只是……眼睛難受……」

她果然是眼睛難受,淚水已大顆大顆地滑落下來。8

她本就發育得晚,十四歲時連癸水都不曾來,便被父母遠嫁異國,還嫁給許思顏這樣的風.流公子,心中未始沒有怨念,再不料會是這樣的緣故村。

蕭尋握住妻子的手,漆黑的眼眸裡浮動淚光,卻笑道:「我承認這事做得很不厚道。我就明著欺負許知言不會虧待我家木槿,生生地逼著他替我養女兒,我便能抽出身來,帶歡顏游賞山水,順便尋訪名醫和對症良方。」

木槿哽咽道:「父皇帶母后在北狄這許久,是因為外祖母在譙明山隱居過,那裡植有大量對症藥材?」

蕭尋低首,嗓間終於啞了,「我沒料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差點誤了她最後的心願。」

他撫摸著榻上女子的面龐,低低道:「對不起,小白狐……」

夏歡顏若有所覺,鴉羽般的濃睫便微微顫動,眉心亦皺起,歎息般呢喃道:「知言,等我……」

屏風後忽有悶悶的一聲響,像哪個守衛不小心撞到了屏風。

屏風內的人再也無心顧及那點小小的動靜。

許思顏定定地站著,不敢置信般地自語:「父……父皇?」

蕭尋卻不意外,俯身問道:「要不要叫人請二哥來?」

「別……別告訴他……」

夏歡顏搖頭,一行清淚緩緩滾下腮來。

「好,好……小白狐你別哭,依你,我都依你……」

蕭尋抬手為她拭淚,自己卻再克制不住,已有淚水盈了滿眶。

明姑姑已忙忙將一直溫在暖爐上的藥呈過去。

蕭尋將夏歡顏扶起,靠在自己肩上,接過藥,嘗了藥溫,才一匙一匙地餵她。

木槿道:「我來。」

才要上前時,只覺脖頸一緊,已被許思顏從後拎住,拉得退後一步。

等她站穩時,已被許思顏擠到了身後。

他已接過蕭尋手裡的藥碗和藥匙,有些笨拙地舀了藥汁,小心地送到夏歡顏唇邊。

「姑姑,喝藥了!」

他啞著嗓子喚。

夏歡顏秀眉蹙了蹙,似在皺眉苦思什麼,一時卻又記不起,闔著眼竟沒有張唇。

「姑姑……」

許思顏又喚。

蕭尋低咳著清了清嗓子,才能壓下嗓間的沙啞,低低道:「思顏,你不該……叫她姑姑。」

許思顏眼底頓有波瀾湧動。

藥匙跌在碗裡,輕而清脆的「丁」的一聲。

他定定地看著眼前遙遠陌生卻又莫名親近的女子,淡色的唇顫了幾顫,才沙啞道:「娘……」

不過那一聲,那一個字,心頭便有什麼決了堤,擋也擋不住地洶湧而出。

「娘,娘親,我是思顏!娘親!娘親!娘親……」

只在頃刻間,原先喚不出口的稱呼,已被他喚了無數遍。

娘親,娘親,娘親……

這是他水.性.楊.花、拋夫棄子的娘親,這是他一去再不回頭的無信無義的娘親,這也是他足足記恨了十七年的娘親……

而他此刻卻只能跪於地上,握著她的手淚流滿面,聲聲地喚她,盼她睜開眼來,再看他一眼。

原來他從未恨她;原來他一直記掛著他。

思顏,思顏,思念歡顏的,不僅有許知言,還是他許思顏。

從四歲起便知道,從此便抱著滿腔不能也不敢說出的孺慕之情。

有水珠自他面頰滑下,跌落,在霧氣裊裊的藥湯裡漾開圈圈漣漪。

木槿從他顫抖的手裡接過藥碗,在他身後跪了,然後環抱著他的腰,已是泣不成聲。

夏歡顏清瘦的手摸索著反握住許思顏的手,混混沌沌的腦中,有小小的身影從模糊到明晰,從嬌軟無知的嬰孩到稚拙可愛的幼兒,漸漸歷歷在目。

她終於睜開了眼睛。

雖然沒有神采,卻依然是極美好的形狀,且瞳色清瑩,乾淨得不染纖塵

《君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