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至此,便是福德圓滿,再無所求。
這些日子回後宮的時候晚,每每抬眼瞧向瑤光殿,都是漆黑一片,卻讓人心裡也隨之漆黑如墨,沉得一陣陣往下墜。
前兒忍耐不住那空虛,他便吩咐王達,讓瑤光殿每晚照舊點燈。
果然,遠遠看著燈光,他更感覺木槿已經回來了,木槿正斜欹於軟榻上,百無聊賴地等他過去,似怨似怒地瞪他,然後抱住他……
他好似把自己給騙了,騙得好苦瞑。
王達低聲道:「皇上,要不,還是去傾香宮?」
許思顏索然道:「不去了!」
靜了半響,他依然踏向了瑤光殿的方向瑾。
「走,去看看木槿花。前幾日看時已經打了許多花苞,今日該是滿樹繁花了吧?」
王達欲言又止,許思顏卻邁開腳步,轉瞬走得遠了。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
金絲榻,琉璃屏,珠簾搖輝,玉鼎生香。
瑤光殿闊朗精緻一如往昔。
只是主人不在,明姑姑等主事的也相隨離開,餘下的宮人入夜後無事可做,各自早早歇息去了,只有兩三個輪值的小太監在門口打盹。
偌大的瑤光殿,便驀地顯得空曠淒涼起來。
許思顏揮手令從人退下,只帶了王達走進去,抬高燈籠去看那院內的木槿。
「怎……怎麼還沒未開花?」
他小心地撫觸著那些看著即將綻開的花朵,一時悻然。
王達苦笑道:「皇上忘了?這木槿花又名舜華、朝開暮落花,皇上這時候來,花都開謝了,連落花都被打掃乾淨了!其實半個月前就開花了,可皇上政務繁忙,每次都是深夜才來,於是……」
許思顏一恍惚,「是朕不小心錯過了花期?」
王達陪笑道:「皇上何嘗錯過了花期?這時候正是花期呢,只是不巧沒看到花開的模樣。」
「哦!」
許思顏拈住一朵花苞,欲摘下來,低頭瞧見泥土裡尚有一兩片落花,忙頓了手。
朝開暮落,本就短暫,豈能再橫加摧折,阻了它明日綻放的機會?
明日綻放之時,想必會和他的木槿一樣美貌吧?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他低低地念,唇角微微揚起。
我迎娶了我心愛的姑娘啊,她的圓圓臉兒似木槿花嫣然漂亮。佩著美玉瓊琚,我們攜手比翼,縱情翱翔。任世間有多少絕代佳麗,獨你的風華讓我心頭蕩漾……
轉頭,看向空空的殿宇,他的笑容慢慢凝固,黑亮的眼睛氤氳了深濃的霧。
夢魂悄斷,錦屏香冷。耳邊猶有笑語輕輕,懷中僅餘花香淡淡,卻再不見伊人鳳釵斜簪,蟬髻半偏,含笑嬌嗔於案邊榻前……
一寸相思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木槿木槿,你可知,別離之苦……
王達悄悄覷著他臉色,問道:「皇上,要不要叫人送點夜宵過來,就在這邊用了?」
許思顏點頭,又道:「吩咐宮人,這木槿愛怎麼長便怎麼長去,不許修枝剪葉。」
「啊?」
「真要修時,也等皇后回來再說。」
「是!」
王達應了,心下不由暗自嘀咕。
若皇后一去幾個月不回來,這木槿也不知會長成什麼模樣。
而且皇后再不回來,也不知皇上會變成什麼模樣……
怎麼現在看著就已經失魂落魄了?
------------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送來的夜宵許思顏紋絲未動。
見其中有一壺美酒,他隨手為自己斟了,一邊慢慢品酒,一邊把玩著往日棋罐裡的黑白棋子。
難為木槿從前裝呆扮傻,明明天分極高,聰慧之極。
琴術武藝且不說,那手棋技也高明得很。閒暇之時二人對奕,許思顏每每被殺得灰頭土臉,抱怨木槿不肯讓他兩著,或像哄先帝歡心一般故意輸棋。
但許思顏最近一次下棋,不是和木槿,而是和樓小眠。
樓小眠剛被從宮中送回樓府,依舊蒼白虛弱。看著被換得乾乾淨淨的僕役,以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保護」他的禁衛軍,樓小眠一言不發。
許思顏很快便來到樓府,含笑與他對弈。
可心頭,他從沒一刻像那樣迫不及待地期盼樓小眠就此死去,永遠從眼前消失。
最融洽的君臣,最和諧的摯交,原來都不過是刻意經營下的幻像。
因著心中的恨與怒,棋招亦是步步殺著,身單力薄的樓小眠很快大敗虧輸。
樓小眠安靜地說道,「皇上佈局精妙,早含後著!臣,輸了!
許思顏苦澀地笑,「為什麼,朕覺得輸的是朕?股肱大臣,左膀右臂,平生摯交……樓小眠,你可真做得出!」
樓小眠沒有辯駁,把玩著著兩三枚黑子沉默地看著許思顏。
相交多年,他早知許思顏性情。若非有了確鑿證據,他不會冒然動手,甚至毫不避諱地將他身邊的隨從替換,或者……誅殺?
許思顏走到琴案前,手指在獨幽弦上撥過,聽到古杳的琴聲悠悠盪開,緩緩道:「獨幽琴,為中原琴師所斫,不久妻亡子散。後來歷代所有者均不得善均,故有不祥之說。百年前,獨幽失蹤;再出現時便在你手中。你曾說是從一舊琴行無意間得到,但朕得到的消息,此琴曾在二十餘年前出現在北狄的一份禮單上,正是送給金妃的。金妃多才多藝,竟然知曉此琴有不祥傳說,雖愛逾至寶,卻極少彈奏,故而無人得知。」
樓小眠微微頷首,「皇上英明!這些年北疆清平,可瞧來皇上並未鬆懈過。若北狄王廷無人,這二十餘年前的禮單,可著實不容易打聽到。」
許思顏低歎,「嗯,的確不大容易。連狄王鍥在朕身邊的釘子都找不出來,本就魯鈍得很。」
樓小眠歎道:「有皇上機敏也就夠了!能從臣愛惜的一把琴入手,一直查到狄國的金妃……皇上這是費了多久的心思了?」
他依然拈著棋子,雲淡風輕一如往日,黑眸深寂如潭,不動聲色地在逡巡於眼前的年輕帝王。
正如他所猜測的,他暴露了。
可他不知道眼前曾經的摯交到底瞭解多少。
許思顏果然不負他們多年的交往,凝視他片刻,便坦然道:「可能比你預料得要多些。伏山三百七十六口金氏族人,其中一百五十口十六歲以下……朕把他們請入了吳境。」
「嗒嗒嗒……」
樓小眠手中的黑子驀地掉落,在地上彈跳著,不知滾哪裡去了。
他的唇色亦轉作雪白,手指半掩著唇,低低咳嗽。
許思顏道:「你似乎也不那麼信任居峌王吧?伏山雖位於北狄,但距離吳國邊境極近,有個風吹草動,翻越兩座大山,便可離開北狄,到達居峌王鞭長莫及的吳國境內。朕也萬分想不通,狄王誅你全家,你自己分明也早就知道,北狄多少高官,盼著你永遠消失,再不能回去……朕卻能讓你翻雲覆雨,位極人臣,你在何苦還想著北狄?」
樓小眠面容如被風雨蝕得褪色的花瓣,掩不住的萎黃憔悴。他慢慢道:「臣有負皇上信任,臣萬死……只是臣不明白,皇上應該早已知曉臣是狄人,為何還要大費周折請來顧無曲救臣?」
「不是朕要救你,而是朕的皇后要救你。」許思顏冷凝的神色轉過一抹溫柔,「何況的確是你拚死救了朕的妻子,哪怕……你本意救的是小今!」
「小……小今……」
樓小眠忽然支持不住,身體一晃摔倒於茵席上,嗆咳出大口鮮血。
顧不得將唇角的血拭去,他咬牙看向許思顏,「你還知道多少?」
許思顏淡淡道:「哦,也不是太多。總之,朕謝謝你還知道維護她,沒把她和朕一起推向進步兩難的風口浪尖。」
他冷冷地瞧向樓小眠,俊秀的面容籠著冰寒清霜,低聲道:「若你有一分毀她的心思,朕會當著你的面,一寸一寸凌遲你辛苦保下來的三百七十餘口族人,並將你金家斬盡殺絕,——不論他們在吳國還是北狄,是朝臣還是平民!」
手掌重重擊在獨幽琴上,拖著「嗡嗡」尾聲的顫音裡,琴弦已斷了兩根。
所謂罕世珍寶,也需有人珍惜時才算珍寶。
譬如千里馬之於伯樂,譬如獨幽之於樓小眠,又譬如樓小眠之於許思顏。
樓小眠扶著棋案勉強坐起身,瞧著心愛的琴,慘淡地笑了笑,「皇上,你受傷了!」
看似細弱的絲絃斷裂時亦能如刀鋒尖銳,許思顏的指尖被滑出細長的傷口,鮮血一滴一滴在落到桐木上,慢慢在滲了進去。
此時此刻,樓小眠心疼的,應該還是他的琴,而不是他曾經的主上和朋友吧?
許思顏滴著血的似乎不只是手,連心頭都一陣陣被剮著般疼。
幸虧,再大的背叛,他只需一個人承擔;而他的苦楚和痛楚,可以由瑤光殿裡巧笑嫣然的小妻子慢慢撫平。
他慢慢道:「樓小眠,受傷的不僅有朕。還有……皇后。當年同去江北,《帝策》的存在瞞不過你;也只有你最可能猜測到我們寄回京的信函裡說了《帝策》下落,進而搶先動手殺了白大枚,竊走《帝策》。是你輾轉把《帝策》給了太后吧?甚至,也是你把朕的九龍玉牌給了沈南霜,刻意讓朕和木槿不和吧?江北兵亂那夜,第一個順著木槿離開的路線去尋找的人,可不就是你!可笑,朕竟然一直不曾懷疑過你!」
他走回樓小眠跟前,雍貴冷淡的面容幾乎與他相觸,「《帝策》被太后拿去引開木槿,險些害她萬劫不復;九龍玉牌則害得木槿失去了我們的第一個孩子……」
樓小眠苦澀地闔了闔眼,「皇上,臣承認,臣一心對大吳不利,對皇上不利……但臣從未想過對皇后不利。《帝策》給太后,原只是為了助長其野心;九龍玉牌之事……臣的確有私心,但臣沒想到皇后會懷孕,更未想到皇上後來真的會對皇后一心一意……」
「朕對皇后如何,與你何干?」許思顏再忍不住,一把捏住他前襟,眸子裡灼起了幽幽火焰,「你……你竟敢對皇后動了念頭!」
樓小眠歎道:「她是小今……我一想到她便是當年那個被我丟棄的小小女嬰,心都軟得快化了!我不知道怎麼對她最好,我只想給她最好的……」
他的目光清明卻悲傷,無力地看向他,「事已至此,臣愧對皇上知遇和厚愛!千刀萬剮也罷,五萬分屍也罷,臣願賭服輸!但臣的族人大多與世隔絕,並不涉及兩國政事,更不知曉小今身世……但求皇上看在小今份上,恕過他們吧!」
「小今!你竟用木槿來要挾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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