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沒有三五個月,才兩個多月,他便又見到金笑薇了。
只剩了半具骨架,卻還留著一口氣的金笑薇。
沒有手,沒有腳,沒有眼睛和舌頭,甚至連女人最後的尊嚴都已徹底剝奪。他視若拱璧的笑薇遭受著人間最不堪的凌辱,在連畜生都禁不住的痛苦折磨裡掙扎了整整兩天兩夜,只為等他來植。
等他來,用露出森森白骨的斷臂在地上寫著女兒的乳名;等他來,聽他給她最後的保證;等他來,才可以像回家一樣,死在夫婿懷裡墮。
曾以為一時的放手,終於成了天人永隔的訣別,留下永恆憾痛,朝朝蝕骨,夜夜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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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小今!」
居峌王已淚流滿面。
自從金笑薇死後,他幾乎沒有再落淚。
明知鹿夫人是幕後元兇,他不動聲色地加倍寵愛,利用鹿夫人麻痺掌權的鹿弘義,一步步重新樹立自己的威勢,直至統一北狄,斬殺鹿弘義。
把曾經同床共枕的鹿夫人處以金妃同樣的死法時,他竟毫無憐憫。
金笑薇的死,早已鍛就他的鐵石心腸。
沒有人是不可以誅殺的,沒有人是不可以利用的。
若無鐵血手腕,毒蛇心腸,他便無法奠定他的鐵桶江山,無法保護自己的嬌妻稚女。
可他真的成為人人敬畏的北狄之主時,他卻已完全不知道自己想保護的是誰。
也許,會是眼前這個仿若和笑薇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女子?
「你是小今!」
居峌王沙啞地重複著,含淚的眼睛盯著木槿,一瞬不敢瞬。
彷彿瞬上一瞬,她便會就此消失於眼前。
像她母親那樣,成為他永遠無法觸到的一個夢。
木槿見他神情,不覺心頭酸楚,說道:「我一向只知自己是蜀國公主,因父母在木槿花下拾到我,故取名木槿。不過既然連我夫婿都說我是小今,那麼,我應該就是小今吧!」
她將止住啼哭的小朗交給顧湃,慢慢挽起袖子,露出臂上一痕紅印。
如木槿初綻,如玉蝶展翼。
居峌王卻輕輕將手搭到她的上臂,替她放下長袖。他啞聲道:「不用看,不用看……我知道你是小今。你的樣貌和性情,便和笑薇一模一樣,一模一樣呵……」
木槿便轉頭看向綿延不斷的墳包,「那麼,便請狄王告訴我,哪個才是我生.母的墳塋吧!聽聞,當日.她為救我歷盡艱辛,死得極慘。我想在她墳頭上一炷香。」
為了證實自己身世,她千里迢迢來到北狄王都,第一眼便看到了駿山,然後順著駿山找到了金氏陵園,找到了守著樓小眠墳墓的鄭倉。鄭倉說,她生.母金妃的墳墓也在其中。
十八年前北狄大亂,金家橫死之人不計其數,且多是因罪被誅,往往草草安葬,並未立碑。金妃死時鹿氏當道,居峌王無法將她葬入王室陵寢,遂和別的金族族人一同葬於金氏陵園。
奇怪的是,居峌王同樣沒立金妃的墓碑,以至於連金家的人也完全弄不清到底哪座墳塋是金妃的。
鹿氏覆滅後,他下旨恢復金妃封號,厚賞金氏族人,卻依然讓金妃的骸骨流落於此處,並未以妃禮重新安葬。
隔了這麼多年,木槿懷疑居峌王早已忘卻金妃葬於何處了。
但居峌王居然道:「好,好……孤這就帶你……帶你去看你的母親。」
幾乎毫不猶豫地,他走向墓園中央,然後以那一處的石基為起點向東北方向走,以腳步小心地測量著。
「笑薇,笑薇,我來了……我來了!笑薇……」
他一直念著那個女子的名字。彷彿怕驚到她般,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啞。
木槿跟在他身後,看到他的手在抖,抖得厲害。
二十餘步後,居峌王頓在了一處小小的墳包,跪下.身來,伸手拔掉兩把青草,然後去摸向青根下的泥土。
「這裡,這裡,是這裡!」
居峌王
的激動和悲傷忽然間再也控制不住,幾乎是趴在那墳包上,用他白淨光潔的手指,瘋了似的挖起泥土來。
旁邊侍從慌了,忙從旁拉道:「主上,主上,小心傷了手!」
居峌王暴怒,「滾,都給孤滾!」
他掙開眾人,如一頭受了重傷的野豹,撲在地上癲狂般用五指摳著土,彷彿泥土下埋的不是屍骨,而是活人。只要他將她挖出來,她便能活生生地站到他跟前,向她俏皮一笑,投入他的懷抱。
木槿看著這失態得連尋常村漢都不如的北狄之主,已然呆住了。
侍從躊躇半晌,到底不敢放任他這樣下去,亦跪下.身來,拿手邊所能拿到的匕首和石片,從旁幫著居峌王挖著。
居峌王並不會武藝,很快折斷了指甲,磨破了指頭,他卻渾然不顧,依然獸一般叫著金妃的名字,一刻不停地赤手挖著土。
終於,露出了金絲楠木的板材,像已經挖到了棺木上方。
居峌王順著棺木的紋理再向前挖了數下,便見到一隻銀盒正置於棺木之上。
那邊有匕首在手的侍從忙將匕首探入盒下一撬,便將銀盒撬得鬆動。
居峌王慌忙用手一摳,已將銀盒摳到手中。他怕人搶奪般迅速抱到懷裡,竟拿袖子擦著盒上的泥土,然後用他顫抖的流著血的手將盒子打開。
裡面卻是北狄男女新婚時所穿著的華衣各一套,以及兩束斷髮。
都是烏黑的,卻一個稍細軟,一個稍粗.硬。
居峌王小心翼翼將那斷髮握到手中,忽一晃身坐倒在棺木旁,撕心裂肺地高聲叫道:「笑薇,我來看你了!我終於敢來看你了!我找到了小今,終於……終於敢來看你了!」
他幾乎是粗.魯地拖過木槿的手,讓她站得更近些,對著那半露的棺木,痛哭失聲:「笑薇,笑薇,我可以帶你回家了嗎?你還願意跟我回家嗎?笑薇,對不起,對不起……」
這樣堂堂的一國之主,鞋掉了一隻,素衣上滾滿了泥,手上沾著血污,滿臉都是縱橫的淚水,竟然握著斷髮,撲倒在棺木上,撕心裂肺地哭著,喚著。
夾雜著中原話和北狄話,零碎的片斷串起了曾經的美好和悲慘,勾勒出那一段被時光掩埋的斷腸絕戀。
「她十三歲時嫁給我,我們在一起七年,七年……可七年哪裡夠啊,我只想和她在一起七十年,七十年……」
「是我懦弱,是我無用,是我寡斷少謀,在金家覆滅後,竟連她都保不住,保不住!」
「小今,小今,你知道她死得多慘?她渾身沒有一塊好肉!」
「她原來是那樣活躍的女子,會武藝,善騎射,能詩畫,精音律……每日和孤有說不完的話,訴不完的情。因她是母親是中原人,她還教我學說中原話,學寫中原字……只要她能開心,只要我能看到他開心,什麼都好,怎樣都好!」
「可最後她變成了一塊辨不出形狀的肉!我要抱她都不敢,我不知道抱哪裡她能不疼痛!可她居然還有一口氣,我不敢不抱她,看她用鮮血淋漓的斷手寫我們女兒的乳名……」
「她怕我看不到,在地上一遍遍地寫;我早認出來了,她還是在一遍遍地寫……我只想問她一句疼不疼,可我不敢,我不敢啊!」
「我怕她疼,我只好答應她,我一定找回小今,一定找回小今……她就在等我這句話,待我說完就去了!去了!我又後悔不該應她,也許她還能多在我身邊停留片刻,哪怕會那樣疼,那樣疼!」
居峌王用力地捶著自己的心口,嘶啞地叫道:「我每夜每夜心口都在疼,卻裝作不知道那疼,忍著去應付害她的人,才好找機會把他們千刀萬剮!可我終於辦到了,卻還是不敢來見她!我找不到小今,我怎麼有臉見她?我怎麼有臉見她?小今,小今,你知道我多想帶她回家嗎?」
木槿早已淚流滿面。
她再也忍不住,上前抱住這個孤單的君主,哭道:「帶她回家吧!她在這裡孤單這麼久,她一定早就在等著你帶她回家。」
居峌王用他哆嗦的手憐愛地去摸那棺木,鮮血無聲無息地滲了進去,泥土濕.潤潤的,便似也在落著淚。
「笑薇,真的……真的可以帶你回家了嗎?」
「可以的,父親。再晚,她會怨你了!」
父親……
居峌王僵住,轉過那張癲狂失態的臉,看向木槿。
木槿正含淚看向他,是和金笑薇同樣剛硬要強卻善解人意的眼神。
「小今……」
居峌王蒼涼地呼喚時,風正吹過狼藉淒涼的墓地。
有嬰孩嬌.軟的咿呀聲傳開,簡單而純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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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月,居峌王以正妻禮重新安葬金妃。
所有規矩禮節,參照了北狄民風,又輔以中原習俗,隆重莊嚴,罕出其右。
一名戴著帷帽的神秘女子以嫡女之禮參與了葬禮全程。據說,那就是居峌王與金妃遺落在外的女兒小今。
居峌王並未封她為公主,也未將她介紹給北狄眾臣,卻給了她遠遠超越公主的禮遇和賞賜。隱隱有傳言流出,說狄王這個剛認回的女兒文武全才,居峌王有意撇開專注內鬥二十年的三個兒子,讓女兒承繼王位。
葬禮結束之日,居峌王下令撤兵議和的旨意,已經傳到了江北。
狄軍最初知己知彼的優勢在多次調兵後漸漸喪失,吳蜀聯軍夾擊之下,他償已經完全討不了好,自然樂得從命;而許思顏也不願戰火繼續在自己的國土蔓延,加上木槿的緣故,也盼著盡快平息此事,即刻遣出使者與北狄議和。
雙方將士各懷積年怨憤,依然視若仇讎,但雙方國君都有休戰之念,這和約應該不難談。
於是,葬禮不久後,木槿已帶著近衛和她那雙兒女出現在離開北狄王都的道路上。
青樺很是不解,「娘娘雖為兩國休戰而來,可好像沒和狄王提過休戰之事呀!」
木槿尚在因生身父母的慘烈收場感傷,聞言歎道:「還用我提麼?」
「嗯?」
「當年那場變故,逼得我那生.母不得不帶我離開他,這情形,與我被逼得不得不帶著小晴小朗離開皇上,簡直一模一樣吧?」
青樺恍然大悟,「金妃因此慘死,狄王因此永失所愛,這教訓夠深刻了!聽聞他近年行.事殘暴孤僻,想來也是被這些事刺激的原因。其實還是性情中人,自然不忍他和金妃唯一的孩子再受這種苦楚……」
千陌卻道:「依我說,咱們其實不該走。以狄王的手段和心機,若娘娘留下來,說不準真能做這北狄之主,到時娘娘帶了北狄江山回歸大吳,與皇上團聚,豈不天下大同?還免得邊疆再生戰事呢!」
青樺斜睨之。
木槿卻悠悠歎道:「兩國臣民各有算計,各方勢力盤根錯節,哪有那麼容易讓你說合併就合併?君臨天下,本就是一門學問。這事兒還是留給皇上費心吧,我們還有事兒呢!」
千陌忙問:「什麼事兒?」
木槿親了親懷中嬌兒,說道:「穿大漠,越東海,咱們帶小晴小朗到海外見見世面!」
「這……」
青樺等近衛相視愕然,而木槿乘著踏雪烏,已經帶著一對兒女奔得遠了。
「哎,娘娘,等等我們!」
海外,聽起來也沒那麼壞。
聽說木槿這種花很好養活,越是遠離人間煙火的荒野之地,越能開得天下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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