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極端的瘋子走到一起,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有結果的,唯一的結果就是兩敗俱傷。
兩年後。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很遲,梧桐花直到三月底才綻放花蕾,一夜春雨,滿院都是醉人的芬芳。春天是個戀愛的好季節,米蘭卻失戀了,那些天跟我同住。
白天我們各自忙工作,晚上回來我在家看電視寫稿子,米蘭則要出去約會。失戀了還約會,這一點兒讓我不服都不行,好像除了工作,約會和購物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對了,她超級喜歡購物,每個月的薪水常常混不到一個星期就見了底,再看她身上,范思哲的運動裝、CK的內衣、DOLCE的鞋子、LV包、兩千多一瓶的LAMER……再到她的公寓去看看,兩個大衣櫃的名牌衣物,幾箱子的鞋,梳妝台上堆積如山的瓶瓶罐罐,樣樣都是名品。
「你真是有點變態啊,米蘭,你那裡隨便一個瓶子就夠我買兩個月的菜了!」每次李櫻之去她家都這麼說。米蘭則呵呵地笑,「我也覺得我有點變態,可是沒辦法,我就好這口啊。」
沒錯,她就是好這口,花錢如流水,錢花光了吧就找男朋友,男朋友養不起她了就換男朋友。「有時候我真看不起你,」我曾直言不諱地指責她,「你自己有胳膊有腿,能賺錢,幹嗎要去花他們的錢呢?」
「又不是我要他們花的,是他們自己花的,就算不花在我身上,也一樣會花在別人身上,男人是用錢行動,女人是用錢思考,這世道就這樣啊。」
你說這是人說的話嗎?
沒辦法,誰叫她那麼漂亮呢,加上一顆智慧的頭腦和雜誌社體面時尚的工作,自有數不盡的狂蜂浪蝶來招惹她,即使她看不起那些男人,她的身邊卻從沒離開過那些男人,大把的男人願意為她大把大把地花錢,不知道她是真快活還是假快活,反正她一直就是快活的。「男人走了就換唄,頂多是花點換衣服的時間……」每次失戀後她都這麼說,然後馬不停蹄地尋找下一個目標。
這丫頭隨身有一個厚厚的電話本,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各路神仙的聯繫方式。五花八門什麼人都有,大到政府什麼秘書長書記之類,小到街道辦事處的計生員,甚至是某某機關門口賣茶葉蛋的也都收羅在她的關係網內,走在大街上,是人是鬼都認識她,就連上個廁所也能碰上熟人。「新世紀什麼最貴,人才!」她恬不知恥地說。
徹底沒得救了!我不知道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遊戲人生的,就覺得她這人看似沒心沒肺很透明,其實又深不可測;雖然長了一張如花似玉的臉,心卻比任何一個男人的還堅硬,也許受過傷,所以才對這個世界充滿懷疑吧。印象中我好像沒見她對誰認真過,如果一定要找個充數的,那就只有大學剛畢業的那年,她愛上了一個生意人,那是唯一的一次讓我看出她對對方有愛。可惜那男人是個有婦之夫,她尋死覓活的硬是把人家好端端的家庭給拆了,如願以償地跟那個男人生活在了一起,可是好景不長,不到半年她就把那男人給踢了,我問她原因,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是在一起了,就那個樣,沒意思。
這一點兒很像她在商場購物,凡她看上的東西,甭管多貴,哪怕是薪水已經透支了,她也會想方設法將看中的東西搜羅到手,哪怕重金購回的東西穿不了幾回壓箱底也在所不惜。
我不知道她這回甩掉的又是哪個倒霉鬼,沒問,也不需要問,因為過不了幾天她又會進入熱戀狀態,我一點兒也不用為她擔心。
果然沒多久,米蘭又閒不住了,嚷嚷著要戀愛,要戀愛,沒愛怎麼活啊。正好週末的時候祁樹禮給我打電話,邀請我次日參加他星城子公司的開業慶典。我含糊著答應了,問米蘭去不去,米蘭馬上來了興趣,開門見山地問:「他有沒有太太?」
「沒太太,一個人。」
「鑽石王老五啊!」米蘭的眼睛瞪得老大,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在她眼中發光,「聽說他在國外發了,這麼成功怎麼會沒有太太呢?」
「我怎麼知道,他又沒說過。」
「是嗎?」米蘭的眼睛更亮了,表情異常活躍。我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笑著說,「要不要我給你做介紹?」「沒問題啊,反正閒著也是閒著。」米蘭一點兒也不推辭。
祁樹禮就是祁樹傑海外那個失去音信多年的哥哥,兩年前突然回來了,身價當然不再是出國前那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而是一家跨國物流公司的老闆,出入都有保鏢相隨、政要引路。每次看到他眾星捧月地出場我就聯想到很多狗血言情劇裡常有的霸道總裁,這形象很襯他!
坦白講我跟祁樹禮的往來並不多,也沒太把這個人往心裡去,就目前而言,他的出現與否,對我的生活並沒有多少影響。可生活就是這樣,總是在不經意間給你設置新的埋伏和障礙,也許新的危險已經來臨,你自己還渾然不覺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趕到台裡錄音,最近台裡正在錄製名著系列廣播劇,配音是我的老行當,所以無論如何是推辭不了的。這次錄的是《簡·愛》,跟我搭檔配音的是同事文華,他本是播音室的,因其嗓音渾厚又極具磁性,被導演馮客抓來配羅切斯特的音了。這小子最近剛結婚,情緒卻不太好,精力也不集中,也難怪,如果不是看在跟馮客是死黨的份上,打死他也不會放著好好的蜜月不過,在錄音棚裡一關就是十幾個小時錄廣播劇。
我們的錄音勉為其難地進行著,雙方配合得很吃力,主要是缺少默契,而且文華也確實不夠投入,台詞念得平就算了,還打起了哈欠,有氣無力地折磨大家的耳膜。玻璃隔窗外的導演馮客一直忍耐著,臉色越來越難看。我在一旁看著很為文華捏把汗,因為念到後來,馮客的臉都要抽筋了,那樣子像是要昏厥過去。
「停!」
馮客終於忍無可忍了,在玻璃房外做了停的手勢,猴子似的躍上前,衝著錄音機房張牙舞爪,「文華,我的大爺,你今兒是怎麼啦?感覺,感覺,我要的是感覺,不是要你念課文……」
「我,我怎麼噠?」文華拿下耳麥氣呼呼地反問,剛才還是普通話,馬上就換成了星城話。
馮客不是本地人,星城話講得很蹩腳,嘶啞著嗓子說:「勃朗特要是聽到這配音,會從墳墓裡跳出來!拜託了兄弟,你學學人家考兒……」
一聽這話,文華就火了,嗓音提到了相當的高度,「呃,馮猴子,怎麼能拿我跟考兒比呢,人家是搞過專業配音的,我可是被你趕鴨子上架才折騰到這兒來的!」
「行,行,我說不過你,你不是專業的,我又是專業的?」馮客伸長脖子的樣子很滑稽,爭辯道,「你是趕鴨子,我才是鴨子呢!」
兩秒鐘的靜止。然後「轟」的一聲,錄音房裡頓時笑翻了。文華剛才還是一臉怒容,轉眼就笑得快背過氣,阿慶更是笑得蹲在地上。馮客下不了台了,只好宣佈收工,「好,好,今天就到這裡算了,你們橫豎是不想幹了!」
話音剛落,房裡房外就一陣歡呼,文華第一個丟掉耳麥,長噓一口氣,「總算得救了……馮猴子,明天都是元旦了,今兒還加班,你太不人道了!」
馮猴子是導演馮客的外號,因生得瘦,一張猴臉兒渾然天成。而猴子就是猴子,什麼時候都精神抖擻,甭管別人怎麼熬得兩眼發黑東西不辨,馮猴子始終保持最佳工作狀態,一雙小眼睛賊亮賊亮……要命的是,他不光眼睛利索,耳朵更是靈敏異常,一丁點兒的氣息不到位或者吐詞不清都會被他揪住,一句話錄幾十遍的事常有。所以一場錄音下來,大家都東倒西歪,只有他一個人氣定神閒地指揮這指揮那。聽到抱怨聲,他並不生氣,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你們別怨聲載道地怪我,我有什麼辦法,上面催得緊,春節的時候拿不出節目,我怎麼向上面交代?」
「上面」指的是電台領導。馬上就是台慶五十週年了,台裡為了吸引聽眾推出世界名著系列廣播劇,事實證明,名著的魅力加上完美的配音,這樣的節目相當受歡迎,以往每次一推出就會在觀眾中掀起一股名著熱潮。台長老崔自稱「猴王」,非常擁護年輕人,帶領一群忠心耿耿的猴兒們決定將這個全新的文化理念發揚光大,所以儘管台裡經費緊張,也沒有影響《簡·愛》的正常上馬,為了趕檔期,以馮客為首的節目組已經連續奮戰了十幾個日夜。
收工後大家嚷嚷著要聚餐,馮猴子埋單,我婉言謝絕了,中午要趕去參加祁樹禮的開業慶典,米蘭還在那兒等著我呢。
米蘭比我先到半個小時,一襲玫紅CHANEL套裙,花枝招展地站在酒店門口沖每一個進去的貴賓微笑,還熱情地跟人握手,交換名片,而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也很客氣地跟她點頭握手,一個領導模樣的中年男子甚至還握著她的手說:「恭喜,恭喜!」顯然他把這美女當成這家新開業的公司的員工了,不過轉身又問了句,「小姐,我怎麼看著你覺得這麼面熟啊?」
「哎喲,趙局長,你真是貴人多忘事,我們上個月還在一起吃過飯呢。」米蘭笑嘻嘻地說。「哦,是,是……」趙局長裝作認出來了的樣子,連連點頭,擺著手進了酒店大堂。
這時候又一個打扮入時的胖女人走了進來,米蘭連忙熱情地迎上去,大聲說:「王姐,好久不見了,你真是越來越年輕了。」
那女人一怔,像認出來又像沒認出來的樣子,問道:「你看我哪裡年輕了啊?」
「你變苗條了啊。」米蘭睜眼說瞎話。
那女人一張胖臉立即笑成了柿餅,「真的啊,我也是這麼覺得呢。」
我看不下去了,等那女人進去後,我一腳踹了過去,「你站這兒幹嗎,知道的,你是在這兒拉關係,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酒店小姐在這兒拉客呢。」
「去你的!」米蘭笑罵。
正說笑著,霸道總裁隆重出場了,被一干高層簇擁著,一身深灰色西裝衣線挺括,戴著眼鏡,表情沉穩不苟言笑。他從容不迫地跟每一個人打招呼,那些人皆是位高權重的顯貴人士,但跟祁樹禮站在一起瞬間就被秒殺。這位先生的氣場太強大了,眾星捧月說的就是他。
「考兒,你來了。」霸道總裁看到我,馬上換了張笑臉迎了過來。
「Frank,恭喜啊!」我也客氣地寒暄。
「謝謝!考兒今天好漂亮……」祁樹禮目光閃爍,笑吟吟地上下打量著我。
「你又睜眼說瞎話了,這裡這麼多美女我算哪門子漂亮!」
「在我眼裡你就是最漂亮的!」
「得了吧你!」
一旁的米蘭不知怎麼突然變得很安靜了,呆呆地盯著祁樹禮發愣。我反應過來,連忙介紹道:「哦,我來介紹下,這位是我的好朋友米蘭,她才是貨真價實的美女!」
祁樹禮迅速掃她一眼,很客氣地跟她握握手,點點頭,說了句「你好」就沒有再看她,反而要拉著我去介紹給他的朋友認識。
米蘭自始至終都沒跟這個來頭不小的人物說上一句話,但她一點兒也不著急,目光始終追隨著祁樹禮,眼中那種看不見的東西空前的活躍,如同看見了一顆熠熠生輝的碩大鑽石,吸引著她恨不得馬上據為己有。
我無意中瞥見她的表情,不知怎麼心裡忽然不安起來,這次她所表現出來的興奮和激動比她以往任何一次看到心儀的東西都要強烈,性格決定命運,我很擔心她的這種性格會給她以後的人生帶來不太好的際遇,可惜我沒有先知先覺的本事,否則我絕不會貿然將祁樹禮介紹給她,為此我們都付出了代價。
慶典後就是酒會,我不習慣這種場合,就跟祁樹禮打了聲招呼要回去。他很善解人意,也知道我可能不喜歡這種場合,就沒有挽留,而是很有風度地把我和米蘭送到門口,安排司機送我們回去。
一輛超豪華的加長奔馳開了過來。
祁樹禮親自打開車門讓我和米蘭進去,紳士范兒十足。
「不好意思,本來要親自送你的,」霸道總裁滿臉歉意和不捨,「等我忙完這陣子就去看你,請你吃飯。」
「你已經請我吃過很多次飯了。」我實話實說。
「我們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飯很正常嘛。」
我本來想回他「誰跟你是一家人」,但礙於米蘭在場,話到嘴邊又嚥回去了。
祁樹禮替我們關上車門,吩咐司機:「路上小心點兒開。」
「是,祁總。」
因為車上有司機,一路上米蘭沒怎麼說話,裝淑女什麼的一向是她的強項。可是一下車她就嚷嚷起來,「身價!這就是身價!考兒,你怎麼不早把他介紹給我啊?」
我承認,那輛車確實很豪華,霸道總裁的實力不是蓋的。
我笑答,「現在也不晚啊。」
「是,是,一點兒也不晚。」米蘭挽住我的胳膊,肉麻地說,「不愧是好姐妹,有好事總是先想著我,考兒,我愛死你了!」
「去,去!」我推開她,感覺雞皮疙瘩掉一地。
「考兒,」她挽住我繼續說,「他好不簡單,這麼年輕就擁有這麼多!」
「他好像不年輕了,都四十出頭了呢。」
「你看你,外行吧,男人最有魅力的時候就是他這個年紀,有經驗有實力!」
不知道霸道總裁聽到這話作何感想,米蘭大概不知道,祁樹禮在我面前一直很「自卑」,每次三兩句話總要說到他的年紀,「考兒,我大你這麼多,你不能這樣欺負我!」
聽聽,誰敢欺負他!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覺得祁樹禮這個人不簡單,銷聲匿跡了這麼多年,忽然衣錦還鄉,成了受人矚目的華僑,讓人不能不猜測他成功背後所付出的代價。
我跟他第一次打交道是在電話裡,那是兩年前我正準備搬去跟耿墨池同居的頭天晚上,我接到了一個陌生男人隔著大西洋打來的電話,他說他是祁樹傑的哥哥,現在美國,剛得到弟弟去世的消息,很難過云云。出於禮節,我連忙安慰他,「你別太難過,生死有命,是他自己要離開的。」
「Yes,Yes,我明白,現在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了。」祁樹禮在電話裡英文夾中文,說話很吃力,「我叫Frank,聽說你叫考兒,很好聽的名字,一個人在家嗎?」
「我要搬走了,房子騰給一個親戚住。」
「哦,這樣啊,那我這個電話很及時哦,明天打就碰不到你。」
「是的。」
「那我們很有緣,我很高興聽到你的聲音。」
「我很高興你還活著。」
「謝天謝地,我還活著。」這個人說話很有趣,聲音醇厚悅耳,似乎並不令人討厭,「過些日子我會回國一趟,希望到時候可以見到你,不知道方不方便?」
「可以,只要到時候我還活著,你就可以見到我。」
電話那端傳來兩聲低沉的笑聲,「你很有意思,我更想見你了。」
「你見了我後就知道我很沒意思!」我跟他掰扯了幾句就掛了電話,然後轉過身就把這人忘到了九霄雲外。雖然聽聲音我對這個人的印象不壞,但他的姓氏太讓我敏感了,我做不到熱情,他愛來不來,關我什麼事。
對於祁家的人,我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過去的一切對我來說就像一場噩夢,我唯願這輩子也不要跟他們家的任何人有交集,我就是淪落街頭要飯也不會去敲他們家的門。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後來我跟耿墨池鬧翻了,沒地方住,只得硬著頭皮去要房子,因為祁樹傑姑媽的兒子喜寶借了我的房子做婚房,這事我原本是不情願的,但看在祁樹傑的母親再三托話的份上,而且當時搬去跟耿墨池同居,房子剛好空著,我只好答應。
可是讓我萬沒料到的是,祁樹傑的母親,那個老太婆竟瞞著我擅自將房子賣給了喜寶一家,當他們拿出新的產權證給我看時,我氣得差點兒昏厥過去。第二天我就請假趕到湘北,直奔老巫婆的家。我實在嚥不下這口氣,我是祁樹傑的老婆,是他遺產的直接繼承人,我已經放棄了他留下的錢,可他們居然還要奪走我唯一的棲身之所!
記得那天老巫婆家裡好像來了客人,還沒進門,就聽到屋子裡一片歡聲笑語。我一腳踹開門,氣勢洶洶地衝進客廳,裡面果然坐了好些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盯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不要臉的賤貨,你還敢找上門啊!」老巫婆聞訊馬上從廚房裡跑了出來,指著我的鼻子罵,「房子是我兒子留下的,你根本沒資格住,你不是有男人給房子住嗎?怎麼,被趕出來了?活該!想要回房子,門都沒有!」
我瞪著那個猙獰的老女人,心中壓抑多年的火山瞬間爆發,猛然發現旁邊的茶几上放著把水果刀,喜寶恰好就站在我前面,他也在幫老巫婆的忙。我不由分說就抓起了水果刀,衝上前一把頂住喜寶的脖子,咆哮道:「你們這些沒人性的畜生,這樣的事你們都做得出來,今天我就一句話,交不交房子,我手裡的刀子可是不認人的,就一句話,交還是不交!」
現場頓時一片混亂,老巫婆和祁樹傑的姑媽嚇得面如土色,連聲喊:「不得了了,要出人命了,快打110,我們家裡來了個瘋子。」
「看誰敢動!動一下試試看!」
說著我的刀刃立即就劃了一下喜寶的脖子,頓時血流如注。眼見我真發了寶氣,在場真的沒有一個人敢動了。這時候旁邊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站了起來,他一直在冷眼旁觀,盯了我好半天,突然笑了起來,「你是白考兒,阿傑的太太?」
「你管我是誰?不關你的事就滾開點兒!」我惡狠狠地衝他吼。他並沒退縮,不慌不忙地來到我跟前,很有趣地打量我,「沒想到阿傑的太太這麼有個性啊,果然很有意思!」
然後呵呵地笑了起來。
「滾開,不關你的事!」我氣紅了眼根本懶得跟他囉唆。
雙方又僵持了一會兒,老巫婆只得乖乖讓步,表示會立即把房子還我,要我放下手中的刀。我這才推開喜寶,一甩手,水果刀準確無誤地插在了茶几旁邊的皮沙發上,一屋子的人都不敢吭氣。只有那個跟我搭話的陌生男人很鎮定,一直笑吟吟地看著我,好像還很欣賞的樣子。我沒理他,限了時間要他們騰房子後掉頭就走,又是一腳踹開門揚長而去。
過了大概兩個月,我搬回了自己重新裝修了的公寓。沒頭沒尾的日子又開始了,除了晚上到電台做節目,我基本足不出戶。外面冰冷的世界已經讓我徹底灰心,我但願自己早些將這一切遺忘,就像這個世界已將我遺忘一樣。直到有一天我散步回來,電話響了,我去接,聽到一個渾厚的男聲跟我打招呼,「Hello,還記得我嗎?」
「誰啊?」
「這麼快就不記得了,前陣子我們還見過的啊,我是阿傑的哥哥祁樹禮,想起來了嗎?」那男人又在電話裡笑。
祁樹傑的哥哥?好像是有過這麼個人給我打過電話,至於見過面,我卻是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哦,你好,我們見過面嗎?你弄錯了吧?」我冷冷地說。那男人在電話裡愣了片刻,並沒有生氣,「不記得就算了,有空出來見個面嗎?我請你吃飯。」
「對不起,我沒空!」我斷然拒絕。
「那你很不守信哦,你說過只要你活著就可以見到你的。」
「我現在已經死了!Frank先生,你在跟鬼說話!再見!」說著我就掛了電話。鬼才跟你吃飯呢,我不想再和祁家人有任何的瓜葛!剛掛下,電話又刺耳地響了起來,我抓起電話,正要發作,對方搶先一步說了話:「我在新澳西餐廳等你,晚上七點,不見不散!」
說完對方也掛斷了電話,語氣堅決,根本不讓人有拒絕的餘地。
好厲害的男人!我拿著聽筒一時有些發愣,然後我決定見他,能夠這麼強勢地掛我電話的男人這世上絕無僅有,我倒要看看他是哪個星球來的魔王。
我把自己收拾得體體面面出了門,當我蹬著高跟鞋款款走進新澳西餐廳時,立即吸引了不少探究的目光,這讓我頓時有了些底氣,我想我的樣子還不至於太丟人。
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坐在靠窗的角落朝我招手,很內斂地衝我笑。
我的視力一直不太好,走近才發現那男人好眼熟,腦中一閃,想起來了,他不就是我去找祁母要房子時跟我搭話的那男人嗎?他就是祁樹傑的哥哥?真是見鬼了,第一次見面居然會是在那樣狼狽的場景下。我頓時窘得無地自容。
「請坐,很高興見到你。」祁樹禮笑著說,起身很紳士地幫我挪開椅子。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窘迫,並沒主動說到那天的事情上去。
我飲了口橙汁,看了看眼前的男人,他穿了身藏青色西服,戴著副無邊眼鏡,很斯文,眉目卻很老沉,無端的透出一種威嚴,或者說是氣勢,與他的生活環境緊密相關,直覺這不是個尋常人。至少跟老實木訥的祁樹傑不是一類人,我看不出他哪點兒跟祁樹傑相像,我疑惑他們真的是親兄弟?
「看清楚了嗎?不像吧?」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所思所想。
我實話實說:「是不太像。」
他莞爾一笑,「可我們是親兄弟。」
這個人真是很奇怪,即便是笑著,眼中依然有那種逼人的氣勢,目光銳利。我不大敢跟他對視,總覺得鏡片後的那雙眼睛像X光,老謀深算,讓人很沒安全感。所以從頭到尾我只顧埋頭吃,他問一句我答一句,絕不多說半句話。
我感覺他問得很小心,而且顯得有些緊張和興奮,因為他不停地調整坐姿,一雙手拿上來又放下去,找不到跟我溝通的話,就不停地點菜,詢問我的口味,徵求我的意見,最後還要了瓶紅酒……我是真不知道跟他說什麼,也沒怎麼看他,我根本就不是來看他的,我是來吃飯的。祁樹禮卻吃得很少,他只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吃,目光閃閃爍爍,感覺得出他內心的興奮更強烈了。
他看我的樣子並不是肆無忌憚的,是那種含而不露的慢慢品味,就像他在品著杯中的紅酒,一點點的,一絲絲的,悄然不露痕跡地將眼前的某種光芒慢慢消融吸納。我不知道那光芒是不是我身上的,我管不了那麼多,要看就看吧,反正被男人看一下我又不會損失什麼。
「你幹嗎不吃?」我吃得差不多的時候忽然問。
「年紀大了,沒什麼胃口。」祁樹禮笑。
「是看著我沒胃口嗎?」
「這話從何說起,相反,我覺得你是那種怎麼看也看不夠的女子,你很美麗。」他這話恭維得太露骨了。我頓時不悅,放下刀叉,冷冷地說:「我吃飽了,謝謝你的晚餐。」
「對不起,是不是我說錯了話?」
「沒什麼,我就是吃飽了。」後面還有兩個字我沒說出來,「撐的」。我覺得我就是吃飽了撐的跑來見這個男人,不是他的恭維讓我不愉快,而是他這個人。
「你跟那天看起來很不一樣。」祁樹禮絲毫不介意我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目光閃閃灼灼,上下左右地追著我的臉,「真的很抱歉,我的家人讓你受那麼大的委屈,你受傷害的樣子讓我很難過。我離家這麼多年,沒想到除了弟弟已不在人世,別的居然一點兒都沒變。你讓我想起了年輕時候的我,衝動、叛逆、絕望、不顧一切……太像了,我沒想到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跟我一樣忍著傷害站在刀口上舞蹈的人。當然,我現在已經沒了當年的勇氣,我都四十出頭的人了,而你那麼年輕,年輕得讓我懷疑我是不是真的曾離開過這個城市這個國家,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我從前的影子,所以你讓我感覺很親切,我們好像認識了很多年,突然見面了,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你別笑話我,我知道我說得太多了點兒,別介意,OK?」
我看著這個人,似懂非懂,淡淡地說:「我不介意,至於你說的在我身上看到了你的從前,我就不太能接受,我不曉得我跟你的過去會有什麼相似。也許你說的是真的,但我不想跟你們祁家的人有任何的關聯,所以我們以後最好也不要再見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對不起,我知道是他們讓你……」祁樹禮誠懇地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很想代他們向你道歉,我是很真誠的,今天約你吃飯也有這個意思,能接受嗎?」
「我不接受!對不起!」我像個燃著的爆竹,「崩」的一下就炸了,「我所受的傷害不是你或你的家人一句簡單的道歉就可以彌補的,你們彌補不了什麼,我也不稀罕。也許你可能跟他們不一樣,可惜你姓祁,對不起,我對這個姓很敏感,請諒解我的苦衷。謝謝你的晚餐,再見!」我一口氣說完,抓起手袋起身離座,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餐廳。祁樹禮忙埋單追了出來,在門口攔住我說:「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如果你很難接受,我不勉強……可是很晚了,讓我送送你好嗎?」
「不必了!謝謝!」我轉過臉,決然地說,「我自己能回去,我習慣了一個人!」
這頓飯後,我就差不多把這個男人忘了,因為我對這個男人雖談不上什麼惡感,但絕無好感,因為他姓祁,我對這個姓氏很抗拒。所以我不打算再理他,儘管此後他又多次打電話約我吃飯,我都拒絕了,拒絕得很輕鬆。我根本沒把這麼個突然冒出來的男人放在眼裡,更沒想過這個男人會對我以後的生活有什麼影響,至於他即將給我帶來的一場空前絕後的災難我更是沒了從前對某種事物的先知先覺,甚至連一丁點兒的預感都沒有。
促使我再次跟祁樹禮打交道的是馮客這個瘟神,他搗鼓的名著系列廣播劇又一次大獲成功,可能是被勝利沖昏了頭,他很快又瞄上了另一部新劇,是部挺熱門的網絡小說,也不知道馮客怎麼說服的作者,人家一分錢沒要就把廣播劇的版權給了他,馮客的嘴皮子真是不容小覷。新廣播劇的批文下來後,馮客對現有的錄音條件很不滿意,要拉上一大幫人到外地去錄。對此台長老崔的態度很明確:錄可以,經費自籌。
其實老崔並不是那種不近人情的人,相反大多數時候他都是通情達理的,他不肯撥銀子也是有原因的,這兩年馮客先後錄了好幾部廣播劇,反響雖然都不錯,尤其是名著系列廣播劇更是在聽眾中形成了一個文化品牌,可錄這種廣播劇是穩賠不賺的事,錄一部賠一部,賠得老崔的臉越拉越長,這次本來就是很勉強地上了馬,誰知馮猴子在本地折騰不夠還要跑到外地去折騰,老崔堅決不同意了,說什麼都不行。
可馮客不死心,整天跟在老崔屁股後面轉,上班如此,下了班也準時到台長家報到,老崔也是好脾氣,好煙好茶地招待他,跟他拉家常講形勢,就是隻字不提經費的事。馮客這回是真沒轍了,跟我說:「看樣子這回是指望不上老崔了,我們只能自己想辦法。」
「想什麼辦法?」
「拉贊助啊,」馮客目不轉睛地瞅著我,小眼睛瞇成了一線天,「這件事情非同小可,關係到我們這個劇能不能達到質的飛躍,所以一定要交給一個非常有親和力的人去做。」
「誰?」
「你啊!」
「憑什麼?」
「憑你是白考兒,放眼全台,還有誰比你更有親和力的?」見我不搭理,馮客笑嘻嘻地繼續遊說,「考兒,這幾天我又仔細聽了前陣子錄下來的配音,說真的你的聲音實在是好聽,可是咱們那設備……嘖嘖嘖,比我還老,再好的聲音也錄不出理想的效果……」
我瞪著他,等他把話說完。
「我考慮了很久,還是決定把錄音的地點挪個窩……」
「你想挪到哪兒去?」
「上海。」
「哪兒?」
「上海。」
「……」
我一宿沒睡。
上海,上海……為什麼偏偏是上海呢?兩年前的那次叛逃讓我對那座城市充滿著嚮往和感傷,而我日思夜想的那個男人現在就生活在那座城市,也許走在外灘的晨風裡,或是漫步在靜安寺的夕陽下,我會和那個人擦肩而過,當愛已成往事,我們只能是陌路人。
這男人真是夠狠的,兩年來音信全無,他在星城不是還有個工作室嗎,他一定也會時常來往星城,可是他居然連一點兒音信也不給我,這個世界居然還有比我更冷漠和自以為是的人。兩個極端的瘋子走到一起,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有結果的,唯一的結果就是兩敗俱傷,這樣簡單的道理我居然直到現在才想明白!
算了,不想這麼多了,當務之急還是幫馮猴子籌措糧餉。他這次如果真想鹹魚翻身,窩在星城肯定是不行的,我贊成他走出去(雖然並不贊成他去上海)。第二天一到辦公室我就給米蘭打了個電話,她路子多,應該有辦法。
「找周由己。」米蘭說。
「他……行嗎?」
「試試看啊,我們這幫同學裡不就他混得最好嗎?」
米蘭說的是實話,周由己是我們的中學同學,在H大讀的土木工程,畢業後自己弄了個工作室,他做的生意五花八門,不僅設計建築,還做建材、裝飾、房產,所以他的名片上總是排得滿滿的,什麼公司總經理、設計總監,什麼策劃師、預算師、項目經理等。而這一大串的頭銜後面始終只有三個字:周由己。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叫百變不離其宗,孫猴子變來變去還是孫猴子。
他這人活得瀟灑,錢是賺了不少,不過消耗也大,其中很大一部分花在了女人身上,他生平最大的愛好就是換女人。據他自己講,除了初戀,從沒有一個女人跟他在一起超過半年,最短的有時候只有一個星期。米蘭就常拿他開玩笑,說他一個月換一個女朋友,到年底還沒有女朋友跟他一起過年。而他就有一點兒好,重色不輕友,始終把朋友放在第一位,從不輕看朋友,朋友請他上五星級酒店吃飯他去,拉他上大排檔他也去,所以他的朋友遍天下,這一點兒跟米蘭倒很相像。
雖然我估計周由己沒多少錢可以贊助,但我還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給他打了通電話,說明情況,他猶豫了下,最後說可以給我贊助兩萬,多的沒有了,因為最近他惹上了一樁官司,正缺錢。我知道兩萬肯定不夠,但有總比沒有好,就連聲向他致謝。
第二天我們約了地方見面,他最近剛出了趟國,才回來,幾次打電話約我,我都回絕了,所以一見面他就抱怨道:「真是的,怎麼約你都不出來,要立牌坊啊?」
「呸,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我對他是知根知底,所以無論他說什麼葷話,我都處變不驚。
「我是很真誠的,幹嗎拒人千里之外?」周由己嬉皮笑臉的。
「謝了,我不需要同情。」
「誰同情你了?」周由己一臉委屈,「我只是想找機會接近你,從前祁樹傑霸著,下不了手,現在我還會袖手旁觀?」
「那你就死了這條心,天下男人死光了也輪不到你。」
「考兒啊,我不明白你怎麼就看不上我呢?當年你一進校園,我就開始追你,可你挑來挑去就不挑我,說真的,我對你可是一片癡心。」周由己一副很認真的樣子,可是他開玩笑開慣了,認真的時候別人也以為他在開玩笑。不過他追過我倒是真的,連祁樹傑也知道,所以對他一直戒備森嚴,別人打電話沒關係,要是周由己打電話到家他就要追根究底。祁樹傑死後,他先是表示很難過,然後就鬆了一口氣似的跟米蘭說:「警報解除了,不容易啊,該輪到我了吧。」米蘭當時就潑他的冷水,「做夢吧,要輪到你早輪到了,還會到今天?」
我聽著周由己的真情告白還是以為他在開玩笑,「別扯了,你又不缺女人。」
周由己還要表白,我忙打斷他,問道,「跟不跟我做客去,李櫻之的老公剛從上海學習回來,米蘭跟我約好了一起上她家吃飯,怎麼樣,去不去?」
「李櫻之?」周由己猶豫了一下,馬上點頭,「去,幹嗎不去啊?」
李櫻之是我們這堆裡過得最中規中矩的,大學畢業不久就結了婚,第二年就生了孩子,結婚第三年她工作的那家電線廠倒閉,她就徹底回到家庭當起了全職太太。她老公張千山在法院工作,人很老實,在單位也混得開,回到家裡又很照顧老婆孩子,是我們這個圈子出了名的模範丈夫。
米蘭比我們到得要早,我和周由己一進門,李櫻之先是一愣,馬上就笑逐顏開,招呼道:「稀客啊,快進來,快進來,千山,來客了!」
張千山忙迎了出來,又是遞煙,又是倒茶,很是熱情。櫻之則去廚房繼續忙她的菜。米蘭見周由己來了,忍不住又要拿他開涮,「聽說你最近出了趟國,怎麼樣,開洋葷了嗎?」
「那是自然的。」周由己笑著回答。
「你們能不能說點別的,人家孩子還在邊上呢。」只有我注意到櫻之四歲的兒子旦旦在場,忙提醒他們說話收斂點兒。
吃飯的時候,大家有說有笑好不熱鬧。張千山不愧是模範丈夫,不停地給櫻之夾菜,米蘭就說:「對老婆這麼好,在外面沒做虧心事吧?」
「你說哪兒去了,我會嗎?」張千山的臉立即紅了。
「那可難說,現在的男人有幾個是好東西?」米蘭說,但話一出口馬上意識到我在場,只得又圓場道:「也不一定,也不一定。」
「吃菜啊,大家都吃啊。」櫻之也岔開話題。
我知道大家都在照顧我的情緒,說實話,挺感激的。但他們大可不必這樣,我沒他們想的那麼脆弱,對於男人這種生物我早就看透了,沒有了期望,也就不再失望。
吃完飯周由己提議去打保齡球,運動運動,消化脂肪,米蘭馬上贊成。張千山也說是不錯的主意,櫻之也做我的工作,去吧,大家難得聚在一塊兒。我笑著點點頭,當然不能掃大家的興。
在保齡球館的衛生間,我跟米蘭感歎櫻之好幸福,米蘭卻呵呵冷笑著說:「只怕沒你看上去的那麼美好。」
「什麼意思?」
「白考兒,我覺得你這人真是,怎麼說好呢?」米蘭看著我直搖頭,「櫻之是個好女人這不假,但張千山對她就未必……」
「你別瞎說,他們一直都很好,這麼多年我都是看到了的。」
「我也看到了啊,前幾天我都在平和堂看見張千山了。」米蘭說。平和堂是星城很有名的一家購物中心,她經常去那裡購物。
「看見張千山也稀奇嗎?」
「你聽我說完!」米蘭橫我一眼,「我看見的是張千山和一個女的在一起……」
「女的?誰?」我跳起來。
「不認識,只知道是個髮廊妹,挺漂亮,兩個人摟在一起親熱得不得了。」
我張著嘴,感覺整個世界都變得昏暗……
「想不到吧,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以為張千山是個什麼好東西?」米蘭恨恨地,又有些難過地說,「周由己說,他也見過張千山跟那女的在一起,他們在酒店開房!」
「櫻之……她知道嗎?」我知道這種事最受傷的始終是女人。
「第二天我就打電話問過櫻之了,當然沒直接說,只問她老公最近忙不忙,你猜她怎麼說?」米蘭轉過臉又是呵呵冷笑地看著我,「她說她老公去北京出差了,已經走了好幾天,要半個月後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