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奇怪,遙遠和親近,理解和排斥,痛苦和喜悅往往都只隔了層紙。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讓我根本沒有反應過來的餘地!
我被人從後面摀住嘴巴的時候還在想,要不要跟耿墨池去上海,剛才從「上島咖啡」出來我都哭了一通的,這會兒眼淚還沒干就被人拖上了事先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色別克商務車。我是要喊的,可來不及發出聲音人就已經在車上了。我驚慌失措地看看周圍,全是幾個戴著墨鏡的彪形大漢。「你們是誰?想幹什麼?」我掙扎著尖叫,可是沒人理會,車子迅速地駛出了鬧市。坐我旁邊的兩個大漢一個控制住我的手腳,另一個掏出了一根針管,後面還有一個人,摀住我的嘴巴,一針猛紮在了我的手臂上,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就渾身一軟,什麼也不知道了。
我好像睡了很久,像是在做夢,又不像,夢境中的事都真實地發生過,就在一個多小時前,我還跟耿墨池在「上島」喝咖啡,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氣氛有些凝固。
耿墨池坐我對面,一身淺咖啡色便裝,頭髮修剪得很短,差不多是平頭,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他留平頭。初秋的太陽那樣好,斜斜地透過咖啡廳的落地窗,照在他臉上,他的臉一半陰影,一半明亮,沒有笑容,神色憂鬱而茫然,不知道在想什麼。我忽然很心痛,很想問他:你過得還好嗎?但我沒有,只是問:「安妮呢,她現在怎麼樣?」
他搖頭,「不知道,我管不了她。」
說著他掏出一個銀色打火機,啪的一下點了支煙,一隻手放在桌面上,一隻手夾著煙,深沉的憂鬱鬱結在他眉心,若有所思的樣子,讓他的臉在煙霧的繚繞下倍感遙遠,「你好像變了很多,」他的目光飛鴻一般掠過我的臉龐,「感覺不太一樣了。」
我苦笑,「是吧,女人到了我這個年齡,通常老得很快。」
他握住我的手,「曾經,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跟你一起變老,就像歌裡唱的那樣,很庸俗,可卻是人生最極致的美好……」
我慢慢地將手抽回來,轉過臉去,「我們沒有這個緣分。」
「是啊,我們沒緣分。」他虛弱地搖搖頭,慢慢地說,「原本不打算再回來的,死了直接埋到西雅圖那塊墓地即可,但終究還是放心不下,來看看你,剛好看到在水一方的出售告示,就買下來了。我自己是用不著的,專門留給你的,以後你若在國內,就住這房子吧。」
我癡癡地看著這個男人,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他歎口氣,又道:「你這人啊,就是太隨性,做事不動腦子,怎麼直接怎麼來,有時候我真是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在西雅圖,你走後的第二天早上,我醒來,見不著你的人就知道你又逃跑了,怎麼總是這樣呢?難道經歷這麼多事,你還不明白,就算你犧牲自己也未必就能讓我幸福,因為你就是我幸福的全部理由,失去你,我怎麼還能夠幸福!所以你離開後,我真的很想你,很多時候恨不得自己死掉才好,但是現在我才明白,哪怕我當時真的是死了,哪怕你這只螃蟹永無可能變成天鵝,我還是不會停止……愛你。」
他淡淡地說著這些,彈了彈煙灰,見我沒說話,更深地看著我說:「逃跑,其實是最懦弱的表現,我也逃跑過,跟米蘭剛結婚的那段時間,不是從星城逃到上海,就是從上海逃到星城,結婚三年,我們捉了三年的迷藏。後來到了日本,我又從名古屋逃到巴黎,又從巴黎逃到西雅圖,結果呢,還是逃不脫。現在這種混亂的局面,其實跟我一味地逃避有關,如果我能果斷地面對問題、解決問題,也許都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逃避,勇敢點,愛情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誰來都奪不走,你跑什麼呢?」
我轉過臉去,極力地仰起臉,不讓淚水掉下來。
他還想說什麼,突然,咖啡廳裡響起卡朋特那曲經典的《昨日重現》,兩個人都怔住了,瞪大眼睛相互看著對方,一瞬間腦中好似有閃電劈過,沉寂的夜空驟然通亮,回憶挾著狂風呼嘯著席捲過來,那麼多的前塵往事,那麼多的歡笑和淚水,原來從未丟卻。
彷彿是出自本能,我緊緊地抓著他的手。
我不敢呼吸,怕每一次吸氣,都會驚動那些記憶。
我們默默地離開咖啡廳,站在街邊上的時候,我低聲跟他說:「我過幾天就回湘北。」
他眉頭一皺,「為什麼?我讓你很難受嗎?」
「不是,不是,」我連連搖頭,「我只是不想打擾你,你需要清靜。」
「如果想清靜,我還跑回來幹什麼?」說著他鬆開我的手,又掏出一支煙點上,情緒顯得有些激動,「剛才跟你說的都白說了,叫你不要跑,你偏跑,我的日子還有多久你不是不知道!」
我咕噥一句:「米蘭,會找過來的。」
他狠狠地吐出一口煙,「來了又怎樣,我還怕她嗎?」
我捂著臉直搖頭,「墨池,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知道怎麼面對你,還有米蘭,我鬥不過她,而且我也不值得你這樣。」
說著我就哭了起來,他歎了口氣,站到了我身後。熟悉而迷離的氣息夢幻般地罩住了我,我一陣搖晃,虛弱得幾乎沒有力氣站穩。他慢慢張開雙臂抱緊了我,然後不等我抗拒,低下頭,深深吻了下來。他的嘴唇微涼,透著好聞的煙草氣息,我的腦中一片昏昏沉沉,抗拒不了,已經完全深陷在這樣的吻裡無力自拔,佯裝的堅強,其實懦弱得可悲。
「跟我去上海吧,我們好好待一段時間,那裡……也許能放鬆些……」他終於鬆開我,把手伸進我的髮絲間認真地看著我說。
「墨池……」
「考慮一下吧,盡快給我答覆,那邊還有一些事情等著我去處理。」他的手停留在我的後頸,輕輕摩挲著,目光溫柔而悲涼,「醫生說我很難撐過今年冬天的,我想在最後的時間裡有你陪著,好不好?」
多麼渴望的感覺啊,就是這種在他的注視中被他的愛浸潤的感覺。物是人非的日子裡,如果不是這種感覺,我絕對熬不到今天,什麼都過去了,什麼都不存在了,也許此時此刻只有彼此的愛還在這紛亂的塵世疲憊地掙扎……
我們在人群熙攘的街頭吻別,他要去音協一趟,我一個人回家。
走在湘江大橋上,心裡忽然變得很寧靜,這讓我不知怎麼想起一部費雯麗主演的經典老片《魂斷藍橋》,影片的結尾是女主人公瑪拉帶著對戀人的無限眷戀奔向了死亡,記得也是在這麼一座橋上,也是車來車往,多少年來,我被這部電影深深地感動。其實我的內心也有一個同樣的惡魔,在跟我進行著殊死搏鬥,我的痛苦就是源於這搏鬥,想要給他最美好的愛,又怕自己無力承擔,反而帶給他災難,這樣的鬥爭已經在我的內心糾纏了很久,此刻鬥爭得尤為激烈。然後發生了什麼?剛走過橋拐到一個僻靜的街道時,我被尾隨而至的人從後面摀住了嘴巴……
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當我發現被陳錦森綁架到深圳的時候。讓我不解的是,他把我弄到深圳來後很少露面,見了面也只問些生活起居的話,或者是禮節性地擁抱一下,拍拍肩膀什麼的,這更讓我生出無端的恐懼。因為這表明陳錦森對我已經沒有了最初的「愛慕」,我們之間就是綁架與被綁架的關係,非常的簡單利落,卻又殺機重重,只要哪天他下了決心或者是目的達到了,他就可以毫不遲疑地痛下殺手,一直以為他是個謙謙君子,沒想到竟是一個綁架犯。
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沒有辦法將兩者聯繫在一起。
當意識到情況嚴重時,我已經無法脫身,因為我被監視得很嚴密,除了在自己的臥室可以自由活動,房子裡其他地方都有人把守,特別是廚房和陽台。因為陳錦森暫時還不想讓我自殺,更不會讓我在陽台向外界發出求救信號,就連臥室的窗戶都是被不銹鋼焊死了的,也不可能有自殺或者是求救的機會。
絕望、恐懼、萬念俱灰……
我已經不抱有生的希望了,只是放心不下家人和耿墨池,他們現在可能還不知道我的處境,如果知道了,就算家人能挺住,耿墨池怎麼辦,他的心臟病已經無藥可救了,任何一點的刺激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一想到這,我就抑制不住悲傷,祁樹禮說得沒錯啊,我真的是個不祥的人,所以耿墨池提出要我跟他去上海時我才會猶豫,似乎是預感,我在猶豫,害怕重聚給他帶來新的厄運。
果然,我還沒來得及答應他的請求,災難就降臨了。我反覆地回憶那天從咖啡廳出來後在街邊我們相擁而泣,想起一個人走在湘江大橋時的茫然和彷徨,甚至還想起了那部老電影《魂斷藍橋》,早知如此,當時還不如像女主人公瑪拉一樣葬身車底,給自己的人生來個最淒美的落幕。現在倒好,死也死不了,活著又受罪,糟糕的是我一點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形,甚至不知道陳錦森為什麼要綁架我。我沒有別的反抗方式,只能絕食。因為我心裡很清楚,一旦我死去,不管是什麼樣的陰謀,都會讓陳錦森功虧一簣。
飢餓的感覺很不好受,那是一種生命極限的折磨,好在我的身心已經麻木,再大的苦痛我都可以忽略,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不能再讓身邊的任何一個人牽連進來,身體越虛弱,這個想法就越強烈。但是陳錦森不讓我就這麼死去,他叫來醫生給我輸液,用葡萄糖來維持我微弱的生命——計劃輕易地落空了。我躺在床上反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陳錦森得意地看著我說:「我不會讓你就這麼死的,你對我還有用。」
「你想把我怎麼樣?」那天他來看我,儘管虛弱,我仍然想要知道答案。他並沒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只是看著我微笑,然後自顧自地抽煙,極有耐心地消耗我的耐心。
「你到底想把我怎麼樣?」我掙扎著又問一遍。
他很不屑地看我一眼,吐了口煙,「我給過你機會的,是你自己要放棄。」
「什麼機會?」
「跟我結婚啊,你若跟我結婚,什麼事兒都沒有。」
「我跟你結婚對你有這麼重要嗎?」
他奇怪地看著我,忽然就笑了起來,好像跟他說話的是個白癡,「你要我怎麼說你,Cathy,有時候你冰雪聰明,但有時候你實在是愚蠢得可以,耿墨池把全部財產轉到了你的名下,你不知道嗎?」
我愕然。
「不知道吧?」
這麼一問,他忽然就拉下了臉,笑意全無,「我給他鞍前馬後地跑了這麼些年,為的什麼,就是希望得到實質上的利益,跟他妹妹談戀愛後,我更貼心地為他奔波,我沒有奢望得到他的全部,但至少不應該讓我吃虧吧。誰知他是個薄情寡義的人,沒有將財產留一分給他妹妹,全部轉到了一個跟他毫無關聯的女人名下,這個女人就是你!如果轉到他太太名下,我心裡還好受點,偏偏轉給你,明擺著就是跟我示威,不讓我得到一分一厘的好處……」
我恍然大悟,「原來你跟安妮在一起,後來又接近我,就是因為財產?」
陳錦森笑而不答,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你怎麼能這樣?安妮是愛你的,你竟然利用她的感情獲取利益!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耿墨池肯定是察覺了你的居心,才把財產轉移的!」
「所以我才綁架你!」陳錦森因為憤怒,臉上的肌肉突突地跳著,眼中凶光畢露,「我知道你是他的全部,勝過一切財產,如果他妥協,那麼什麼都好說,如果一意孤行,呵呵……」
我氣得要昏厥,「你這個渾蛋!」
「我就是一個渾蛋,我從一個香港最底層的打工仔爬到今天容易嗎?沒有雄厚的家世背景,沒有人扶持,從幫他打理生意的那天開始,我就立誓要好好創下一番事業。當時他也給我許諾過,說不會虧待我的,結果呢,他不僅阻止他妹妹跟我交往,還免去了我在公司的財務大權,目的就是將我徹底掃地出門!」
「如果我是他,我也不會同意安妮跟你這樣的人交往。你居心叵測,把感情當籌碼,你知不知道安妮對他有多重要,傷害到安妮,他肯定不會讓你好過!」
「沒錯,我不否認跟安妮拍拖有經濟上的原因,但你們怎麼就認定我不愛她呢?我走到今天很大程度上就是她逼的,這個死丫頭,比她哥哥更絕情,又任性,對我厭倦了,就迅速泡上那個姓祁的,還要跟他結婚,她完全沒把我放在眼裡!好啊,既然大家都撕破了臉皮,那就拚個魚死網破好了,反正我已經一無所有,我什麼都不怕了!」
正說著,陳錦森的手機響了,他馬上換了種截然不同的表情,一看就是在與戀人通話,輕言細語,比嚼著糖果還甜蜜。
但是很快我就察覺出不對了,他的話語中……怎麼有安妮的名字?安妮?!
「我知道,你就是在跟我賭氣,怎麼這麼傻啊,寶貝,拿自己的婚姻作賭注……那個老男人怎麼配得上你呢?你應該知道這個世上只有我是愛你的。別哭啊,安妮,我不怪你,真的,只要你回到我身邊,我們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好好從頭來,我是真的很愛你,寶貝,我的安妮……」
我的腦子嗡嗡作響。安妮?安妮!!
電話打完了,陳錦森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露出魔鬼似的微笑,「我又多了個籌碼,安妮想通了,知道那個姓祁的不是真心愛他,她願意回到我身邊來,看來這陣子我對她的心思沒白花。很好嘛,你和安妮都是耿墨池最重要的人,看他這回還跟不跟我較勁兒!」
「陳錦森!」我歇斯底里地咆哮,「你不就是想要錢嗎?你把我怎麼樣都可以,為什麼還要傷害安妮,她是無辜的,無辜的!」
「誰說我要傷害她?我很愛她,我發現我真正愛的人就是她,我們有著太多的相同點了,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愛上了她,如果不是因為她哥哥,我可能更愛她……」陳錦森的表情漸漸緩和下來,他雙手抱胸,仰著頭,臉上呈現出一種異樣的溫情,「她是個天使,是上帝派到我身邊安慰我的天使,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像她那樣對我好過,她跟我賭氣的這段時間,我對她思念得快死掉,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是真的愛上她了,只要耿墨池肯把財產轉到她名下,我就會好好地待她,其實我也是在為她爭取利益……」
第二天,陳錦森又來了,剛來就接到安妮的電話,他朝旁邊的手下使個眼色,馬上有人將我的嘴巴摀住,防止我發出聲響被安妮聽到。我並沒怎麼掙扎,只是豎起耳朵聽,只聽到陳錦森說:「什麼時候的飛機,我去接你……」
我只覺得兩眼發黑,安妮要來深圳了!
到了下午,他比接到安妮的電話還興奮,毫不隱瞞地告訴我耿墨池和祁樹禮也將一起來深圳,明天就會到,而且已經答應了全部條件。至於什麼條件,陳錦森沒有告訴我,只說安妮是上午十點的飛機到深圳,等明天處理完了耿墨池的事,他就會帶著安妮去國外定居,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虛弱地問:「祁樹禮……也來了?」
「是啊,大概是耿墨池搬的救兵吧,他們居然是朋友,這個我還真不知道。」陳錦森冷笑起來,坐到床邊,用手撫摸著我死人般冰涼的臉說,「那不是更好嗎?一起收拾嘍,上次拍賣會上故意跟我抬槓,這筆賬正要找他算呢!」
我咬牙切齒,氣得哆嗦。
正在這時,陳錦森的手機尖銳地響了起來。
「什麼,沒接到?」陳錦森拿著手機臉色突變,騰的一下就從床上彈了起來,「不可能,她就是坐今天上午的航班,十點鐘到的,現在都快十一點了,怎麼可能還沒到?」
我也一驚,安妮沒被接到?
「你們這些飯桶,算我白養你們了,給我找,就是把機場翻個遍也要給我把她找出來!」陳錦森大聲訓斥在機場接安妮的手下,緊張得額頭直冒汗,我看著他,不知道他的緊張是不是因為真的愛安妮。
「什麼?查了,她是坐的這趟航班,那你們怎麼沒接到她?你們都幹什麼吃的,給我找,給我找,找不到你們別回來,都給我滾蛋……」
陳錦森氣急敗壞地關掉手機,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不時看腕上的表,他突然發現我在笑,立即找到了出氣筒,撲過來把我從床上揪起來掐著我的脖子說:「你敢笑我?就憑你也敢笑我?告訴你白考兒,我會讓你死得很難看,我不會讓任何人負我!……」
一直到次日凌晨,安妮還是沒有消息,日本那邊已經確認她登了機,可是深圳這邊卻沒見到她的人,難道她長了翅膀飛了不成?
陳錦森因為扣著我不敢報警,急得臉都脫了相。這齣戲會如何收場,我的想像力很有限,雖然說不了話,意識卻很清楚,這齣戲絕不可能是喜劇收場。我很奇怪自己的心怎麼突然跳得這麼快,快得雜亂無章,有一種災難來臨前的巨大恐慌……我本來是很疲倦的,可是卻睡不著,也許是點滴滴得太快,讓我心煩意亂。我差不多是睜眼到天亮,陳錦森和他的手下也是一宿沒睡,安妮的突然失蹤完全攪亂了他們的計劃。
按計劃,耿墨池和祁樹禮今天應該到達深圳了,上午九點多,陳錦森的手機突然刺耳地響了起來,一屋的人都豎起了耳朵,這個電話很有可能跟安妮有關。
果然,電話那邊傳來安妮帶著哭腔的聲音,因為聲音很大,連我都聽到了,「Keven,是我,我……被他們綁架了……」
猶如晴天霹靂,一屋的人都被擊蒙了。
「誰……誰綁架你?安妮,你說話啊,是誰綁架了你?」陳錦森拿著電話臉色發白,整個身子都在抖,原來他也有恐慌的時候。不過由此看出,他對安妮多少還是有感情的。電話很快掛斷,大概半個小時後,陳錦森的手機又打進一個電話,「是我啊,不認識了嗎?」電話裡好像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聽不太清,但陳錦森肯定是聽清了的,兩眼發直,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
我瞪著陳錦森,感覺自己的心都快裂開了,幾乎可以聽到血肉被撕拉的聲音,可怕的直覺又來了,難道綁架安妮的人是……
「祁樹禮!你想幹什麼?想幹什麼?」
陳錦森揮舞著雙手跳了起來,整張臉都變了形。
「你想幹什麼我就想幹什麼!」這句話非常清晰,我聽得很清楚,正是祁樹禮的聲音,「聽說你的女友是個美人兒,我還沒見過呢,我的手下告訴我,她美得像個天使,所以你聽好了,Cathy沒事,你的天使就沒事,我只不過是以禮相待而已,哈哈……」
轟的一下,整個世界坍塌了,耳朵嗡嗡作響,連陳錦森咆哮如雷的吼聲都聽不到了。我坐起身子,雙手揪著頭髮,撕心裂肺般發出一聲尖叫:「不!……」
很快,一陣混亂後,房子空了,所有的人都被陳錦森叫去應對突如其來的事件,連看守我的人都不見了蹤影。陳錦森絲毫不擔心我跑了,連續幾日的絕食和身心折磨,我已經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除了半睜著的眼睛和微弱的呼吸外,感覺不到其他半點活的跡象。
但我的意識還是有的,多麼可怕,多麼殘忍,祁樹禮居然指使手下綁架了安妮,他根本就不知道陳錦森的女友就是安妮,更不知道安妮就是他尋找了多年的小靜……罪過,全是我的罪過,他奔波多年尋找小靜的下落,做夢都想著相聚的一天,誰會想到他們的相聚竟是綁架,哥哥綁架了妹妹!
淚水,此時已是唯一證明我還有感覺的東西,我的臉頰淌滿淚水,眼珠像被釘死了般一直盯著天花板,好像那上面有什麼引人入勝的東西。
其實天花板上什麼東西也沒有,可我卻看到了很多人的臉在眼前晃來晃去,有耿墨池,也有祁樹禮、安妮……祁樹禮不知道安妮就是小靜,猛地勒住了她的脖子,安妮拚命掙扎喊叫,後來喊不出也叫不出了,她死了,一動不動地掛在天花板上,那雙赫本般美麗的眼睛滿含怨恨地盯著天花板下同樣一動不動的我,我們四目相對,久久凝視……
結束了,一切早該結束了,我已經找不出任何讓自己繼續呼吸的理由。我看到了床邊鐵架上掛著的點滴瓶,輕輕一拉,架子倒了,點滴瓶當下摔成了碎片,我很奇怪自己居然還有力氣翻身趴到床邊去撿地上的玻璃碎片,還來不及感覺到疼,溫熱的鮮血就從手腕噴湧而出,整個世界頓時殷紅一片。
人真是很奇怪,越是瀕臨死亡,意識反而變得越清晰,我居然能聽到血液滴在地板上的滴答聲,不,好像還有腳步聲,有人在外面說話。我很想睜開眼睛,可是看不到,眼前一片漆黑,只聽到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終於來到床邊……有人在慌亂地給我把脈,探我的呼吸,還有人好像在打電話,聲音很大,語氣焦灼而憤怒:「祁總,不好了,陳錦森殺了白小姐……」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
「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祁樹禮看到我睜開眼睛,騰的一下就從床邊的椅子上跳起來,衝到門邊打開門喊,「醫生,她醒了,快,快,她醒了……」
醫生給我做了簡單的檢查後對祁樹禮說:「祁先生,你放心吧,她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現在只需要靜心調養恢復體能了。」
祁樹禮撲到床邊,抱著我摩挲著我的臉,「嚇死我了,我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的……」我卻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猛地推開他,驚恐地看著他問:「安妮呢,你把安妮怎麼了?」
「哪個安妮?」
祁樹禮一時沒反應過來。
「被你綁架的那個女孩,她人呢,在哪兒?」說著我就要掙扎著下床。
祁樹禮一把按住我,臉色突然煞白,「你說……我派人綁架的那個女孩叫安妮?耿墨池的妹妹?」
「是她!快告訴我,她在哪兒?!」我揮著手尖叫。
「她是陳錦森的女人?」祁樹禮臉上的肌肉在突突地跳。我看著他,忽然意識到什麼,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你把她怎麼了?老天,你把她怎麼了?!」
祁樹禮瞪著眼睛看著我,大口地喘著氣。
我咆哮:「說啊,你把她怎麼了?!」
他喘得很厲害,歇了片刻才抖抖索索地回答:「出了點意外,那丫頭受傷了,眼睛恐怕失明……」
世界突然靜下來。比死亡還可怕的沉寂。
我揪著他的衣領完全反應不過來,他按住我的肩膀,眼底通紅,「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是陳錦森的女人,也沒聽耿墨池說,我……我怎麼會……」
我夢囈一般地自語:「報應,你真的遭了報應。」
「考兒,你聽我說,耿墨池給我打電話,說你被陳錦森綁架了,當時我正在新加坡,就趕來深圳跟他一起解決這件事情,我們說好了分頭行動,他去跟陳錦森談判,我來拆他的後台,得知他的女友也要來深圳,也沒跟耿墨池講就綁架了她,我本來是想幫耿墨池增加談判的籌碼的,我根本不知道那渾蛋的女友就是安妮啊,更沒料到那傢伙在談判前就對你下了手,我……我聽到手下打電話說你被殺了,就……失去了控制,叫人教訓那丫頭,哪知道那幫人出手重了點,不知怎麼就傷到了她的眼睛,我不知道是安妮啊,老天……」
「你還有一件事情不知道。」
「什……什麼事?」
「安妮,就是你尋找多年的小靜。」
在這年冬天來臨之前,我的狀況已經好了很多,這主要得益於耿墨池的相伴相守,我一直跟他住在彼岸春天的在水一方,他請了兩個保姆照顧我的生活,又把妹妹白葳接到星城住了好些日子。妹妹走的時候,我已經能正常起居了,只是情緒還是很低落,因為住在對面的安妮跟我隔水相望,我可以看見她,她卻看不見我,這讓我始終無法面對她,一看到她那天使般的眼睛,我的心就絞成一團。
安妮已經恢復記憶。
突如其來的黑暗讓她奇跡般找回了丟失的過去。
當她得知恰恰是自己的哥哥害她失明時,並沒有如我們擔心的那樣失控,相反,她常常伸手摸索著哥哥淚水縱橫的臉,反過來安慰他:「別哭,哥哥,這樣不是很好嗎?我看不到你現在的樣子,卻可以一直記著你從前的樣子。多好啊,一切又都跟從前一樣……雖然這些年我忘了以前的很多事,但我知道,在我心裡你們一直都沒離開過,只有我自己清楚我過得有多麼不快樂。我記不起以前的事了,拚命回憶,越回憶越模糊,到後來能記得的事越來越少,我甚至想,如果哪一天我什麼都記不住了的時候,那也就到了我生命終結的時候……
「十幾年,我作踐了自己十幾年,活得像個鬼,一直盼望著有誰來救我,我遇到過很多人,可是沒人救得了我,現在我知道了,只有你和阿傑能救我,所以,你完全不必為我現在的樣子難過……上帝是公平的,他在給予你一樣東西的時候必定會在你身上拿走另一樣東西,上帝讓我找到了你,卻又讓我失明。讓我永遠活在對過去的美好回憶中,我從來沒享受過這樣的寧靜,黑暗中的寧靜,再也看不見人世間的淒涼,其實這樣也好……」
祁樹禮摟著小靜哽咽得不能言語。
他常跟她說話,滔滔不絕,兄妹倆似乎有說不完的話,祁樹禮變著法子哄安妮開心,只要是她想要的,他就是搜遍全城也會把它給弄來。我知道,他是在彌補。可不知為什麼,看到白髮叢生的祁樹禮今天拿只毛絨玩具,明天拿樣女孩子用的發卡,過兩天又牽條絲毛狗回來逗安妮,我總是難掩心酸。漂泊了半輩子,現在除了我,可能只有安妮讓他覺得這個世上還有親人了。
沒有了商場上的陰謀算計,此時的祁樹禮顯出的是一種孩童似的單純,還有表露無遺的慈愛,無論過去的祁樹禮是個什麼樣的人,現在的他只是個雙目失明的妹妹的哥哥,僅此而已。我自己犯了那麼多錯都可以原諒自己,為什麼我就不能寬恕他呢?
他受到了足夠的懲罰,如安妮。
我也受到了足夠的懲罰,如墨池。
我們都丟失過生命裡最寶貴的東西,這樣的懲罰足以讓我們學會寬容。耿墨池最初知道是祁樹禮派人弄瞎安妮的眼睛,一度想殺了他,是安妮求的情,加上我當時狀況很不好,精神也出了問題,差點要進精神病院,耿墨池忙於照顧我,顧不上去找祁樹禮算賬。
後來我的情況好些後,我跟耿墨池說:「安妮的眼睛失明,你以為他心裡好過?這足以讓他一輩子生活在痛苦的內疚中,這就是最大的懲罰了!況且他要是也出了什麼意外,安妮誰來照顧?難道指望你嗎?就讓一切到此為止吧,我們都受夠了折磨,放過他吧,其實也是放過你自己……」
耿墨池陷入長久的沉默。
兩人劍拔弩張了很長一段時間,最終選擇了平靜,好似還有妥協。祁樹禮讓我回到耿墨池的身邊,耿墨池默許他照顧安妮,兩個人很有默契,當祁樹禮過來看我的時候,耿墨池就會跑過去看安妮,都是很自然地錯開,即使碰了面,也都只點點頭,沒有一句多餘的話。這已經很不錯了,至少沒有了先前勢同水火的敵意,特別是祁樹禮,每次見到他的鄰居總是笑容可掬,起先耿墨池不怎麼搭理,後來次數多了,態度也跟著好了點兒。
讓我非常憂心的是,一進入冬天,耿墨池的病情急轉直下,每隔幾天,我都會陪他去醫院做檢查。醫生一再要求他住院,他堅持不肯,說:「死哪兒都可以,就是別讓我死在醫院。」
我勸不了他,只好由他去。每次做完檢查回來,我都要陪他到湘江邊上走走,那陣子的天氣很好,陽光溫暖得如同陽春三月,我和他坐在花圃邊的長椅上,眺望湘江,大多時候,心情很平靜。
他穿著厚厚的羊絨大衣,藍色條紋的羊毛圍巾還是多年前我給他買的,他一直戴到現在。其實這條圍巾是當年剛認識他的時候,我到北京出差,和同事逛秀水街時買的范思哲的冒牌貨,八十塊錢,他居然當真的了,一到冬天就戴上。而當時我送他圍巾後,他隨即就送了我一件DIOR的棉衣,價值七千多美金。我一直沒跟他說穿這件事,這會兒一說出來,他哈哈大笑,「你當我傻呢,我一直就知道你送我的是冒牌貨。」
我詫異,「那你幹嗎還戴啊?」
他捏了一把我的臉蛋,「因為是你送的嘛。」
我咯咯地笑,靠著他的肩頭,感覺枕著一肩的陽光,溫暖到心窩裡去了。我們說笑著,憶起從前的種種,再沉重的傷痛在彼此的回味中都變得輕鬆起來,是的,我跟他曾有過的一切,那樣美,那樣好,縱然無法重新拾起,可是這樣經歷過,總是值得的。
他說:「有一次我們吵架了,你賭氣從房子裡搬了出去,很多天誰也不理誰,可是每天我回到家,總發現房子裡少了東西,什麼剃鬚刀啦,手機電池啦,打火機啦,都是些小東西。可又都是每天必須用的,總是一樣樣地少,開始還沒懷疑到你。後來很偶然的一次,我中午回家,發現過道有你的鞋,我就知道你在裡面偷東西,也沒叫你,偷偷下了樓,看到你興高采烈地從房子裡面出來,不知道偷了什麼東西那麼高興……」
我仰著臉大笑。
他又說:「當時我心裡很慪氣,心想你偷我的,我也可以偷你的,因為我有你房子的鑰匙,就趁你到我家偷東西的時候上你家偷,可是好失望,你的東西沒一樣值錢的,錢包裡面也沒什麼錢,你當時好像很窮,我可憐你,就往你的錢包裡塞錢,每天都跑過去塞一點,一連好多天,你居然沒發現,這世上怎麼有你這麼糊塗的人。」
我恍然大悟,「原來那些錢是你放的啊,當時我是覺得奇怪,怎麼錢越用越多呢,好像老也用不完似的,確實納悶了好一陣。」
他摟緊我的肩膀,繼續說:「後來吧,我在你的房子裡找到了你從我家偷過去的剃鬚刀、打火機,還有很多的小東西,我又把它們偷了回來,呵呵……真是很有意思,每天我都是躲在樓下看你進了我的屋子,就趕緊開車跑到你的屋子,把你頭天偷過去的東西全部拿回來。後來我煩了,不想你來回奔波,就把我的東西故意放在你那裡,比如我換下的衣服,我懶得洗,就拿過去丟進你的洗衣機……」
「哈哈哈……」
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你不知道,第一次在洗衣機裡看到你的衣服,我簡直火冒三丈,可是呢,又不得不給你洗,洗好了曬好了,又偷偷給你送回去,結果你這傢伙得寸進尺,到後來什麼襪子啊,內衣啊,都往我這邊丟,氣死我了。更離譜的是,我冰箱裡好吃的東西都被你吃光了,明知道是你吃掉的,一邊罵一邊還是往冰箱裡添東西,每天都要採購你喜歡喝的柳橙汁、酸奶,可是你好過分,後來居然還給我留紙條,點明要吃什麼,限定了時間,要我必須給你準備好……」
「你也好不到哪裡去,也跑到我的房子裡留紙條。」
「我寫的什麼?」
「多了,大多是威脅我的話,什麼如果我不道歉,你就把我房子燒了,如果我不給你弄到某個你最喜歡的歌手的演唱會門票,你就會把我的房子偷光了,還有……如果我敢跟別的女人睡覺,這輩子你都不會再跟我睡覺……」
我捶他,「胡說,我哪有說過這樣的話!」
「你自己說過什麼都不記得了嗎?我可是都記著的,因為害怕你不再跟我睡覺,有一天晚上你做節目回來,我就躲在你的被窩裡,你可能很疲倦了,連燈都不開就倒在了床上,然後嘛……」他看著我,突然無語。
四目相對,太多的感覺無法表白。
他的目光不可思議的柔軟,似乎能融化世間萬物,溫柔地罩在我臉上,我頓覺一陣眩暈,四肢大腦麻痺得不能動彈,任由著他吻了下來。
細細密密的吻綿長而雋永,薄荷煙草的氣息令人迷醉,我身體輕顫著,無力地抓著他的衣袖,似乎害怕一鬆手,他就會從眼前消失,儘管他最終會消失。
很久很久,他才慢慢移開,唇畔恍惚還有笑意,他說:「你相信嗎?我的靈魂已經深深刻下了你的記憶,下輩子我一定會認得你,所以你也要記得我,因為這輩子我已經沒有機會了,如果有下輩子,我要把今生欠你的幸福全部還給你,我要給你幸福!」
聽著這樣的話,我淚如泉湧。
他看著我,又說:「所以,請赦免今生我對你犯下的罪。」
「……」
他追問:「赦免我的罪嗎?」
我哽咽,「也請赦免我的罪。」
「好,我赦免你的罪。」
「我也赦免你的罪!」
傍晚的時候,我在露台上遠遠地看見祁樹禮牽著安妮回來了,落葉紛飛的林蔭道上,兩人有說有笑,安妮將頭靠在她哥哥的臂膀中小鳥依人般甜蜜溫馨。耿墨池來到露台上也看到了他們,有些悲涼地說:「安妮從來沒這麼開心過,小時候我帶著她的時候她也沒這麼開心,所以我才不拒絕祁樹禮接近她,只要她開心,我可以為她做任何事……」
我試探地看著他,「我聽說,你曾經也愛過她。」
耿墨池伸手攬住我的肩,看著我笑了笑,「我就知道你會有這想法,我是很愛她,但僅僅是哥哥對妹妹的那種愛,其實最初有這個誤會的是葉莎,她一直以為我愛的是安妮,因為當時我跟瑾宜的感情……還沒有公開,除了安妮很多人都不知道,安妮為了保護瑾宜於是將錯就錯,對葉莎承認我暗戀她,葉莎因此跟安妮鬧得勢不兩立,我們夫妻間的感情也一度很緊張。安妮看上去玩世不恭,但她是個善良的女孩子,這麼多年來我寵她、慣她,也惱她,因為她實在是過得亂七八糟,從來沒見她對自己好過,也從來沒見她對誰認真過,除了陳錦森……」
我看著他,等他繼續說。
「所以我沒有追究陳錦森的法律責任,他是個綁架犯呢,只要他不再傷害你和安妮,我也就放他一馬。」
「得饒人處且饒人。」
「嗯,正是。」
安妮已經被祁樹禮帶到了門外,我連忙回到客廳去開門。「哥,你沒出去嗎?」安妮以為開門的是耿墨池。
「安妮,是我。」我牽過她的手。
祁樹禮面帶笑容,進來就問:「你們沒出去?」
「沒呢。」我平靜地說。
「哦,」祁樹禮還是滿臉帶笑,他走到耿墨池的面前,從容平和地看著他的情敵,關切地問,「你現在的身體怎麼樣,天氣變冷了許多,你感覺還好吧?」
「謝謝,我很好。」耿墨池也直視著他,表情有些僵,但態度還算客氣,「勞煩你了,安妮這陣子很開心。」
「哪裡的話,我是他的哥哥,應該的。」祁樹禮也很客氣。
我奇怪地看著這兩個曾經針鋒相對的男人,是什麼讓他們放下了武器呢,是安妮嗎?我想應該是。反正不會是因為我。
「哥哥,我們一起吃飯吧,我是真的好開心呢,」安妮摸索著拉住耿墨池,「我們從來沒在一起吃過飯,不是嗎?」
我吃驚地看看耿墨池,又看看祁樹禮,他們也沒想到安妮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一時不知道怎麼應對,氣氛頓時變得微妙和尷尬。
「這是個不錯的提議,難得安妮有這麼好的心情,也難得大家都湊在一塊兒,」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笑著說,「就一起吃頓飯吧,別讓安妮掃興。」
兩個男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我,顯然他們沒想到我也會附和安妮,我頓時有些不知所措,開始想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他們是什麼關係,如果不是安妮,他們絕對沒可能像現在這樣面對面地站在一起,我是不是被一時的和平景象沖昏了頭,竟奢望獅子和老虎能共進晚餐?
氣氛還在僵持。
我紅了臉,一時下不了台。
「好不好嘛?哥,你們都是我的哥哥,為什麼就不能在一起吃頓飯呢?」安妮使出了她的撒手鑭,我早說過,安妮撒起嬌來萬軍不敵,何況是兩個都愛她的哥哥,很快耿墨池僵硬的臉緩和下來,他掃了一眼祁樹禮不說話。
祁樹禮直直地看著他的情敵,很顯然在徵求對方的意見。耿墨池避開他的目光,反過頭溫柔地問安妮:「你想吃什麼?」
我們選了東塘附近一家名為「高朋」的酒樓,要了一個豪華包間。我幫安妮點的菜,也要了酒,給每一個人斟上。安妮簡直是歡呼雀躍,一直笑個不停,倒是那兩個男人很安靜,一左一右地守護著安妮,故意互不看對方。本來應該是男士來安頓女士的,現在輪到我來招呼他們了,不過我很樂意,興奮、激動、緊張、難以置信……各種複雜的情緒一時間弄得我根本不知道怎麼靜下來,我對面坐著安妮,兩邊分別坐著他們,生怕招待不周得罪這兩位爺。
菜上來了,兩個男人搶著給安妮夾菜盛湯,我卻成了沒娘的孩子沒人搭理,吃什麼都得自己動手,我看見了安妮面前擺著我最喜歡吃的基圍蝦,可是桌子太大我夾不到,也不好意思夾,只得看著那大盤粉紅鮮嫩的蝦兒們嚥口水。
祁樹禮捕捉到了我眼中的渴望,不聲不響地夾了一隻又肥又大的蝦剝去皮送到我碗裡,耿墨池看到了,瞟了我一眼,沒說話,卻端起那盤蝦放到了我面前。我一時僵住了,不知道該對誰說謝謝。氣氛立即又變得很微妙。
但祁樹禮畢竟是見過世面的,沒表現出有什麼不滿,反而不聲不響地拿起手邊的紅酒站起身給耿墨池的杯子斟滿。
「謝謝。」耿墨池很紳士地點點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墨池少喝點,你不能喝太多的酒。」我連忙叮囑道。
「沒關係,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耿墨池放下酒杯,抹了抹嘴邊的酒漬,「祁先生倒的酒怎麼能不喝呢?就是毒藥我也得喝。」
我看看祁樹禮,神經頓時繃得緊緊的。
「Steven言重了,我從來不給人毒藥,自己釀下的苦酒只能自己喝,怎麼能給別人喝呢?」祁樹禮這話說得很客氣,卻有一種動人的悲涼。
耿墨池漫不經心地吃著一塊魚,好像在聽,也好像沒聽。
祁樹禮乾脆放下筷子繼續說:「今天我很高興,真的,我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局面出現。我知道我做了很多錯事,也傷害到很多人,我以前不相信報應,現在相信了。」說著他把目光投向身邊的安妮,傷感又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聲音哽咽,「還有什麼報應比這個報應更大更殘酷的呢?很多事情也都是從這件事上看開了,不屬於自己的怎麼勉強都沒用,屬於自己的趕都趕不走。我做夢都沒想到我做了這樣的事,先是利用跟她結婚而報復你們,後又害她失明,所幸還沒有失去這個妹妹,可是……」
他又把目光投向我,有些失神又有些悲愴,「我付出了全部的身心,甚至害得自己妹妹失明,卻還是得不到你的愛,這輩子,我都沒有可能了……」
我一陣發愣,手中的筷子從指間滑落到地上。
席間,我陪安妮去洗手間。
在洗手間的大鏡子前,我終於忍不住掩面而泣,一邊的安妮沒有安慰我,只是說:「你很幸福,兩個男人都這麼愛你。」
我哽咽著說:「安妮,你也要幸福才是,你幸福了我們也才會覺得幸福,因為你實在是太不幸,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
「這是我的命,我不怨任何人,你千萬不要老是埋怨自己。」安妮面對著鏡子,臉上露出恍惚的笑容,「其實我最大的不幸不是失明,是我逃避了很多讓自己幸福的機會,因為童年的不幸,認定自己就不再有幸福,於是作踐自己,糟蹋自己,毀滅自己,到頭來真的變得更不幸。直到現在眼睛什麼都看不到了,我才醒悟,其實幸福一直就在身邊,只是我一直視而不見。」
「安妮……」
「考兒,你知道嗎?我其實是感激你的,因為是你讓我哥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真正的愛情,即使他離去也不會遺憾,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會保護他的愛情,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們。這麼多年,從來只有別人為我付出,現在我也要學會付出,可以說彌補,也可以說是……自贖……」
「安妮,你怎麼了?」我抓住她的手臂,幾乎聽不下去了,這樣的一段話,我怎麼聽著有離別的味道,透著令人心傷的氣息。
「給我補補粉吧,別讓我哥他們看到我哭過。」安妮笑著說。
回到包間,推開門的時候,正好看見耿墨池在給祁樹禮斟酒,兩人低聲說著話,態度平和得讓人很難相信他們是獅子和老虎的關係。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奇怪,遙遠和親近,理解和排斥,痛苦和喜悅往往都只隔了層紙,只要撕掉那層紙,什麼隔閡都有可能消除。獅子和老虎也能成為朋友,誰能相信呢?
兩天後,祁樹禮投資的白樹林醫院開業三週年,他很忙碌,人也消瘦得很快,我提醒他注意身體,可是他卻沒工夫顧自己,有一天忽然打電話過來說:「讓Steven這兩天來醫院看看,我剛從美國請來一個很著名的心臟病大夫,聽說他給人做過心臟移植,我把Steven的病情跟他講了一下,他說要具體看看才知道,你把這事給他說說,要快,Smith先生過兩天就要走。」
起先耿墨池是不願意去的,他對自己的病情早已不抱希望,後來經不住我反覆遊說,他終於肯去見Smith大夫,那是個頭髮鬍子都白了的美國人,很和藹,他仔細地給耿墨池做了各方面的檢查,又看了他以前的病歷,最後他作出結論,耿墨池屬於先天性的室間隔缺損,常規的治療對他已經沒有用,他唯一能活下來的辦法就是心臟移植,但是這個手術技術要求非常高,國內目前整體技術與國外還是有差距的。
所以Smith建議最好還是去國外做手術,因為術後的排異反應直接影響著病人的存活率,目前國際上做過此類手術的人存活最長的已經超過二十年,以耿墨池的情況來看,手術越早進行越有利於術後對抗排異反應,不然即使做了移植手術,能否扛得過去也是個問題,所以現在最關鍵的是要找到配型一致的合適心臟,而且是越快越好,那不是光有錢就能做到的。
祁樹禮當即表態,斬釘截鐵,「找,不管有多艱難,花多大的代價,我們一定要找!國內技術有差距我們就到國外去做,錢絕不是問題,哪怕是萬萬分之一的希望,我們都不會放棄!」
當時我和耿墨池都在場,我的感覺不是用感動可以形容的,耿墨池的感覺我不知道,他只是半天沒說話,一直愣愣地看著祁樹禮,從醫院出來時他終於忍不住說道:「謝謝你,不過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我想聽你的真心話。」
祁樹禮意味深長地看著昔日的情敵,「真心話?你覺得我現在還不夠真心嗎?人都有私心,我現在不妨告訴你,讓你活下來其實也是為了我自己,因為……」說著他把目光轉向我,閃閃爍爍,變幻不定,「因為她愛你,如果你死了,她會活不下去,她活不下去,我還有活下去的意義嗎?」
「……」
只是不久,祁樹禮自己也病倒了。
其實我早察覺出他的身體有恙,不僅消瘦得厲害,臉色更是黃得駭人,看上去起碼比他的實際年齡老了有十歲,耿墨池雖然也是病重,但精神狀態一直很好,祁樹禮卻是連精神氣都沒有了,似乎走路都很吃力,以前他每週都要去做健身或是打打高爾夫球,現在這些體力運動全部取消不說,連一日三餐後的散步都甚少進行。
他好像是遭受了什麼重大的打擊和摧殘,整個人都垮掉了。我總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窺視他,想像著究竟是什麼事讓他變得如此虛弱憔悴,能有什麼事呢?而他似乎有意在迴避著我,雖然同住一個小區,隔湖相望,卻很少碰面。我覺得我跟他之間蒙上了一層不明的陰影,這次我敢保證,不是我的原因。
終於在一天午飯後,我在林蔭道碰到他,忍不住問:「Frank,你最近是怎麼了,氣色很不好,也瘦了很多,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
他當時正準備出門去,聽見我問他,回頭瞟了我一眼,笑道:「沒什麼大問題,就是前陣子到醫院檢查了下,查出有膽結石,可能要開刀。不礙事的,只是個小手術而已,」他安慰我說,「過陣子就會動手術。」
「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
「那就好,我不希望你有事。」
「謝謝!」他站在風中看著我,目光柔軟得讓人無法相信他就是過去那個叱吒風雲的祁樹禮,眼前的這個人面色無光,佝著背,那麼的蒼老不堪,他真的沒事嗎?
「考兒,遇見你真好。」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說了句,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轉身離開,孤獨的身影消失在林蔭深處。
一個禮拜後,祁母在湘北病逝。
祁樹禮帶安妮回去奔喪。我也隨行。因為妹妹白葳交了個西班牙男友,這次帶回來準備訂婚的,我很想看看我的這位洋妹夫。一路很順利地到了湘北老家。出於禮節,我還是去靈堂拜祭了已經作古的祁母,畢竟死者為大,再說事情也過去那麼久了,何苦再跟自己過不去。但是祁樹禮會不會這樣想我不知道,整個拜祭過程他都面無表情,讓人看不出他內心的想法。
按習俗,他應該披麻戴孝的,因為他是祁母唯一的兒子。
但是他沒有。
這時候我隱隱覺得,他還是沒有原諒自己的母親。午飯他沒有跟祁家的親友吃,打過招呼,帶著安妮上我家吃去了。我們還沒進門,就聽到家裡笑聲不斷,我一進去,全家人都圍了過來,妹妹白葳更是抱著我直跳,她的西班牙未婚夫則靦腆地跟我打招呼。母親在廚房裡忙進忙出,張羅出一桌的佳餚,都是我愛吃的。父親詢問我在星城的情況,還跟祁樹禮說,有空多回家。他特意加重了「回家」兩個字,顯然在他們的意識裡,祁樹禮已是我們家的一分子。
飯後已經是下午三點,祁樹禮帶安妮到南湖邊上散步,我跟在他們後面。可能是因為冬天的緣故,湖邊的行人稀少,甚覺冷清。湖岸邊的柳樹只剩光禿禿的枝條,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我望著平靜的湖面,心痛到無以復加,祁樹傑,我的丈夫,你看到了嗎?你到死都惦記著的小靜來了,還有你的大哥,如果你想到還有這一天,你會捨得葬身湖底嗎?
安妮看不到,卻很激動,一直用手在摸,她摸到湖邊一棵大榕樹時,更加激動得淚流滿面,顯然她記得那棵樹。她一遍一遍地撫摸著蒼老的樹幹,猶如撫摸自己滄海桑田的心,「就是這棵樹,我跟阿傑在上面刻過字的,」她把臉貼近樹幹,好似在找尋歲月流逝的痕跡,「怎麼找不到了呢?明明刻過的,哥,你以前看著我刻的,對不對?」
「這麼多年了,有什麼是不能消失的呢?」祁樹禮若有所思地說。
安妮回過頭,眼中滿是疑惑,「包括愛和恨嗎?」
「是。」
「可你為什麼不能放下對你母親的恨呢?」安妮一針見血。
祁樹禮答:「那是不能忘卻的記憶。」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Frank,」我走過去看著他說,「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連小靜都放下了,你又何必耿耿於懷呢?對很多事情都放開些,也許不會覺得那麼累,這是你過去跟我說的,怎麼輪到自己就轉不過彎呢?」
祁樹禮別過臉,「你不懂,完全不懂,這件事對我的影響何其慘烈,小靜也不會懂,你們都不懂!」他自言自語,掉頭就走。
我定定地看著他走遠,孤獨的背影襯著如血殘陽在林蔭深處忽明忽暗,感覺是那麼的悲涼,讓人想起電影的尾聲,最後總是主人公決然地消失在鏡頭裡,我心頭一搐,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他也要消失了嗎?
祁樹禮在湖邊的一家酒店下榻。我因為要照顧安妮,也住在了酒店。用過晚飯後,安妮就睡了,我到祁樹禮的房間商量次日的行程。
「還是先去看看父親的墳吧,這麼多年了,他也一定很想念小靜。」祁樹禮說。我同意他的意見,「那行,明天先去你父親那兒,然後再作其他的安排。」
他疲憊地斜靠在床頭,欣慰地看著我,說:「你長大了,懂得接受別人的意見了。」
「我都三十好幾了,才長大啊?」我笑。
次日從祁父的墓地返回城裡,天色已晚,我們在酒店用完餐就回房間收拾行李,準備第二天趕回星城,祁樹禮的膽結石好像疼得很難受,必須馬上趕回去做手術。其實這一路上我就發現祁樹禮在不停地吃藥,開始還避著我,後來被我撞見他也就無所謂了。
「是不是膽結石啊?診斷結果準確嗎?」我問他。
他笑了笑,「如果連這種結果都診斷錯,他們就全下崗了。」我一想也是,那是祁樹禮投資的醫院呢,誰還敢把老闆的病給診斷錯誤?
臨睡前我給家裡打了個電話,母親責怪我怎麼不多住幾天再走,說白葳難得回來一趟。「樹禮身體有點不舒服,得趕回去檢查身體。」我搪塞道,不敢說是做手術。
母親馬上追問:「哪裡不舒服啊?要不要緊呀?這次回來我就覺得他的臉色很不好,人也瘦得不像樣子了。萍萍,不是我說你,你也多關心關心他,別只顧自己,這麼多年了,他對你怎樣,你自己應該知道的,這樣好的男人你上哪兒去找?」
母親的話很尖銳,我沒敢吭聲。
她在電話裡一個勁地數落我:「你也三十多歲的人了,遇見一個好的就安下心來過日子,別一天到晚瞎折騰,你這個年紀已經折騰不起了,跟你同年的那些個同學,孩子都上小學了,你倒好,連個正式的歸宿都沒有,你說要我們做父母的怎麼放得下心?」
「好了,媽,我知道了,我聽你的就是。」
我連忙打斷母親,掛掉電話,怕她一說下去就沒個完。祁樹禮從浴室洗完澡出來,一邊繫著睡衣的腰帶一邊問:「你媽跟你說什麼?瞧你這樣,這麼不耐煩。」
「她說我同學的小孩都上小學了,我還在玩,她怕我人老珠黃了沒人要。」
祁樹禮牽過我的手,「怎麼會沒人要呢?我不就想要你嗎?是你一直不給我機會而已,至於孩子……」
他不說話了,目光忽然變得黯淡。
我知道,他想起了在西雅圖那個被米蘭踢掉的孩子。
良久,他終於漸漸平靜,「想想有幾年了?從認識你到現在,我對你的愛從來沒有停止,其實我也一直在掙扎,掙扎了很久,還是沒有辦法放下你,去愛別人。就如安妮,她不缺錢,物質上我給不了她什麼,利用跟她結婚報復你只是其中的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沒什麼給她只好給她婚禮,我想借由這婚禮能讓自己活得像個正常人。但你說我如果跟她結婚就生不如死,我嚇住了,因為還沒跟她結婚,我就已經生不如死,失去你,被你怨恨,我只能是生不如死……」
這樣長的一段話,沒有辦法讓人不動容。
但是我無能為力,只能跟他說:「對不起,我給不了你要的。」
他說:「我想要的並非如你想像,我只要你好好的,過得幸福,至少比我幸福,那麼,我還要什麼呢?愛一個人真的就是想讓她幸福,哪怕這幸福是別人給予的。可是有時候也想讓自己幸福,這幸福卻只能你給予,就算是憐憫,你會給予嗎?」
「Fra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