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春。日本名古屋。
「我以為我活著見不到你了。」
「我以為死了也見不到你了。」
耿墨池坐在那棵櫻花樹下的長椅上,沒有看我,自顧抽著煙,眼神迷離破碎。我坐在他身邊,看著這個我飛越萬水千山來相見的男人,心一陣陣撕裂的痛。他為什麼不看我?難道他不知道我來這裡目的就是想讓他看我一眼,也讓我記住他那張臉,將來到了另一個世界我就能一眼認出他來嗎?
我劇烈地咳嗽起來,不能承受這樣的局面。
他停止抽煙,掐滅煙頭,輕拍我的背:「你也要死了嗎?怎麼咳成這樣?」
「是的,只怕我還會死在你前面……」我靠在椅子上,努力讓自己的呼吸順暢些,難怪祁樹禮反對我來日本,他的擔憂是對的,我怕是真的要死在這裡,面對這個男人,無邊無際的折磨,我完全沒有活下去的可能。
「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什麼時候病成這樣了?」
耿墨池看著我,眉頭緊蹙,疑惑和心痛分明洩露在他眼底,原來他還是在乎我的。我蒼白無力地笑著,伸手撫摸他的臉:「你也瘦了好多,手術不是成功了嗎?怎麼還這麼瘦……」
「什麼叫成功?我這輩子就沒遇到過成功的事,婚姻,愛情,生命……」他長歎一口氣,目光又散落到別處,忽然像想起了什麼,轉頭又問我,「他送你來的嗎?他怎麼會送你來這兒?」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顯然他不知道他走後發生的事,三言兩語又怎麼跟他說得清,我只是告訴他,「你別管我怎麼來的,我就是想來看看你,不是來乞求你原諒的,我沒有做錯什麼,不需要得到你的原諒,我對自己的愛負責,我無愧於我的心,即使你恨我,也改變不了我的想法……」
「那你是什麼想法?覺得我死得太慢,所以才跟祁樹禮舉行婚禮,加速我的死亡嗎?」他咄咄逼人,眼神突然變得異常冷酷。
「你怎麼能這麼說呢?」
「那我該怎麼說?說祝福你嗎?還是說你早該跟他舉行婚禮,不該拖到我快死的時候……」
百老匯街的倫巴[=]「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樣!」
「的確不是像我想的那樣,我應該知道你是個絕情的女人。當初你老公屍骨未寒你不是就跟我鬼混了嗎?我原以為我的待遇應該比你老公好些,起碼也會等我入土為安轉世投胎了你再嫁人的。看來是我錯了,你如此迫不及待,我躺在手術台上生死未卜你就直接嫁人……」
他狠狠地說著,完全不顧我的感受,我早該料到他會這麼說的,可是聽著這些話我還是淚如雨下,揪著胸口拚命捶打著,彷彿他的話是針芒,一根根扎進我心裡。我躬著背伏著身子泣不成聲:「我是迫不及待,我怕你沒死我反而死在你前面了,和他舉行婚禮是想多給一個人留條活路,我若死了,他也會活不成,給了他婚禮至少他會心裡好受些。這輩子我受夠了這糾纏,我怕到了另一個世界,他也會追過來糾纏,我只想安靜地跟你在一起,即便是躺進墳墓也要跟你一起安靜地躺著,墨池……」
「別叫我,就是躺進墳墓我也希望一個人躺著,這輩子我也受夠了你的糾纏。在國內你就糾纏我,我跑到國外來想安安靜靜地死,你又過來糾纏,前輩子欠了你什麼,讓你對我這麼死不放手!」
他揮舞著雙手,激動得站了起來,背著我。他寧願背對著我!起風了,櫻花簌簌地落,眼前呈現出一場異常美麗的花瓣雨,飄飄灑灑,太美麗了,美得不真實,讓我懷疑這個男人是不是真的站在我面前,近在咫尺,卻遠似天涯。
我忽然就明白過來了,太美麗的東西是存在不了多久的,如這櫻花雨,如這愛情,美麗過,燦爛過,轉瞬即逝就是結果。我想,是自己太天真的緣故,總以為永遠這個詞真的就是永遠,其實是大錯特錯。永遠只是相對於短暫來說的,永遠的盡頭不會是永遠,而是消失不見,就算是和這個男人穿過墳墓站在上帝的面前,我也不可能得到永遠的答案,還需要去追尋嗎?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原來是我想錯了,錯得很離譜,活著不能跟你走到一起,還幻想死後精神與你同在呢,原來你已厭倦這一切,我卻還自取其辱來見你,對不起,如果打攪了你,很抱歉,就當我沒有來過吧,我走了,各自去掘各自的墓吧。」
我一口氣說完這些,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胸口一陣發悶,我知道我又快呼吸不上來了,得趕緊離開這裡,不能倒在他面前。我也要留給他一個背影,這輩子我們已經糾纏完了,只剩一個背影!
我踉蹌著跟他擦肩而過,沒有看他,腳步零亂地朝來的方向走去。「你去哪裡?」我好像聽見他在背後問。
「放心吧,我不會跟你同路的,通往天堂的路又不是只有一條,就當我們從未認識,各自走完各自的路吧。」這是我的回答。
「你這個樣子只怕走不到天堂。」
「那我就下地獄。」
「下地獄的人多了,還輪不到你。」
「我不想死在你面前……」
「我也不允許你死在他面前!」
「我寧願死在他面前!」
「你敢!」他走到我身後,一把拽過我,扳過我的身子,眼睛裡明明噴著火,卻突然熄滅。因為我滿臉是淚,整張臉都被淚水洗過,他的目光觸摸到我的臉,瞬間變得空茫虛弱,聲音一下就降到了最低,「你……還是死在我這裡比較好……」
「我看未必吧。」
突然,旁邊傳來一聲質問,我們齊齊轉過臉,目光盡處站著一個偉岸的男人,一身淺色西服,迎風而立。
「我把她帶到日本不是讓她死在你面前的,請把她還給我!」祁樹禮不怒而威,一步步走過來,盯著耿墨池一字一句地說,「你已經讓她死過很多次了,還不罷休嗎?」
耿墨池的臉變得灰白,一把摟住我的肩膀,挑釁地說:「那又怎麼樣,她生是我的人,死也會是我的鬼,你覺得你爭得過我嗎?」
「我從來就沒想過要跟你爭,我只是想讓她幸福,愛一個人就是給她幸福,而不是像你這樣千方百計地折磨她,打擊她,就算此刻你讓她死在你面前,你覺得你就贏了嗎?你覺得這種贏很有意義嗎?從一開始就是你在放棄,跟米蘭結婚,帶米蘭跑到日本你就是在放棄。你已經放棄了,為何還要她做你的鬼?你霸佔不了她的人就霸佔她的靈魂,這個世上有你這麼不講道理的人嗎?」
祁樹禮一口氣說完,耿墨池完全沒有反擊的餘地,到底是剋星,幾句話就把他擊敗了,我拿開他的手,朝祁樹禮走去,看都沒看他。
「考兒,過來,」祁樹禮朝我伸出手,「我們明天就回去,我帶你到美國,這輩子再也不要見到這個人……」
「你要帶她去哪兒?美國?」耿墨池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是的,去美國,她身體已經垮了,我想帶她到那邊好好調養身體,你也多保重吧。」祁樹禮將我摟進懷裡,轉身就要走。
「站住!」耿墨池衝過來攔在面前,看著我,試圖伸手拉我,「考兒,你真的要跟他走嗎?我剛才說的都是氣話……」
「墨池,多保重。」我只有這一句話,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不能再哭了,我的眼睛再也經不起淚水的沖刷。
然後我就走了,祁樹禮攙扶著我,耿墨池沒有再阻攔,只朝著我嘶吼:「考兒,白考兒,你走吧,我會記住今天這一切的,我要麼死在你面前,要麼變鬼也不放過你,不是你做我的鬼,就是我做你的鬼。無論你走到哪裡,我都不會放過你!……」
兩年後。
西雅圖曾是印第安人居住的地方,索瓜米希族印第安酋長Sealth(西爾斯)守候著這片他生長的土地,當抗議美國政府和白人強行侵佔印第安人居住的故鄉的時候,他發表了著名的演說詞《西雅圖的天空》:「你們怎能把天空、大地的溫馨買下?我們不懂。我們印第安人,視大地每一方土地為聖潔……白人死後漫遊星際之時,早忘了生他的大地。印第安人死後永不忘我們美麗的出生地。因為,大地是我們的母親,母子連心,互為一體。」
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我就被深深打動,這讓我想到了現實中的愛情,有些人分開就分開了,誰也不會記得誰。有些人就算分開了,也要別人做他的鬼,即使肉體已經腐爛,做了他的鬼他就可以把你帶到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甚至是地獄;還有一些人,天生就是一個鬼,活著時糾纏不休,死了也要依附著你,或者乾脆鑽進你的心裡。你快樂時他激起你的悲傷,你悲傷時他加劇你的悲傷,唯恐你把他忘記……很不幸,耿墨池就是那個鑽進我心底霸佔我所有思念的鬼,無論我身處何地,哪怕是逃到了西雅圖,他也無時無刻不在我心底表明他的存在,或者他曾經的存在。
「你究竟是人還是鬼,有這麼無賴的嗎?」
我對於耿墨池的突然出現真的是很無奈,祁樹禮還在紐約,不知道他的剋星已經降臨到西雅圖。若知道了,他該如何應對?
「在你眼裡我從來就是一個無賴,你什麼時候沒把我當過無賴呢?」耿墨池強詞奪理,好像在他眼裡我才是無賴。
「你去找份別的工作吧,或者我借你些錢,你到別的地方去找工作,好嗎?」我央求他。
耿墨池露出他特有的魔鬼似的笑容,一口白牙,好看得讓人炫目。他的嘴巴一張一合,說出的簡直不是人話:「我走可以啊,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們帶上祁樹禮的錢,遠走高飛,就像當年你跟我去上海一樣。」
「那是私奔!」
「就是私奔,你又不是沒私奔過。」
「我們跑不掉的,他有多厲害你不是沒領教過,無論我們跑到哪裡,他總有辦法可以找到我們……」
「是啊,無論你們跑到哪裡,我總有辦法可以找到你們,我的厲害你也應該領教到了吧?」耿墨池得意揚揚。
我當然領教到了,這個男人的能耐不在祁樹禮之下,要不怎麼說他們是對方的剋星呢?誰都不買誰的賬,在長沙的時候,兩個人就是鄰居;後來去了日本,祁樹禮就在他對面租下房子,監視他的一舉一動;現在呢,耿墨池也神不知鬼不覺地埋伏在附近,我在湖邊喂鴛鴦他都看得到,還有什麼是他看不到的?
沒有辦法,我狠不下心趕他走,只得接受這個既定的事實讓他做我的鋼琴老師,再怎麼著也是同胞,同胞落難,我總不能讓他餓死街頭。祁樹禮回來後跟他解釋一下,相信他不會無動於衷的,他也還是講道理的人。
每天兩個小時,每小時100美元。
這是祁樹禮交代大衛可以支付的薪水。
我不知道這個價格是高還是低,問大衛,大衛說不算低了,很多音樂學院出來的學生當家教每小時不會超過50美元。
「Heisnotastudent!」(他可不是學生!)我瞪著眼睛,這小子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人家可是演奏家,是大師,居然把他當學生了,我立即吩咐道:「把他的時薪加到200美元!」
「No,Ihavenorighttodoso.」(不,我沒有這個權利!)「Ihave!」(我有!)第二天耿墨池準時來授課,一身米色洋裝,頭髮剛修剪過,神采奕奕,哪像是破產的樣子啊?他在我對面的沙發坐下,我立即聞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水味,很熟悉,多年前在長沙的一個墓園跟他面對面撞見時就是這種味道。神秘幽遠的氣息恍若隔世,擾亂人的心弦,我的腦子頓時發懵,他是故意的嗎?我知道他的習慣,通常不會用香水,要用就是心情特別好的時候,或者是有重要約會,今天他心情很好?那還用說,輕而易舉就做了我的家庭教師,他心情能不好嗎?而他知道我把他的時薪加到了200美元後,頓時眉開眼笑,又是一口閃耀的白牙:「謝謝,你對我這麼好,我真是無以為報……」
「想以身相許吧?」我知道他接下來想說什麼。
「我是想許啊,你願意嗎?」
「不願意!」我打斷他的話,正色道,「先生,我給你薪水是要你來上課的,不是聽你扯閒話。」
「好,上課!」
他倒也還乾脆,起身要我坐到鋼琴邊,自己也拉把椅子坐到我旁邊,「彈首曲子給我聽聽,我看你的水準怎樣,好因材施教。」
我不想讓他看扁,就彈了首比較熟悉的曲子,老貝的《月光曲》,自認為彈得還可以,正等著他誇我幾句呢,不想他對著我後腦勺就是一下,「什麼亂七八糟的,這麼經典的曲子竟然被你彈成這樣,貝多芬聽到了會從墳墓裡跳出來,你當是彈棉花呢,一點節奏感都沒有,上氣不接下氣,你要嚥氣了嗎?」
我粗略估計了一下,兩個小時的課程,我的後腦勺挨了二十下都不止,兩個小時400美元呢,就是為了換這二十下打,我腦子真是進水了,請他來當家教!還給他加薪!
到了午飯時間,他教完課根本就沒想走,在房子裡轉來轉去,問他找什麼。他說尋找我生活的痕跡,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客廳壁爐上的一個相框上,是祁樹禮年輕時候照的,身邊還依偎著一個短髮女子,也很年輕,相貌平平,卻是很幸福的樣子。那是祁樹禮已故的太太,這張照片是我在他書房的抽屜裡偶然翻出來的,夾在一本書裡,顯然是祁樹禮不願意我看到才藏得這麼仔細,但我表現得很大度,當下就買了個相框將這張照片放在客廳最醒目的位置,祁樹禮看到後感動了好久。跟他認識這麼多年,這可能是我唯一做的一件讓他感動的事,而他卻是經常感動我,想來真是慚愧。
「這個女的是誰啊?」耿墨池端詳著照片,很好奇地問。
「祁樹禮的太太。」
「人呢?」
「死了,死了很多年。」
他不說話了,臉上頓時陰雲密佈,神色陰鬱地放下了照片,我猜他可能想到了自己的太太葉莎,就如我想到了祁樹傑。算算那兩個人也死了八年了,八年來我跟眼前這個男人糾葛不清,開始,結束,結束又開始,現在我們在遙遠的西雅圖又碰到了一起,這次是開始還是結束呢?他坐到沙發上開始抽煙,一根接一根,目光還是盯著那張照片,落寞和傷感隨著煙霧瀰漫到我心底。
「少抽點,你身體本來就不好。」
「你還關心我的身體?」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忽然說:「有水嗎,給我一杯,我要吃藥。」說著就從口袋裡掏出兩個小藥瓶,我愣住了,他還在吃藥?真的,我忘了他還是病人,心裡一酸,連忙沖廚房那邊喊:「Julia,givemeacupofwaterplease.」(朱莉婭,倒杯水來!)朱莉婭很快就從廚房端來一杯水遞給我,還歪著腦袋甜美地笑著問:「AnythingelseIcandoforyou,Miss?」(小姐,您還有別的吩咐嗎?)我知道,她是看到「東方王子」在這的緣故,禁不住啞然失笑:「No,youcangoanddowhatyouneedtodo.」(沒有了,你去忙吧。)「OK.」朱莉婭點點頭,躬躬身子,腳步輕快地進了廚房,經過耿墨池身邊時還留戀地瞟了他一眼。耿墨池根本就沒朝她看,接過我給他的水一臉的不高興,「我是要你給我倒水,你卻指使別人,你就是這麼尊敬你老師的嗎?」
「那你要我怎麼尊敬你?」
「弄蒸螃蟹給我吃啊。」
「蒸螃蟹?」我詫異地瞪大眼睛,「你……你怎麼知道?」
他一臉壞笑,衝我擠擠眼:「你的鄰居亨利太太說的。」
我想死!這傢伙在我家附近埋伏肯定不是一天兩天了,連我會弄蒸螃蟹都知道,亨利太太的那張嘴巴真是什麼都說,真不知道她還透露了些什麼。
「快去弄啊,還愣著幹嗎,我可是久仰你蒸螃蟹的大名了!」耿墨池催促起我來,我說家裡沒螃蟹呢,得去市場買。「那就去買啊。」他說得很輕鬆。
「得去帕克市場。」
「那就去唄,我陪你去。」
看樣子他是真想吃螃蟹了,沒辦法,只好起身去市場,他跟在我後面,我說你就別去了,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他說:「沒事兒,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帕克市場在海岸碼頭那邊,我們坐電車過去。我該怎麼形容那種情景,和他並排坐在電車上,車窗是開著的,感覺西雅圖的風跟別的地方的風都不一樣,溫暖寧靜中透著迷亂的愛情味道。坐在我們前排的是一對熱戀中的男女,一上車就擁在一起親吻,旁若無人,如膠似漆。老外在這方面都很開放,沒人注意到他們,可我是東方人,感覺很不自在,耿墨池卻津津有味地欣賞著他們的表演,暗中還握住了我的手。
「你沒有車嗎?」我甩開他的手,沒話找話,記得他以前開的是輛寶馬。他馬上苦著臉說:「我現在這麼窮,哪有錢買車啊。」
我上下打量他,很是懷疑,「你身上穿的是阿曼尼的吧,很貴的。」
「以前的舊衣服啦,我現在穿的都是以前的。」他扯扯自己的衣服說。
「那待會兒我們買完螃蟹再去百貨公司給你買幾件衣服吧。」我動了惻隱之心。
「好啊,反正你現在有錢。」
「我沒錢,是他的……錢。」
「一樣,一樣,他的就是你的,你的嘛,」他轉過臉瞅著我,「就是我的。」
厚顏無恥的傢伙!
帕克市場已經有百年歷史,攤販林立,出售最新鮮的蔬菜、水果、鮮花和海產品。市場的招牌攤位,是入口處一戶賣魚的人家。每當有人買魚的時候,櫃檯外的夥計就會非常高興,大呼小叫著將你選好的魚,高拋進櫃檯裡面去包裝,而櫃檯裡面的人,也會虛張聲勢,呼叫著去接魚。這一拋一接並不像看起來那麼簡單,因為魚非常新鮮,每條都滑不留手,當夥計的自然要藝高膽大,拋接中總能變出些花樣來,讓顧客看了歡呼叫好。這就是名聞遐邇的「飛魚秀」。
去的時候正趕上一個小伙子在拋魚,那十幾磅的滑溜的鮮魚在空中飛來飛去,旁邊圍滿了爭相拍攝的各國旅客,喝彩聲不絕於耳。我和耿墨池也湊過去看熱鬧,不知不覺中也被那種快樂的情緒所感染,心情自然舒展開來。
這就是西雅圖,悠閒、富裕而不喧囂,不管是什麼職業,人們都在悠閒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與美國其他地區相比,西雅圖人顯然更接近自然,好似還沒有進化的城市動物,倒更像小鎮上的居民。很多人擁有自己的船,很多人開吉普車,很多人喜歡穿登山鞋。節假日的時候,主要的娛樂活動不是泡酒吧或去舞廳,而是去郊外釣魚、抓螃蟹,盡享天然野趣。這裡不像紐約,街頭巷尾沒有高樓的森林;也不像洛杉磯,以迪斯尼的熱鬧與好萊塢的花哨,吸引賓客如雲。無論是陰雨霏霏,還是風和日麗,西雅圖總是清靜得令人遐想,讓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藍天、海水和森林組成的自然畫面中流連忘返。即便是不眠的夜,也在燈火中靜靜地閃爍,很多人生過往慢慢沉澱,引人思考,直到清晨迎來新的光明。
祁樹禮當初放棄舊金山的老本營跑到西雅圖來定居,可能也是看中了這裡的悠閒和清靜,這裡自然淳樸的生活風氣很適合他越來越閒淡的心情。只是他沒有想到,他的死對頭耿墨池如今也來湊熱鬧了。西雅圖的低調和叛逆,自然和隨性,好像也很對耿墨池的胃口,我們一進到市場,他就興奮得直往賣魚蝦的攤販前擠。給我的感覺是那種過慣了優雅生活的人喜歡一點不同的刺激。就像《泰坦尼克號》裡的露絲會愛上一個亂吐痰的傑克一樣。
市場裡面的人真是多啊,各種海貨堆滿兩邊店舖,我在一家常去的店舖裡很有經驗地選螃蟹。老闆Mike早就跟我很熟了,他熱情地把最新鮮的螃蟹拿到我面前,我在選的時候,耿墨池則在旁邊用英文跟他閒扯。
老闆問耿墨池:「AreyoualsofromChina?」(你也是中國來的嗎?)「Yes,wecomeheretogether.」耿墨池的英文相當流利,一口純正的威爾士口音,指著我說,「Sheismygirlfriend.」(當然,我們是一起的,她是我女朋友。)老闆很詫異:「Really?Butwhoisthemanthatoftencomewithher?」(是嗎?那以前經常陪她一起來的那個男人是誰?)耿墨池回答:「Heisheruncle.」(那是她叔叔。)「耿墨池!」我蹲在地上,回頭狠狠地瞪他。
說的是中文,老闆聽不懂,忙問:「Whatdidshesay?」(她說什麼?)「Shesaidthatyourcrabsaregorgeous!Theyareveryfresh!」(她說你的螃蟹簡直太棒了,非常新鮮。)耿墨池給他翻譯。
老闆很高興,眉飛色舞:「Ofcourse!Ihavejustgotthemfromtheboat,thosearethemostfreshinthemarket!」(當然,我的螃蟹是剛從船上運來的,是這市場裡最新鮮的!)我氣得直跳,指著耿墨池說:「你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當螃蟹蒸了!」
老闆還是聽不懂,耿墨池又給他翻譯:「Oh,Shesaidshewouldcookthecrabsimmediately,andshewouldcomenexttime.」(哦,她說回去就馬上把你的螃蟹蒸了,下次還會來。)老闆連連點頭:「OK,welcomebacknexttime.」(OK,歡迎你下次再來。)我氣呼呼地從市場出來,站在大街上跟耿墨池吵架,真是氣死我了。他竟然說祁樹禮是我叔叔!我叉著腰衝他嚷嚷道:「他是我叔叔,你是我誰啊?」
「反正不是你叔叔。」
「祁樹禮知道了會把你蒸了!」
「那我先把他蒸了!」
「你這只臭螃蟹!」
「你這隻母螃蟹!」
耿墨池什麼時候認輸過啊,我真是沒記性,每次跟他交鋒,哪一次不是敗下陣來,吵到最後,我口乾舌燥,而我面前的這只螃蟹卻越吵越來勁,神氣活現的,一隻手提著螃蟹,一隻手拽著我:「走,回家去,給我弄螃蟹。」
「是我家,又不是你家,你去幹什麼?我不歡迎你!」
「你家就是我家。」
「是祁樹禮的家!」
「那你住他家幹什麼?」
我立即找到了反擊的機會,怪聲怪氣地說:「因為他是我叔叔。」
「切!」耿墨池氣得把螃蟹甩到地上了,「不許你再住他家,跟我住船上去……」
「你那破船我才不去呢!」
「破船?400萬美元買的是破船?」
「什麼?400萬美元?」我張著嘴,瞠目結舌,「你……你不是說你破產了嗎?破產了住400萬美元買的船?」
耿墨池目光閃了閃,狡黠地說:「我是說那船屋是船主花400萬美元買的,不是我買的,聽明白了沒?」
「那你花了多少錢租的?」
「不是很貴,也就幾千美元一個月。」
「這麼便宜,船主是你什麼人啊?」
「是我叔叔。」
「耿墨池,你這臭螃蟹!」
「你這母螃蟹!」
我們差不多是一路吵回家的,本來還要帶他到百貨公司給他買衣服,拉倒吧,就他這德性我才懶得給他買衣服,他就是穿成個叫花子也不關我的事。不過我悲哀地發現,跟這死螃蟹走在一起我比較像叫花子,你看他一身ARMANNI(阿曼尼)的名裝,皮鞋珵亮。我卻是布衣布裙,腳上也是普通的平底鞋,頭髮紮成了兩股麻花辮,唯一的亮色是我身上的披肩,圖案妖艷,圍在肩膀上活像個印第安姑娘……「你穿得真像個叫花子,你叔叔不給你錢買衣服的嗎?」耿墨池很不屑地打量我,進了家門還在打量。
「你叔叔不給你錢買衣服的嗎?」我反唇相譏,「讓你整天穿舊衣服。」
「我這舊衣服也比你身上的好看。」
我正想再頂他幾句,電話響了,想都不用想,是祁樹禮打來的。我慌了神,趕緊跑過去接,祁樹禮關心地問我的生活起居,還問我琴學得怎麼樣,我都一一作答。耿墨池忽然也跑了過來,把耳朵貼在我話筒旁邊聽,我一腳踹過去,他就掐住我的脖子,祁樹禮在電話那邊問:「怎麼了?你身邊有人?」
「沒……沒有,我剛買了螃蟹進門,該死的螃蟹爬我身上來了。」
「螃蟹啊,你又弄蒸螃蟹嗎?」祁樹禮連聲說,「哎呀,我太沒口福了,好久沒吃你的蒸螃蟹了。」
「沒關係,你回來我就給你弄。」
「好啊,一言為定哦。」
「你什麼時候回來?」
「真是抱歉,Cathy,可能要推後幾天了,因為我要去多倫多一趟,有筆生意要談,早知道這樣我應該把你帶過來的,我好想你……」
耿墨池在旁邊臉都綠了。
我微笑著說:「沒關係,你在外面要多保重,回來我就給你弄蒸螃蟹。」
「真的嗎,太幸福了,Cathy,我從來沒像現在這麼幸福,」祁樹禮在電話裡簡直語無倫次。因為我很少跟他說這些貼心話,他又問,「哦,對了,聽大衛說你給新來的鋼琴老師加了100元薪水?」
「是……是的,對不起,我沒跟你商量,我是看他彈得很好就……」
「沒關係啦,這點錢算什麼,只要你開心,花再多錢都值得。那個鋼琴老師教得怎麼樣?」
「他……他就在這裡,我剛才去買螃蟹就是準備招待他的。」
「嗯,是要這麼以誠待人的。」
「Frank,我……」
「讓他接電話,我跟他說幾句。」
耿墨池不慌不忙地接過電話,一口流利的英文砸過去:「你好,是祁先生嗎,我是Cathy的鋼琴教師Steven……」
我奇怪地瞅著他,緊張得直冒汗,可是他卻是很輕鬆的樣子,很有教養,不卑不亢地跟他的「僱主」侃侃而談,英文說得那麼純正,別說祁樹禮,就是正宗美國人都聽不出來他是個中國人。其實剛才很想說出耿墨池的事,可是卻找不到機會開口。我也把耳朵貼在話筒旁邊聽,耿墨池沒有拒絕,還讓我聽,不聽便罷,聽了我差點吐血:「Steven先生,以前在哪裡學習深造?」
「法國。」
「來西雅圖有多久了?」「一個多月。」
「還習慣嗎?」
「這裡非常不錯,我很喜歡。」
「勞煩你費心了,Cathy就拜託你了。」
「哦,當然,我會好好教她的。」
「聽大衛說,你是亞洲來的?」
「是的,我一直生活在日本。」
祁樹禮大驚:「日本?日本哪裡?」
「東京。」
「嚇我一跳。」
「嚇你一跳?為什麼?你有朋友在日本嗎?」
「哦,有的,有個老朋友在日本,也是彈鋼琴的……」
「是不是叫耿墨池?」
祁樹禮又是一驚:「你怎麼知道?」
「聽Cathy說的,她有個叫耿墨池的中國朋友在日本。」
「她還跟你說什麼?」
「她說他的琴彈得很好,不過好像得了什麼病快死了。」
「他還沒死呢。」
「你怎麼知道他沒死?」
「他死沒死我當然知道,我很關心那位朋友,派人在那邊盯著呢。」
耿墨池的臉上笑成了一朵花,「他是您的情敵吧?」
「對,你怎麼知道?」
「我是男人嘛,猜也猜得到。」
祁樹禮在電話那邊哈哈大笑。耿墨池陪著他笑。我一把搶過電話,「還有什麼事沒有,沒事我就掛了。」
「沒什麼事了,Cathy,你的這位鋼琴老師很有趣,」祁樹禮讚不絕口,好像很滿意他雇的這位鋼琴老師,「你跟Steven說,我回來了請他喝酒。」完了又補充一句,「真是邪乎了,他的聲音好熟悉啊……」
一連好幾天我都失眠。
我不知道怎麼跟祁樹禮講明真實情況,是他回西雅圖之前就跟他講,還是等他回來後再說,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耿墨池倒是每天都很準時地來授課,也不能算準時,因為他總是天剛亮就來了,而回去的時間卻越來越晚,除了沒在這睡,一天的絕大多數時間都耗在這兒,難怪祁樹禮對他這麼滿意。他差不多要把半個家搬到我這來,嫌我家的沙發坐著不舒服,就把他的超大型羊毛靠墊拿來;嫌我家的拖鞋穿著不合腳,把他灰色錦緞拖鞋也拿來了;嫌我家喝水的杯子看著不順眼,把他的綠色水晶杯子也拿來了;嫌我家的咖啡不好喝,把一大罐手磨咖啡粉也拿到我家來……總之每次來,他都不會是空手,這真讓我於心不忍,200美元一小時的薪水,他全拿回我家來了。因為據他說,光他那個喝水的杯子就價值上千美元。
「你不是破產了嗎?一個杯子要上千美元?」
「船主送的。」
「他來了找你要怎麼辦?」
「他是我叔叔。」
「我的『叔叔』回來了看到這些東西會不高興的。」
「那他就出去唄。」
「這是他的家!」
「那你就出去唄。」
「我出去了住哪?」
「跟我住船上唄。」
我氣得沒話說……但是看著他我總是很心軟,雖然有說有笑,精神很好,可是感覺得出來他的身體很虛弱,每天都要準時吃藥,兩個小時的課,他起碼要歇三次,有時候跟他一起出門,走不了多遠就喊累,上林蔭道的坡時也走得氣喘吁吁,儘管他很逞強,可往往表現得力不從心。他越來越多時間地滯留在我身邊,其實我心裡是有數的,他留戀跟我在一起時的感覺,就如我留戀跟他在一起時的感覺。
為什麼以前沒有珍惜呢?又想到了這個問題!到如今我們還是不屬於彼此,短暫的歡愉只是為了長久的別離打埋伏,而這別離可能就是一生一世,我們都走不到世界的盡頭。因為據他自己說,兩年前的那次手術雖然把他從死神手裡拉了回來,但心臟的治癒也達到了極限,可以延續幾年的生命,延續的代價就是一旦再復發,就無回天之力了。
即便如此,我們在一起也沒有越軌,甚至連親吻都沒有,因為我們都有自己的道德底線,我現在是祁樹禮的女友,而他也非自由身(他跟米蘭有名無實的婚姻還耗著)。他雖然看上去有點耍賴的樣子,以各種借口賴在我身邊,但他是個有教養的人,骨子裡還是很君子的,知道什麼可為,什麼不可為,這點讓我很欽佩。
只是不太明白他為什麼總不讓我去他的船屋,我很好奇,幾次提出要去都被他拒絕了,那天他來上課,我又提出要去,說他身體不好,跑來跑去的太累。他又拒絕了,理由是裡面太寒酸,怕我去了心裡難過。「很寒酸嗎?我看外面很豪華氣派的樣子,湖邊停了那麼多船屋,就你那條最搶眼。」我表示懷疑。
「我是說裡面嘛。」
「那你也別上我這來了。」
「為什麼?」
「這是我男朋友的家,你看了不難過嗎?」
「男朋友?」他眉毛擰在了一起,跳起來,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惡狠狠地說,「你給我搞清楚,誰是你男朋友,他頂多只能給你當叔叔,當初要不是我放手,他有機會得到你嗎?」
「他也是我前夫呢。」
「是嗎,聽說你們就做了一天的夫妻,你還差點捅死他……」
我詫異地瞪著他:「你怎麼知道?」
「你有什麼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呢?」
「那你說我現在心裡想在什麼?」
「還能想什麼,想你『叔叔』回來後怎麼跟他交差唄。」
原來他還知道!
然後接著上課。他教得很認真,非常嚴厲,所謂嚴師出高徒,我彈鋼琴倒是進步很大,至少不會把他的《愛》的系列曲彈得跑調。只是苦了我的耳朵,他原來是敲我後腦勺,後來可能怕把我敲傻了,就開始揪我耳朵。幾天下來,我發現我的左耳明顯的比右耳大了很多。我被揪煩了就撲到他身上又掐又打,有時候還帶上腳,這個時候他就不是君子了,我怎麼去他怎麼來,從鋼琴邊打到沙發上,從客廳打到花園,每天的鋼琴課都是在拳打腳踢中結束。幸虧鄰居亨利太太搬走了,要讓她看到了,告訴祁樹禮,只怕把我們兩個都當螃蟹蒸了。
當然我們不是動真格的打,就是我踢他,也是穿著軟軟的拖鞋踢,他「打」也只是將我攔腰抱起,重重地摔到沙發上,或是扔到花園柔軟的草地上,然後死命揪我的兩隻耳朵,要不就是像揉麵團似的揉我的臉蛋。我們像兩個淘氣的孩子,追追打打,扔東西,或者搶花園裡澆花的塑料水管噴對方。那次我先搶到手,噴了他一身的水,連頭髮都在滴水。我則哈哈大笑,他趁我不備撲過來抓起水管塞進我的衣領,我尖叫起來,嚇得朱莉婭連忙跑出來看發生了什麼事,見到我們兩個都是濕淋淋地站在花園裡,這位可愛的黑人姑娘一點也不急了,非常甜美地沖耿墨池笑著說她可以幫他拿毛巾:「Oh,Sir,Illgetatowelforyou.」
聽聽,我是她的主人啊,她沒說給我拿毛巾竟說給他拿,她怎麼忘了是誰付她的薪水呢?
可是毛巾只能擦頭上的水,耿墨池全身都濕透了,我只得拿了兩件祁樹禮的衣服給他換,開始他還不樂意。我就說應該是他不樂意吧,你有什麼不樂意的。耿墨池點點頭,表示認可,末了還扔下一句話:「也對,女子如衣服,我穿了他的衣服,就等於擁有了他的女人……」
我抓了個靠墊就朝他砸過去:「滾吧你!」
「Oh,JesusChrist,hessosexual……」(哦,上帝,他好性感啊……)朱莉婭看著耿墨池上樓的身影,眼睛發直,簡直要流口水了。
我也上樓換了衣服,下樓時耿墨池已端坐在沙發上,我上下打量他,忽然就想笑,祁樹禮的衣服雖然也是頂級名牌,可是他的衣服都比較莊重,顏色也很深,配上耿墨池藝術家的氣質簡直就是不倫不類。
「笑什麼,再笑我就脫。」
「你脫啊,就在這兒脫,朱莉婭正巴不得呢。」
「那你呢?」
「我沒什麼啊,反正你脫了衣服更像螃蟹。」
他有些色色地看著我笑:「你脫了衣服也像螃蟹。」
吃過午飯我們一起出門。我提議到議會山大街轉轉,他同意了。議會山地區可能是整個西雅圖裡最不像西雅圖的地方了,它沒有西雅圖其他地區一貫的低調,而是處處都突出著「個性」二字。在這裡,商店、餐廳、咖啡館都洋溢著一股濃濃的藝術氣息,每一家精彩的小店都別具特色,在路邊的個性咖啡館裡面也可以嘗到在別處喝不到的味道。
我在各種小店裡穿進穿出,好多精緻的小東西讓我愛不釋手,可是這裡的東西都很貴,雖然我的手袋裡有好幾張卡,每張都足夠我去刷,但我還是有點猶豫,並不是看上的都買。而耿墨池就不同了,他也很喜歡那些東西,但看上的就要買,不是自己掏錢,而是直接把我的卡拿過去刷,在一家男士精品店裡,他先是看中一個銀質的打火機,全手工製作,確實很精緻,可是我一看標價就打冷戰,3800美元!老天,一個破打火機要3800美元!
我拉耿墨池走,可是來不及了,他的卡,不,我的卡已經到了熱情的店員小姐手裡,刷的一下,3800美元就沒了。我真替祁樹禮心痛!
耿墨池卻眼睛都不眨一下,我還在發愣,他又看上了一根皮帶,也是手工製品,我還來不及去看標價,他就指使店員小姐刷了,接著又刷了兩根領帶,一根男式項鏈,鉑金的,我站在門口已經開始發抖了,就在我撲過去拽他的當口,他手一指,又刷了一塊瑞士手錶。
我的心在顫抖。我的卡在哭泣。
「Howmuch…isitintotal?」出店門的時候我用英文問店員小姐。那位漂亮的金髮姑娘還沒回答,耿墨池就先說了:「不多,估計沒超過18萬美元。」
我踉蹌一下差點栽倒。
「Twentytwothousandandeightthousanddollarsplease,Sir.」店員小姐連忙糾正,說是22萬美元。
我兩眼發黑,大地都在旋轉。
「幹嗎這麼小氣,又不是花你的錢。」耿墨池瞧著我的樣子很不以為然。
「可花的是祁樹禮的錢……」
「對啊,他的不就是你的嗎?你的,就是我的!」
這個男人真是厚顏無恥!
我哭喪著臉說:「難怪你會破產……」
可是耿墨池的興致還很高,沒有一點回去的意思,想想他能沒興致嗎,穿著祁樹禮的衣服,刷著祁樹禮的卡,帶著祁樹禮的女人,他沒有理由不流連忘返,幸好祁樹禮不是千里眼,否則讓他看到了真要把我們當螃蟹蒸了。
不知怎的,我總覺得他這種狀態不是他真實的樣子,他是在放縱自己的憂鬱,像一個瀕臨絕境的人,把這僅剩的卑微可憐的快樂當做最後的晚餐。他知道,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傲慢、不可一世的耿墨池了,他沒有能力再去爭取什麼,或者贏回原本屬於他的愛情。只能像個單純的孩子,故意捉弄他的對手,刷他的卡,穿他的衣服,帶著他的女人,他臉上笑著,可眼底忽閃而過的悲哀如掠過曠野的風,凜冽,蒼涼,寂寞……我也笑著,心卻像立在曠野的一塊碑,荒草叢生,過往的愛情已成記憶,這愛情耗盡了我的所有,沒有什麼可以拿來祭奠,只能陪著這個人繼續他卑微的快樂。
我們轉到了議會山附近的百老匯街。
這可能是議會山地區最重要的一條街道了。它從Epike街一路延伸到北邊的Eroy街,和西雅圖的大部分地形一樣,這裡也是一段小小的上坡路。百老匯街道上的人文景觀很值得一看。在這裡,人們的頭髮顏色超乎你想像,從黃色、金色、綠色、紅色、藍色到紫色,只要想得到的顏色,都會出現在百老匯街上。更奇妙的是,在百老匯街上,還陳列著議會山地區最有名的舞步地磚,那是一種銅色的地磚,上面刻著不同的舞步,有倫巴、探戈、曼波、華爾茲,只要隨著地上的舞步順序,就可以跳出正確的舞姿了。我有時候沒事就會來這裡跳舞,很多人都在跳,有年輕人,也有小孩子,雖然是露天沒有音樂,但一踏上那樣的地磚渾身就彷彿上了發條,不由自主地舞動起來。
「想跳嗎?」耿墨池站在我面前,笑容可掬地看著我。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
「那就跳吧。」說著他就拉我去踩地磚,選的是倫巴。
老天,我第一次看他跳倫巴,他根本就沒看地磚,非常瀟灑自如地跳了起來。王子,東方的王子,難怪朱莉婭看到他要流口水!我神思迷離起來,彷彿領著我跳舞的就是王子,而我是灰姑娘,我們踏著人世間最幸福的舞步,跳得忘了自己身處何地,過往,現實,全忘了……我們寧願從未相識,我們就在這一刻認識彼此,愛上對方,我們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只有現在!
旁邊傳來人群的掌聲和喝彩聲。
一支倫巴後,又是一支探戈,最後是華爾茲……
他是怎麼吻下來的,我完全沒了印象,他的唇一觸到我的,我心底就一陣**,許多黑白影像在腦中飛快地閃過。想起多年前,我們在長沙一間酒吧裡第一次親吻,那吻至今還殘存在唇齒間,糾纏不清的愛戀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植入我們生命的。
時隔八年,幾度生離死別,沒有想到,在美國的西雅圖我們還能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這是我們重逢以來的第一次親近。我明顯地感覺到他的激動,他的投入,他的喜悅,他的不捨,甚至是他的悲傷。是的,我也很悲傷,今天的相擁,也許明天就是天各一方,這愛情如此脆弱,如同他不堪重負的心臟,一丁點的摧殘都會要他的命。我想我是哭了,因為我吻到了鹹鹹的味道。他也是。
我們鬆開了,他看著我,久久無語。
「走吧,天快黑了。」他牽起我的手步入夕陽中。
我們坐巴士回湖區。經過市中心第三大道和Senca街上的時候,我的目光被矗立在夕陽下的WashingtonMutualTower(華盛頓交互大樓)吸引了,這棟大樓的特色是四面都是同樣的造型,四邊高大的牆面上採用大量的玻璃帷幕窗戶,可以隨時反射天空的景象,遠遠的就可以看到這面漂亮的鏡子,落日的餘暉打在上面又反射回來,流光溢彩,格外的耀眼。但由於四面造型一致,很難分辨出相關的地理位置,要將它當做路標恐怕只會更加迷糊。我現在就很迷糊,沒有方向,找不到出路,原本以為會在西雅圖一直平靜地生活下去,就像祁樹禮經常描繪的那樣,生兩個孩子,快樂地生活,閒暇時一家人開遊艇出去度假,享受天倫之樂……我並不拒絕這樣的生活,所以我一直平靜地生活在西雅圖,平靜地接受既定的人生。可是命運也太奇怪了,在我趨於平靜的時候又將這個男人送到身邊來,又一次帶給我毀滅性的愛,這愛毀了自己不要緊,只怕還會毀了無辜的人。就讓我在心底為他立著那塊碑不好嗎?為什麼偏要將他送到我面前?
一路上我都在流淚。
耿墨池卻一直視而不見。
到了湖區天已經黑了,我們的手還捨不得分開。他拉我到湖邊的長椅上坐下,他抽煙,我欣賞夜色中的燈火港灣。電影《西雅圖不眠夜》中TomHanks不眠時,就是面對這樣的港灣,誰也無法拒絕這樣的人間仙境,置身其中的人會覺得自己很渺小,它會將你所有的情緒無限放大,喜悅的時候無比喜悅,悲傷的時候無比悲傷。
「你不要太難過,我會跟他解釋的。」耿墨池安慰我。
「你準備在這兒待多久呢?」我抽泣著問。
「怎麼,想趕我走?」
「是啊,你這個惡棍,我痛苦的時候你不會給我快樂,我生活平靜的時候你又來搗亂,你真是個惡棍……」
他伸手一把摟住我,「是,我是惡棍,在你眼裡我什麼時候不是惡棍呢?」深吸一口氣,又說,「可我捨不得走,原本來的時候沒打算走進你的生活,我租下船屋,只準備偷偷看你幾眼就走的。可是看了一眼就想多看一眼,停留了一天就想多停留幾天,好幾次見你在湖邊喂鴛鴦,我真想從船上跑出來,晚上我在你家樓下徘徊,看著你房間的燈,想著陪在你身邊的人不是我,我真的好難過。我拚命跟你的鄰居套近乎,向她打聽你的一切事情,知道你的事情越多,就越捨不得走了,直到在報紙上看到你家招聘鋼琴教師的廣告……」
「可這不是長久之計,會傷到他的。」
「你很在乎他是嗎?」
「不是在不在乎的問題,如果沒有他,我可能早就死了。」
「這個我知道,我聽說了,也看到了,他對你很好,這也是讓我欣慰的事情,如果哪天我離開這個世界,你至少不會沒有依靠。」
一聽這話我哭得更厲害了,「我從來就不敢想你會離開這個世界……」
「我從來就沒想過我會永遠地留在這個世界,」他把我摟得更緊些,「正因如此,我才強烈地渴望多看你幾眼,放心,我不會逼你離開他的,我沒資格這樣要求你,我會求他,讓我留在你身邊一些日子,我保證不破壞你們的感情,我可以求他,給他作保證……」
「你現在這個樣子是給我作保證嗎?」
如一聲霹靂,身後突然傳來冷冷的質問。
我們幾乎同時回頭,看見穿一身居家服的祁樹禮就站在我們身後,目光犀利,表情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