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返回西雅圖的時候,我感到身體很不適,頭暈目眩,噁心反胃,一種似曾相識的印象在我的意識中可怕地復甦。
我沒有死掉。耿墨池在最後時刻還是撥打了求救電話,我們兩個一起被送到醫院洗胃,第二天惠靈頓當地的華人報紙登出了一則新聞,大意是一對新婚夫婦在維多利亞山雙雙服毒,自殺未遂。我想我這個人到哪兒都做不到默默無聞,天生就是當「名人」的料,沒想到來到遙遠的新西蘭又「出名」了,我真是很無奈。
在醫院醒來,耿母抱著我們兩個哭得死去活來。我什麼話也沒說,耿墨池也是。在醫院住了一個禮拜後出院了,可能是不知如何面對母親,他隨即就訂了返程的機票。在飛機上,我一陣陣的反胃,很難受,難道是洗胃洗出的毛病?
「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的。」他看著我難受的樣子很心疼,真的以為我是洗胃洗出了毛病。我愁眉苦臉地說:「你這傢伙,水準也太爛了,連個自殺都弄不好,那糖裡怎麼不多放點毒藥呢?害我現在這麼痛苦……」
「我是個惡棍,你不覺得嗎?」他很是自責。
「你什麼時候不是惡棍呢?從認識你那一天就是!」我白他一眼冷笑道,末了又補充一句,「當然,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話我贊同。」他直點頭。
「混蛋!」我氣得就往他腿上掐了一把,他躲閃不及,疼得齜牙咧嘴,就在這一瞬間,我愣住了,好熟悉的感覺啊,很多年前我在飛往上海的飛機上也這麼掐過他……「你買保險了嗎?」
「沒買,但我帶了保險。」
一剎那回憶如同排山倒海,呼嘯著席捲了一切,我的意識頓時陷入另一個時空。那麼漫長久遠,有一個世紀了吧,我以為自己已經忘記,可是原來還是記得的。還記得我曾擁有過的那些笑和淚,多麼美好輕盈,竟似一幅深藏的畫卷從來不曾褪過色。他顯然也記起了過去,緊緊拽著我,將我的手放在膝蓋上,彷彿從來不曾放過手。
恍惚間,我聽見他在耳畔游離般地說:「考兒,我還是不想你死,我在最後那一刻突然就醒悟過來,愛一個人怎麼能這麼自私呢?我承認我掙扎過很久,帶你在新西蘭遊玩的時候就一直在猶豫,直到送你那枚戒指,我都還在猶豫……對不起,我就是這麼自私的一個人,現在我已經很坦然了,就像你說的,愛是可以超越生死的,我想我已經沒有遺憾了,真的!」
「我有遺憾。」我笑著說,滿臉是淚。
「什麼遺憾?」
「你沒有向我正式求過婚!」我吸吸鼻子,用袖子擦眼淚,「雖然是一天的新娘,可也是新娘啊,我怎麼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嫁給你了呢?」
他親暱地揪揪我的耳朵:「好吧,回西雅圖後給你補,給你單膝下跪。」
正說著,飛機劇烈地顫動起來,傾斜得很厲害,乘客們頓時一陣慌亂,廣播裡馬上用英文提醒大家不要驚慌,飛機只是遇到氣流,很快就會過去。又是似曾相識!我朝窗口外面望了望,層層的雲朵下面正是茫茫太平洋。我定了定神,轉過臉問他:「先生,你會游泳嗎?」
「抱歉,不會。」 他反應很快。
「那鯊魚吃你怎麼辦?」
「估計鯊魚會先吃你。」
「為什麼?」
「因為冬天出來尋食的鯊魚大多是公的。」
「萬一你遇上的是只母鯊魚呢?」
「那我會告訴她,我沒帶套子。」
「哈哈……」
我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滿艙的人望著我們。
耿墨池笑嘻嘻地湊近我,大聲地用英文說:「My dear,if the airplane crashes into the sea and you meet a female shark,youd better give it to me.」(親愛的,飛機如果掉下去,若遇上的是母鯊魚,最好讓給我。)「OK,if it is a male shark,Ill have it.」(OK,如果你遇上的是公鯊魚,也讓給我!)「Ha,Ha……」
我們一路笑到飛機降落在西雅圖,已經是深夜,又回到熟悉的燈火港灣,回到闊別一個多月的亨利太太的家(我始終覺得那不是自己的家),我疲憊又滿足。站在門口,我回頭瞅著他,突然給他丟了句生疏的長沙話:「你有錢撒,住這麼好的房子。」
「所以你不必擔心我會因為沒錢而把你賣噠。」說的也是長沙話,反應真是很快,他什麼都記得,一切的一切!
我傻笑,眼淚瞬間盈滿眼眶。
路燈下他也是淚光閃閃,掏出鑰匙開了門,跟多年前一樣,非常紳士地做了個「請」的姿勢,我進了門,前腳剛跨進去,燈都沒開,跟當時的狀況一樣,這傢伙從後面一把抱住我,扳過身子,將我貼在冰冷的牆上瘋狂地吻,口齒不清:「我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好高興你能活著跟我回西雅圖,歡迎你……」
「也歡迎你!」
黑暗中突然傳來一個女人陰冷的聲音。
我們僵住了,啪的一聲燈光大亮,我確定我沒有眼花,客廳樓梯口站著一個身著紅色吊帶睡裙的女人,身材絕對「魔鬼」,大波浪鬈發,那張臉保養得如同嬰兒般細嫩光滑。兩年多不見,她一點都沒變!此刻她雙手抱胸,像個女巫似的露出惡毒的笑臉,用一口地道的英文向我們致辭:「Welcome you to go home!」
我跟米蘭的第一架是在西雅圖一家咖啡店打起來的。本來我是誠心想跟她談,耿墨池的病情已經是這個樣子,我希望她能讓這個愁苦一生的男人最後走得安靜些,不要吵,我不會跟她爭什麼,安靜地送走耿墨池,她想怎樣鬧都可以。但是我低估了米蘭心裡的怨恨,她的不可理喻跟兩年前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已經瘋了,比當年的我還瘋得厲害,她追到西雅圖就一個目的:不讓耿墨池好好地死!
「我就是不讓他好好死,把我逼成今天這個樣子,憑什麼讓他好好死?!」
米蘭冷笑,面目猙獰得像個女巫。她的臉真是保養得很好,一看就是奢華護膚品養出來的,妝也化得很精緻,眼影、唇彩、腮紅的色彩很有層次,一絲不苟,襯上她那套白色DIOR名裝,活脫脫的一個貴婦人。我坐在她對面,悲傷地看著這個不顧一切的女人,不敢相信我跟她曾有過十幾年的友誼,如果她是真愛耿墨池,或許我會退讓,跟三年前一樣。但她愛他嗎?她的眼裡只有令人不寒而慄的怨毒!縱然耿墨池是負了她,冷落了她,可他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她還要他怎樣呢?
「他不能好好地死,你就能好好地活嗎?」我竭力放低音調,不想剛開始談就鬧僵。
米蘭回答道:「從嫁給他那天開始,我就沒有好好活過!」
「那是你自己選擇的,怪誰?」
「我就是怪他!跟他結婚就算是個錯誤,但他一點點的愛都不分給我。結婚三年視我為透明,到死還要跟你在一起,從名古屋追到西雅圖,我怎麼嚥得下這口氣!」
「要想得到愛,先學會如何付出愛吧。你責怪他如何對你,你又是如何對他的呢?你照顧過他的病嗎?給過他一言半語的安慰嗎?」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照顧過他?剛到日本的時候,我對他寸步不離,結果呢,我又懷了他的孩子,可是他對我不聞不問,還搬出去單獨住,我天天哭,夜夜哭,孩子終於還是沒有保住……你見過這麼冷酷的人嗎?他連自己的骨肉都不要,我在他眼裡算什麼?!我也知道他的病治不好了,想要個孩子留作紀念,這過分嗎?雖然當初嫁給他是因為跟你慪氣,但也是因為仰慕他喜歡他才嫁給他的,他可以不給我愛,但至少該給我做女人的權利吧,你知不知道,在日本那次流產後我就失去了生育能力,這輩子我都做不成母親了,我還算是個完整的女人嗎?!」
這麼說著,米蘭已經淚流滿面,我怔怔地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從未聽耿墨池講過這些,覺得他一直對日本的生活很忌諱,原來是這樣。
「或許他有他的苦衷吧……」我想為他辯解,可明顯的底氣不足。
「苦衷?嘿……」米蘭又是冷笑,「你知道他是怎麼跟我說的嗎?他說如果是你懷了他的孩子,他無條件接受,是我懷的,就是太子他也不要!這是人說的話嗎?我縱然再不如他的意,孩子總是無辜的吧,結婚前我就為他做過兩次人流,到日本又是一次,我晚上做夢都夢見那幾個孩子圍著我哭!」
「他可能是怕把病遺傳給孩子吧,他就是遺傳他父親的心臟病。」
「那他為什麼願意跟你生呢?你比我出色很多嗎?」
「米蘭,你不要這麼大聲好不好,事情已經是這樣了,就算他對不起你,但他的日子不多了啊,原諒一個人真的有這麼難嗎?」
「不是這麼難,而是不可能!就憑那幾個孩子我也不會原諒他,何況他現在完全切斷了我的經濟來源,不給我一分生活費,目的就是逼我離婚,我現在吃的用的全是以前的老本……」
我看著她不說話。
「這麼看著我幹什麼?」
「好像不是為了逼你離婚吧?」
「你知道什麼?他不給我錢就是要跟我離婚!」
「米蘭,不要一味地抬高自己貶低別人,你自己做了什麼心裡也應該有數,就算他不是一個好丈夫,但他終究是你的丈夫,而且他也是有身份的人,你帶給他一些不好的影響他當然反感了。」
我話說得很輕,但也很重,米蘭當即就變了臉,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尖著嗓門吼:「白考兒,用不著你來評論我們夫妻間的事。別以為你得到了他的愛就了不得,你充其量也就是陪他上床而已,你永遠也別想名正言順地擁有他……」
「我是不能名正言順地擁有他,頂多也只能做他一天的新娘,不過你就能名正言順地跟你的日本情人上床嗎?」
就是這一句話,讓米蘭徹底抓狂了,她端起咖啡杯朝我的臉上潑了過來,我躲閃不及,臉上身上頭髮上全是咖啡。好在咖啡已經涼了,如果是滾燙的,只怕我會被毀容。我也不是省油的燈,也端起咖啡杯朝她潑了過去,她名貴的白色DIOR洋裝立即染上咖啡色的污漬,她大叫一聲,繞過桌子就朝我撲了過來,想跟我打架啊,她怎麼不去打聽打聽,我什麼時候輸過?
兩個女人廝打在一起,絕對是道風景,她扯我的頭髮,我抓她的領子,把她領口的蕾絲撕得稀爛,咖啡廳內立即亂成一團,老闆大叫著要喊警察。警察還沒來,米蘭已經招架不住了,被我推到地上,她尖利的指甲抓上了我的臉,我毫不客氣地揚手就給了她兩巴掌,打架,她怎麼會是我的對手?
當我第二次揚起手時,我的手腕被捉住了。我以為是警察來了,抬頭一看竟是祁樹禮,他不由分說就把我拉了起來,拖到他身後,米蘭從地上爬起來又朝我撲的時候被他攔住了:「有話好好說,動什麼手?!」
米蘭披頭散髮,這才認出他,暴跳如雷:「關你什麼事?滾開!」說著又要朝我撲過來。正在這時,警察來了,祁樹禮跟警察交涉沒用,我和米蘭都被帶上了警車,我聽見祁樹禮在後面打電話:「Steven,你趕緊過來,你的太太和你的女友打架了。」
祁樹禮說,他是跟朋友在樓上喝咖啡,聽到樓下有人打架就跑下來看,結果看到的是這個場面。
當時我們已經從警察局裡出來了,他把我們帶進一家餐廳用餐。他問前去保釋我們的耿墨池說:「什麼時候回來的,昨晚就聽到你那邊挺熱鬧。」
他真是會說話,明明是吵架說是「熱鬧」。
「昨晚回來的。」耿墨池臉色很不好看。也沒辦法好看,一個是太太,一個是女友,大庭廣眾之下打架,還打進了警察局,他真是慪得可以。
「考兒,在新西蘭玩得很開心吧?」祁樹禮又笑容可掬地望向我。
「很開心啊,從來沒這麼開心過!」說著我還把右手伸給他看,「瞧,墨池送給我的戒指,好看吧?」
祁樹禮的笑容一下僵住了,定定地看著我的戒指,因為戒指是戴在無名指上,老外對這都是很講究的。祁樹禮在國外生活多年,自然也很介意,他以前也送過我戒指,可我從來只戴在中指上。
老實說我不是給他看的,我是給米蘭看的!她果然臉色大變,狠狠地說:「真不要臉,他是有老婆的人,你還把他送的戒指戴在無名指上!」
「你給我閉嘴!是我戴在她手上的。」耿墨池為我說話。其實很慚愧,戒指是我自己戴上去的。我得意忘形起來:「是啊,我們還舉行了婚禮呢,雖然只做了他一天的新娘,但值得我一輩子回味……」
輪到祁樹禮變臉了,看看我,又看看耿墨池,目光毫不客氣地殺過來。耿墨池瞪我一眼,我這才意識到太張揚了,就算不顧及米蘭,祁樹禮還在這呢。我耷拉下腦袋不說話了。米蘭豈肯罷休,當下質問耿墨池:「你竟然跟她舉行婚禮?你還沒有跟我離婚就舉行婚禮?!」
「只是個形式,不具備法律意義。」
「形式?好啊,耿墨池,你聽好了,只要我米蘭還有一口氣,你就休想跟她在一起好好地過日子!你等著瞧好了!」
說完她騰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餐廳。
祁樹禮還算有風度,一直跟我們用完晚餐才道別,我根本就吃不下任何東西,胃一陣陣的往上翻,我的心裡恐懼到極點……耿墨池去洗手間的時候,我和祁樹禮站在餐廳門口吹風,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也沒看我,冷冷地說:「Cathy,不要讓我恨你!」說完徑直朝停在路邊的黑色奔馳車走去。
「Frank!……」我叫他。
「什麼事?」他站住了,卻沒有回頭。
「……注意開車。」我說了句言不由衷的話,原本想說的話被我生生嚥了回去。他轉過身,眼神比這夜晚還寒冷,「早晚你會來求我的……」說完這句話他就決然地開車揚長而去。
晚上回到家,我問耿墨池,在日本是不是逼米蘭墮過胎。他既沒承認也沒否認,自顧坐在臥室的沙發上抽煙,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你回答我啊。」
他還是不出聲。
我徹底死心!這個男人我瞭解,固執得可怕,不願做的事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會去做,想想米蘭對他的恨也不是無緣無故的。我現在是越來越不瞭解他了,這麼多年我好像從來就沒看透過他,他對我來說始終是個謎,記得當年他親口跟我說他希望有個後代有個繼承人,可是卻堅決不肯跟米蘭生孩子。他把我帶到新西蘭,跟我舉行婚禮,讓我做他一天的新娘,卻又在糖果裡下毒想帶我一起走,可是最後關頭他又打急救電話,他到底想要什麼?他還想放棄什麼?米蘭這次來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他又打算怎麼辦?
面對他的沉默,我又氣又傷心,一個人爬上床用被子蒙住了頭。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上床的,朦朧中感覺他在被中緊緊擁住了我,「唉,」我聽見他沉沉地歎了口氣,好像還說了句,「你怎麼到現在還不懂我……」
早上醒來,他又坐到了沙發上,穿著睡衣,一手端著咖啡,慵懶地在看一份文件。窗簾是半拉著的,陽光透過紗簾溫暖地灑在他的肩頭,讓他的臉呈現出異樣的溫情,他的樣子很從容,眉頭緊蹙,儘管病情越來越重,但在他身上看不出任何的頹廢,這個男人的精神氣是最讓我傾慕的地方。
「醒了?起來吧。」他抬眼看了我一下,目光又落在文件上。
我溜下床光著腳走到他身邊,也去看那文件,「什麼東西啊,大清早的看得這麼仔細。」說著伸了個舒服的懶腰,準備去浴室洗漱。
「先在這上面簽個字吧。」他把文件遞給我。
「我?」我詫異地接過文件,一看就發暈,全是日文,一個字都不認識,我翻閱著天書一樣的文件問,「幹嗎要我簽字?簽哪兒?」
「簽在最後面那一頁。」
「是什麼啊,你不會把我賣了吧?」我拿過筆天馬行空地在文件上簽上自己的大名,「我這麼老了,是值不了幾個錢的。」
「簽了這份文件,你就是價值連城。」他看著我笑。
「是嗎?那我多簽幾份。」
「嗯,這裡還有,你簽吧。」他又遞給我兩份文件,我看都沒看就畫上名字。心裡嘀咕著,這傢伙會不會把我賣了啊?我雖然不懂日文,可剛才粗略地瞟了下,上面有美元的貨幣符號,有很多款,每一款後面都有很多個零……我在想,把我賣給誰都可以,只要不賣給祁樹禮。
我從浴室洗完澡出來,臥室裡已不見人影,樓下花園裡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我衝到陽台上朝下面喊:「喂,你還沒喝藥呢。」
香檳色的賓利跑車一溜煙地駛出了花園。
我用過早餐也來到花園,好些日子沒有打理花園了,裡面已長了很多野草。彎腰剛干了會兒,就頭暈眼花,強烈的噁心突然來襲,我來不及跑回房子,就蹲在一株波斯菊下哇哇地吐了起來,早上吃的東西全都倒了出來,吐到後來口裡全是黃膽水。當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直起身子喘氣時,祁樹禮石像一樣的站在花園柵欄那邊,跟我僅隔了不到兩米,他陰冷地上下打量我:「你該不是懷孕了吧?」
米蘭是真瘋了!她幾乎每天都來鬧,歇斯底里,完全不是一個正常人所為,我開始還好言好語地勸她,讓我照顧耿墨池,因為我熟悉他的生活起居,讓一個垂死的病人多活一天不過分吧?可是她根本就不聽我這套,每次來都氣勢洶洶,大呼小叫,我忍無可忍,又跟她打了幾次架,有兩次還是當著耿墨池的面。
讓我懊喪的是,耿墨池看都不看我們,我們怎麼打他完全漠不關心,照樣看他的報紙,彈他的琴,當兩個女人是透明的。後來我明白了,他根本就不屑去勸或是去拉,因為他知道在打架這上面我是決不會吃虧的,米蘭養尊處優了這幾年,怎麼會是我的對手?有一次她砸爛了我跟耿墨池的合影,我真發飆了,撲過去就要跟她拚命,那合影是我和耿墨池在新西蘭的農場照的,僅有的一張!米蘭奪路而逃,跑到花園轉了兩個圈,竟然翻過柵欄跑到祁樹禮那邊去了,我氣紅了眼,殺氣騰騰地追了過去,一直追到客廳,祁樹禮正在打電話,米蘭躲到了他的後面,她以為我不會對祁樹禮動手。這個時候我哪還認得誰是誰,撲上前就拽祁樹禮,把他西裝的紐扣都扯掉了,他反把我拉住,控制我的雙手,沖米蘭說:「她已經瘋了,你趕緊走吧。」
米蘭撒腿就跑出了客廳,奔出花園跳上了一輛出租車。我抓狂了,對著祁樹禮又踢又打,認識他這麼多年,跟他一起生活兩年,這是我第一次對他動手。他沒有還手,任由我出氣,愣愣地看著我,眼眶漸漸變得潮濕,泛著紅。
「考兒!」他捉住我的手,「只要你回到我身邊,我願意天天讓你出氣。」
我停住了手腳,也愣愣地看著他。忽然就醒了過來,掙脫他的手,推開他:「抱歉,我……」
「考兒,面對我真的有這麼難嗎?」他逼近我,淚光閃閃,像是被什麼灼痛了眼睛似的,讓我幾乎不能與他直視。我轉身就要逃,他拽住我的胳膊,「我真的比不上他嗎?你對我真的沒有一點點留戀?上次冒犯你,雖然我很抱歉,但卻不後悔,因為擁有你的感覺如此幸福,值得我的靈魂為之粉身碎骨……」
「Frank!」我叫了起來,甩開他的手,「你怎麼到現在還執迷不悟?這麼多年了,你就是這點轉不過彎,我不值得你付出,你隨便找個女人過日子都比找我要強,我不想害你!……」
「那你怎麼不隨便找個男人過日子呢?明知他有太太,還要死要活地跟他在一起,就算跟他舉行了婚禮,你也無法名正言順地擁有他!」
「用不著你提醒我他有太太,擁有與否跟名正言順有關係嗎?米蘭跟他名正言順吧,她擁有過他嗎?Frank,你要我怎麼說你才明白,我愛的是他,只要他還活著,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空氣中有他的味道,我就擁有著他……米蘭來鬧又怎樣,我不是要跟她爭,她是爭不過去的,這愛早就在我和他的心中生了根,任誰都奪不走,我留在他身邊是想照顧他,給他多一點溫暖,讓他離去的時候不那麼遺憾。哪怕他有時候衝我發火,我也會覺得很欣慰,因為他還有力氣跟我吵,他還存在於這世界上,我還擁有著他……」
祁樹禮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潮濕的眼眶突然一下子變得血紅,他揮舞著雙手大聲朝我吼:「是的,你擁有他的愛,那麼你有沒有想過,我對你的愛也是一樣的呢?就算你不愛我,只要還在我身邊,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我就覺得我還擁有你,這個要求也過分嗎?!我一直寬容著你,讓你回到他身邊,我就是想給這愛留條後路,希望將來你……還回來……我不期望取代他的位置,但至少可以讓我感覺到你的存在……」
「你是想等他死吧?」我打斷他,心裡一陣陣的絞痛,這個男人的用心如此險惡,他的確是天天盼著耿墨池死呢,這樣就不會有人再和他爭了。我高昂起頭,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就算他死了,我也不會回到你身邊!」說完我轉身就走。他沒有再攔,也在我背後一字一句地說:「你會回來的,我會不惜一切代價!」
但是我沒有走,走不動,因為耿墨池直直地站在門口。
毫無疑問,剛才我們所有的對話他都聽到了。
空氣好像凝固了一樣。
沉默,可怕的沉默。
每個人都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耿墨池一直站在那裡,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一動不動,心如死灰大概就是他這個樣子。他眼神灰暗,整個人都是灰色的,表情木然,好似一尊等待了千年的雕像。
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當耿墨池再度昏倒入院的時候。聽到我和祁樹禮的談話,他肯定受了刺激,直直地倒在了我的眼前,倒下去時沒有一點聲音,不是因為鋪著地毯,而是因為這個男人已經耗盡了他生命的所有。我撲過去癱跪在他的一側,把他的上身緊緊摟住,不住地顫抖著,淚雨紛飛,說不出話來,像個瘋子一樣狂亂地吻他的手,吻他痛苦而絕望的臉,吻他眼角的淚,吻他蒼白的唇,屋子裡亂成一團,最後還是祁樹禮給醫院打的急救電話。
依然是特護病房,依然是冰冷的玻璃窗,我趴在上面,感覺隔著的不只是時空的距離,我最愛的男人躺在病**,無聲無息,點滴瓶裡冒著泡泡,聽起來像死神在喘息。到這個時候,我知道他已經快步走向他最終要去的地方了,我無法挽留,只能悲愴地讓自己的心跟著陪葬。
這一次在醫院待的時間特別長,足足有一個月。米蘭一如既往地來鬧,鬧得更凶,她巴不得耿墨池快點閉眼,又害怕他閉眼,因為她還不知道她的丈夫有沒有留遺產給她。每次都是醫院保安把她拉出病房。
已經是春天了,醫院花園裡種的幾棵吉野櫻溫柔地綻放著,站在病房的窗前看,遠遠的像飄著一團粉色的雲。不要以為賞櫻只有在日本才行,西雅圖就是個賞櫻的絕好城市,無論是幽靜的西雅圖大學,還是普捷灣的湖邊,隨處可見櫻花雨漫天飛。
耿墨池轉出特護病房後,總要我開著窗,他坐到窗邊邊曬太陽邊看櫻花,他跟我說他對日本沒什麼好感,卻很喜歡日本的櫻花,轉瞬即逝,卻美到了極致。
「陪我到花園裡坐坐吧。」早上醒來,他看著我說。
我答應了,拿了件羊毛外套披在他身上,扶著他來到花園的長椅上坐下,旁邊剛好有棵櫻花樹,才坐了會兒,我們的頭上肩上就落滿花瓣。他輕輕替我彈去粘在髮梢上的花瓣,冰涼的手指劃過我的臉頰,笑了笑,虛弱地說:「真是很奇怪,我覺得你越來越好看了,螃蟹看久了,也還是可以看成天鵝的。」
「我本來就有天鵝的底子。」我大言不慚,很享受地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可是一閉上眼睛,腦中又在時光倒流,應該是三年前了,我們在日本訣別,也是坐在這麼一棵櫻花樹下,撕裂般的疼痛穿越時空清晰地傳達到我心上。
他可能也想到了,握緊我的手,放到他膝蓋上,淡定地說:「我已經沒有遺憾了,你不必為我難過,真的,在最後的日子還有你的陪伴,我很滿足了。」
「我也很滿足。」我這麼說著,眼淚就滴落在他肩頭。
「不要跟他慪,他跟我一樣,其實也是個可憐人,一個是想愛得不到愛,一個是想愛愛不了,爭了這麼多年,我們誰也沒贏誰。」他伸出手臂摟緊我,深深地歎口氣,那聲音彷彿是來自一個空茫的山谷,在我耳中竟有回音,「我不會勉強你回到他身邊,但是多少應該顧及他的感受,他這個人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你把他當好人,他就是個好人,你把他當惡人,他殺人放火都不在話下,你看我現在對他一直很客氣,就是希望他能在我走後善待你,保護你,不要為難你,我對誰都不信任,很奇怪,我竟然信任他,因為只有他才有力量托起這麼沉重的愛……」
「別說了!」我揪住他胸口的衣服,不想再聽下去。
可是他還在繼續說:「也不要跟米蘭去耗費精力,我一直當她是透明的,她怎麼鬧我都無動於衷,這個女人口口聲聲說我毀了她的幸福,其實我的幸福也毀在她手裡了。」
「她就是要錢吧,給她啊,幹嗎讓她來鬧。」
「不給!我一個子兒也不給她,就是全部捐給慈善機構我也不給她!」
「為什麼啊?她來吵很煩的。」
「你忍忍吧,煩不了你很久的,我死了看她還找誰鬧。」
「她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嗎?」
「什麼話?」
「她說……為你墮胎的……」
「我有點冷,想回房間休息!」耿墨池很堅決地打斷談話,站起身頭也不回地朝病房走去,粉色的花瓣雨紛紛灑落,他的背影在那美輪美奐的畫境中,漸行漸遠,看上去竟像永遠的別離。
我步履蹣跚地也走在櫻花雨中,身子比飄落的花瓣還輕盈,我知道他的一番良苦用心,那麼驕傲的他,卻在祁樹禮面前低下高貴的頭顱,為的就是想在自己走後讓祁樹禮對我寬厚一點,不至於逼死我。因為他知道祁樹禮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與他抗衡的男人,也深知這個對手的固執和冷酷,如果得罪他,他怕會對我不利。他的心真是比海還深,有時候我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到他內心的活動,有時候卻茫然不知所措,比如他對米蘭的事始終三緘其口,而且堅決不肯給她錢。他不是個吝惜錢財的人,為何這個時候如此「守財」?我真是想不明白。
正想著米蘭,這個女人就出現在我眼前,陰魂不散,剛從一輛嶄新的白色寶馬上下來,一眼就看到了我,就如我也一眼看到了她一樣。不是說沒錢嗎?還開寶馬?
她燙了個大波浪鬈發,臉上高人一等的神情好似她是歐洲某個王妃,頭微微抬著,目光傲慢,很是自命不凡的樣子。她手肘上挎著GUCCI包,脖子上精緻的鑽石吊墜項鏈閃閃發光,一套肉紅色的GUCCI裙裝襯托出她妖嬈的身段,配上同色的細高跟鞋,還有修長的腿,讓她還真顯出幾分高貴、脫俗的氣質……我不得不承認,她跟三年前比更耀眼奪目了,不像我,如同被風沙抽乾的木乃伊,飛速風乾消瘦。難怪她一直用著藐視的眼光看我,就像此刻,她雙手抱胸,陰陽怪氣地冷笑著說:「好興致啊,在這賞花呢?」
「你又來幹什麼?!」儘管她耀眼如好萊塢明星,我還是厭惡至極。「我來見我的丈夫不可以嗎?我是……」
「你是他太太對吧?」我幫她把下面的話說出來,「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太太,丈夫生命垂危,你卻來奪他的財產!」
她哼了聲,繼續冷笑:「你就不是為了他的財產嗎?這麼巴巴地守在他身邊,就是想讓他把財產轉到你名下吧?」
一聽這話我就來了火:「米蘭,不要拿你的眼光來衡量別人,如果為了錢,我就不會離開祁樹禮,他的錢可比耿墨池多多了!」
「是啊,我確實是小看了你,一直就小看了你,沒有人像你這樣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的,從祁樹禮的**下來又爬上我老公的床……」
啪的一聲,說時遲那時快,米蘭話還沒說完,臉上就挨了一巴掌,別誤會,不是我打的,是旁邊甩過來的一隻手。
「你才是婊子吧?被小日本從**踹下來又來糾纏我哥哥,還有臉在這撒潑,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的醜事,全世界也只有你最有資格做婊子!」那隻手的主人橫在了我和米蘭的中間,雙手叉腰,惡狠狠地瞪視著米蘭。
「安妮?!」我叫了起來。
米蘭捂著臉傻了似的,不能相信她的小姑子為何從天而降。安妮朝她逼近幾步,指著她的鼻子說:「臭女人,居然敢欺負考兒,你活膩了吧,聽說還經常來打攪我哥哥,你給我聽好了,如果下次讓我見到你還這麼囂張,有你好看!」
「你!……」
米蘭氣得嘴唇發白,但顯然很畏懼安妮,狠狠瞪了我一眼就跨進她的白色寶馬,姿態還是優雅得很。我詫異地看著她,才來西雅圖幾天,怎麼就改頭換面了?又是名鑽又是寶馬,還這麼囂張,莫不是背後有人撐腰?
「考兒,想死我了!」安妮一把抱住發愣的我,在我臉頰狠狠親了一口。我推開她,還沒從巨大的震驚中反應過來,「安妮,你怎麼來了?」
「還不是我媽,老是放心不下,要我過來看看的。」
「Kaven呢?」
「哦,他回香港了,那邊有生意要打理的。」
「那太好了,你哥哥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我摟著安妮喜出望外,笑得合不攏嘴,可是,可是我很快就笑不出來了,笑容僵在臉上,目光被釘在了遠處——浪漫的櫻花樹下,一輛黑色奔馳車氣勢凌人地緩緩停下,司機從駕座上下來,躬身打開後座的車門,身著淺灰色西服的祁樹禮從容不迫地走下車,氣度非凡,一邊扣著西服扣子,一邊四顧張望,然後,一眼就看到了呆若木雞的我,還有……還有安妮!
「這個Frank好眼熟啊,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似的。」
安妮在第一次見到祁樹禮後這麼跟我說。
說者無心,聽者驚心。
我支吾著問:「在……在哪兒見過?」
「想不起來了,但肯定是見過。」
「你見的男人太多了吧。」
「是很多啊,所以才對男人有過目不忘的本領,這個Frank不錯啊,很養眼,是我喜歡的類型。」
「安妮!」我斥責道,「別忘了你現在有Kaven。」
「我知道啊,我愛Kaven,他也愛我。可是……」
「可是什麼?」
「男人嘛,不可能只有一個女人的,生理上就決定了。我呢,當然……也可以認識一些養眼的男人,不會傷感情的。」安妮聳聳肩,很不以為然的樣子。我張大嘴巴,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在新西蘭我以為她洗心革面了,沒想到還是本性難改。
耿墨池出院後在家靜養,安妮跟我們住在一起,她每天都像只蝴蝶似的在花園裡飛進飛出,跟僅一牆之隔的祁樹禮很快打得火熱。這天早晨,我在臥室搞衛生,窗簾是拉開的,祁樹禮在對面的陽台跟我打招呼:「Cathy,在忙什麼呢?」
「忙什麼沒看到嗎?」
「幹嗎這麼大火氣,鄰居應該和睦相處。」
「對了,阿芷呢,我怎麼一直沒看到她了?」這倒是我很奇怪的,自從新西蘭回來,我就沒有再見過阿芷。
「被我送回溫哥華了。」祁樹禮說。
「為什麼?」
「因為……她不是你。」
我轉身就進屋,懶得理他,他還在那邊喋喋不休:「真是奇怪,你家的那個安妮怎麼給我好親切的感覺啊,看著眼熟不說,總覺得以前接觸過。」
一陣冷風吹進來,讓只穿了件薄羊絨裙的我打了個冷顫。
此後祁樹禮總是上我家來串門,他跟安妮很談得來,兩個人說笑逗樂打成一片。耿墨池都覺得納悶,因為他也知道,祁樹禮並不是個對女人隨便表示好感的男人。
我覺得我犯下了罪,當安妮告訴我祁樹禮要跟她約會的時候。
「考兒,Frank約我到太空針上看夜景,哈哈……」安妮跑來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興奮得滿床打滾。
「安妮,Kaven知道了肯定不高興。」我板著臉說。
「那有什麼,誰知道他現在在香港有沒有跟別的女孩子約會呢?我們很相愛,但一直是互不干涉的。」
安妮說著就打開衣櫃挑約會穿的衣服,我渾身虛脫般沒有勇氣再看她,回到房間就給祁樹禮打電話,措辭很不客氣:「你最好離安妮遠點,她是耿墨池的妹妹!」
「知道啊,在醫院第一次見面你就說了。」
「知道還跟她約會?!」
「Cathy,這就是你不對了,」祁樹禮在電話裡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說,「你不理我,又不准我跟別的女孩子約會,我是男人呢,身邊怎麼能沒女人呢?」
「滿大街都是女孩子,一定要找安妮嗎?」我的火藥味很重。
「你怎麼了?吃醋了嗎?哈哈……那可是個好消息,你肯為我吃醋!」
「Frank!!」
「不要這麼大聲嘛,我今天心情很好。」
「你聽好了,你要是敢傷安妮一根汗毛,我跟你拚命!」
說完我就掛斷了電話,好半天還在喘氣。我無法阻止事態朝可怕的方向發展,對什麼都無能為力,儘管他們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妹。就如此刻,我只能站在窗前,眼睜睜地看著祁樹禮載著安妮駛向西雅圖迷離的夜,淚水不經意間打濕了我脖子上繫著的一條CHANEL絲巾。
「你吃醋了?」
耿墨池突然出現在身後,端著杯咖啡,虎視眈眈。
「沒……沒有,我吃什麼醋。」我低頭趕緊拭淚。
「沒有嗎?你好像還是很在乎祁樹禮的吧?」他逼近我,目光探照燈似的停留在我淚跡未乾的臉上。
「不是你想的那樣,墨池……」
「你不是我,你又如何知道我是怎麼想的?」
「你誤會了。」
「白考兒!」耿墨池說變臉就變臉,眉心突突地跳,「我是說過,在我死後你可以回到祁樹禮的身邊,但我現在還沒死呢,你就為他爭風吃醋!你當我是什麼?真的以為我是行屍走肉,病入膏肓,完全不在乎身邊人的態度?告訴你,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在乎!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希望你全心全意地留在我身邊,我死了,你愛跟誰跟誰!」
「你怎麼這麼不講道理呢?」我被氣得捂著臉大哭,又不敢跟他吵,怕刺激他,誰知這更讓他以為我是真的為祁樹禮吃醋了,他把咖啡杯砸到牆上,咆哮如雷,「你哭,我還沒死你就哭,早知如此在新西蘭我就不該打那個急救電話,跟你一起死了算了。我讓你活下來,是感動於你對我可憐的愛情,想給你個全新的開始,但這前提是你必須陪我走完人生最後的旅程。結果呢,你真是未雨綢繆啊,我還沒嚥氣你就開始為自己的後路作打算了,看你剛才焦急難耐的樣子,你知不知道這對我是莫大的侮辱和打擊……」
我又跑出了家門,當他情緒已無法控制的時候。
西雅圖的燈火港灣就閃爍在眼前,我一個人走在清冷的街頭,腦子裡很多東西在來回不要命地激盪交匯。奔騰的海水,呼嘯的風,耿墨池倒在地上的聲音,我哭泣的聲音,甚至祁樹禮和安妮曖昧的眼神,想到這裡,我的心臟好像被一隻大手狠狠地捏著扭了一下,又疼又慌,這時我駭然發現自己竟站在了湖邊耿墨池的船屋前。
我縮在船屋舒適的沙發上,望著窗外迷人的港灣發呆。因為長期沒有人居住,船上已經斷了水電,我找出一根蠟燭點上,搖曳的燭光將我的影子拉得老長。正昏昏欲睡中,手袋裡的手機響了,我還沒開口,裡面就傳來英珠母夜叉似的聲音:「你想死啊,回西雅圖了也不打聲招呼,怕我把你的男人搶了嗎?想活命的話馬上趕到瑞尼爾俱樂部來,Monica在這舉行訂婚宴會,十分鐘!晚一分鐘我掛了你!」
Monica和她的挪威男友波克訂婚了,晚宴很熱鬧。英珠喝得滿臉通紅,也不管在場有很多客人,揪住我的衣領就往洗手間拖,把我抵在大理石牆上醉醺醺地說:「你知不知道,我戀愛了,哈哈……」
「好事啊,你快鬆開我!」
「你知道他是哪個國家的人嗎?」
「反正是地球人。」
「是你們中國人,哈哈……」
我一陣尖叫。
害得大廳保鏢連忙追過來,以為誰被謀殺了。
我沒管保鏢,只問英珠:「真的嗎?你要嫁到我們中國去嗎?」
「對啊,親愛的,你們中國男人太可愛了!」英珠摟住我的脖子語無倫次,「就是這次回國認識的,在釜山,有個攝影展,我被朋友拉去看,就認識了那小子。」
「攝影?」我聽到這詞心裡某個地方動了一下。
「是的,是的,他是個中國攝影家,拍的照片漂亮極了,就是拍你們中國的西藏。哦,上帝,跟天堂一樣的美。」
「西藏?!」我又是一聲尖叫,揪住她的衣領,「告訴我,那個攝影家叫什麼名字?」
「他,他叫……」
我在英珠的大學公寓裡住了一個晚上,兩個人都醉得人事不省。這死丫頭,居然交了個中國男友,跟高澎一樣,也是搞攝影的,中文名字她說得很含糊,只知道他叫「駱駝」。估計是外號。英珠馬上就要畢業了,她計劃畢業後就去中國跟男友會合,叫我也一起回中國,我說要在這邊照顧生病的愛人,走不了。
「愛人?上帝……」英珠話還沒說完就倒在了地板上,昏睡過去。
我醒來的時候,她還睡得像隻豬,我輕手輕腳地從她身上跨過去,臉也沒洗就往樓下跑,一夜未歸,耿墨池非剁了我不可。
西雅圖大學是西雅圖賞櫻的最好去處,三十多株不同品種的櫻花樹點綴著美麗的校園,粉的,白的,層層迭迭,落英繽紛,我奔跑在如夢似幻的櫻花雨中,感覺是在穿越一幅浪漫的圖畫。
坐電車趕到聯合湖區的時候,發現湖岸聚集了很多人,好幾輛消防車和警車停在岸邊,湖面上升騰著黑煙。出事了?我擠進人群去看熱鬧,原來是一艘船屋起火了,火已經被撲滅,可是整艘船已燒成一堆爛鐵,漆黑的,還在冒煙,居然沒有沉沒還真是奇怪,等等,船屋!那個位置不是停著耿墨池的船屋嗎?啊,上帝!
我一眼就看到了耿墨池,爛泥般癱跪在地上,安妮拉他起來,他捧著腦袋看上去痛不欲生,「考兒,考兒……」他在叫我的名字。
祁樹禮傻站在湖邊,瞪大眼睛看著已成廢鐵的船屋,好像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實,他臉色煞白,嘴唇顫抖,不,全身都在抖。
顯然,他們以為我已經葬身船屋了!肯定是昨夜離開時沒有吹滅蠟燭導致的火災。我也傻了,看著冒煙的船屋,一種不祥的預感自心底蔓延,迅速傳達到大腦,這是我和耿墨池愛的小屋啊,《當我墜入愛河》的鋼琴曲似乎還在湖面憂傷地流淌,眼前卻成了廢墟,什麼意思,我們的愛情真的到頭了嗎?
耿墨池狠狠扇了我兩巴掌,當他在人群中發現活著的我時。一連兩天,我的臉都是腫的,耳朵裡不停地在轟鳴。這時候我才知道,船屋根本就不是他租的,是他買的,我一根蠟燭就把數百萬美元燒了個精光。
「從現在開始,我不允許你離開我的視線半步!」他指著我狠狠地說,「我睜開眼睛就必須看到你,閉上眼睛必須抓得住你,否則……」
「怎樣?」
「我要你陪葬!」
他說到做到,除了上洗手間和浴室,他時刻都看著我,到哪兒都必須要我跟著,他的身體很虛弱,不能過多活動,大多數時候他都在花園裡看書,我就必須像個丫鬟似的守候在他身旁,端茶遞水,伺候周到。
「很疼吧?」船屋被燒的三天後他坐在花園的籐椅上問我。
「還好。」我小聲地說。
其實我知道臉還是有點腫,只是沒有剛開始那樣腫得像豬頭而已。那兩巴掌估計耗上了他的全部力氣。
「恨我嗎?」他又問。很奇怪,我覺得他似乎有點不像我認識的耿墨池了,很少見他笑,越來越沉默,那種深沉的憂鬱,總會隱約浮現在他眉宇間,讓我覺得,即使站在萬人中央,他的孤獨仍是那麼醒目。
臨近死亡的人都是這樣的嗎?他的魂魄還在他身上嗎?為何我感覺他整個人都空了似的,人是醒著的,卻跟遠處的瑞尼爾雪山一樣,進入了亙古的沉睡。
晚上我很少真正睡著過,儘管沒有開燈,模糊的黑暗裡仍然可以看見,他經常捂著胸口身子發顫,蜷伏著伸手在床頭櫃上摸藥瓶。沒有水,他就著唾沫將藥片吞下去,好像極度不適,一直在隱忍地吸氣,直到藥效漸漸發揮作用,他才在疲憊中漸漸睡去。而我側身躺在黑暗裡,只能假裝自己已經睡著,咬著被角默默流淚。可是我忘了,他聞得出我淚水的味道,很快就醒了,從背後伸手摟過我,很平靜地說:「我還沒死,你放心。」
很多時候,我抓著他的手,抑制不住心中的疼痛,不能言語,無法自控。我根本就不敢鬆手,害怕一鬆手,他就會從眼前消失。
此刻也一樣,依偎在他身旁,我半蹲半跪在椅子前,慢慢將臉貼在他的膝蓋上,感覺他的身軀在微微發抖。他眷戀地摟著我的肩頭,終於開口,卻說:「對不起。」
他的聲音空茫得沒有一點力氣。
我無力地抓著他的衣袖,從來沒覺得自己像此刻這樣軟弱過。如果可以,如果上天答應,我願意用我的現在我的未來我的一切去換取他的停留,因為我愛這個男人,我要跟他在一起,我今生的所有的幸福,只是跟他在一起。
可是他未必能理解,還極力「安排」我的幸福。他怎麼能明白,離開他,幸福對我而言就只能是漂浮在湖上的霧氣,風吹即散。
「你哭什麼?」他看著我眼眶湧出的淚水,伸手拭去,沉沉地歎口氣,「別哭,我就是害怕死的時候你不在身邊,才發那麼大的脾氣……我現在感覺很吃力,連走路和呼吸都吃力,我知道我的日子快到頭了,所以才要你別離開我,一刻也別離開。我怕我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沒有記住你的樣子,將來到了另一個世界怎麼找你呢?」
我怔怔地看著他。
「墨池!……」我哽咽,撲倒在他膝蓋上。
真的,此後的很多天我跟他寸步不離,他昏睡的時候,我就守在床邊一遍遍撫摸他濃密的頭髮,還有深刻的眉眼。他醒著的時候,我牽他的手到林蔭道散步,數著地上斑駁的日影,我們常常哽咽著不能言語;因為病痛已經耗盡了他的所有,他無力再彈鋼琴了,沒關係,我彈給他聽,雖然沒他彈得好,他還是很欣慰,看著我彈琴時臉上總是露出滿足的表情。我們偶爾也會去公園裡走走,三月的西雅圖天氣還是不錯的,我跟他最喜歡去凱瑞公園,那裡是俯瞰西雅圖的最佳位置,看著日落日昇,看著城市的燈火蔓延到每個角落,幸福也在我們彼此的心中蔓延。或者,我們也會坐著西雅圖的老式電車轉遍全城,寧靜的街景在窗外飛過,讓我們想起那逐漸清晰並將永恆的過去……真的,我一刻也不敢離開他,像拽著今生最後的生命線,怕一撒手就物是人非。但是,命運從來就不會因你捨不得什麼就留給你什麼,相反,命運會在你開小差的時候突然就給你個意外,讓你措手不及,還沒明白過來,就什麼都不屬於你了。
安妮要回香港,我去機場送她,下著雨,耿墨池身體很虛弱不便前往,我一個人去的。我不知道祁樹禮跟她說了什麼,讓她有點心灰意冷的樣子。我問她,她又什麼都不肯說,但感覺她在祁樹禮身上並沒有獲取她想要的某種東西。
「考兒,你真幸福,有兩個男人這麼愛你。」臨上飛機時她這麼跟我說。
是啊,我很幸福,但這幸福只有在愛著的人覺得幸福的時候才會存在,如果他感覺不幸福,我又如何幸福得起來呢?一樣的道理,我若回到祁樹禮身邊,我肯定不會幸福,因為我不愛他,我不幸福他又何來的幸福呢?很淺顯的道理,有著智慧頭腦的祁樹禮卻總也想不通。
送走安妮回來的途中,雨還在下著,我想到該給耿墨池買些春裝了,途經市區的百貨公司時就下了車,只一會兒,他不會等得太急的。可就這一會兒,災難就降臨了!我在百貨公司的服裝區見到了大肆採購衣物的米蘭,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無形的火焰在我們之間燃燒。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知曉安妮已經走了的,囂張寫滿她的整張臉,她一步步朝我逼近,眉目扭曲得要變形,我突然有種莫名的恐懼,這麼多年來我從沒害怕過這個女人,可是這一刻,不知怎麼我很怕她。
「給我老公買衣服嗎?」她掃了一眼我的購物袋冷笑。
我轉身就走,不想跟她糾纏。
「不要臉的賤貨,他都要死了,還纏著他!」
我回頭,還是不想跟她吵,心平氣和地跟她說:「米蘭,放過他吧,他的日子真的不多了,就算看在夫妻一場的分上,你也應該讓他安靜地走。」
「夫妻?哈哈……」米蘭瘋笑著,惡毒地反擊,「他只要有一天把我當做妻子,我都不會這麼對他,我恨這個男人,也恨你。只要我還活著,我就不讓他好好地死,讓你留在他身邊也好啊,看著他死,多痛快,哈哈……」
「變態!」我甩手就是一巴掌揮過去。
然後我們就扭打在一起,她扯我的頭髮,我掐她的脖子,她被我掐得喘不過氣,抬腳就狠狠踹了我一下,她穿的是細高跟鞋,我穿的卻是針織裙,腿是**著的,頓時被她的鞋跟踹掉了皮。我疼得鬆了手,她後退兩步又朝我踹了過來,速度之快讓我懷疑她是不是為了對付我專門在家練過,我躲閃不及,肚子上重重受了一腳。我跌倒在地,捂著肚子還沒叫出聲,她又撲上來對著我的小腹連踩幾腳,我啊的一聲慘叫,彷彿是體內某塊血肉瞬間剝離,殷紅的血從我下身噴湧而出,順著我的小腿流了出來,染紅了我的米色針織裙,這裙子是耿墨池在新西蘭給我買的,我穿著他給我買的裙子倒在了血泊中,兩眼一黑,整個世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上帝,如果你覺得你無所不能,就請將你曾給予我的一切統統拿去吧,把我的驕傲和美麗,還有我的悲傷、思念和痛苦,一切的一切,統統拿去吧。
你對我已經沒有絲毫的悲憫,趕盡殺絕也好,打擊和折磨也好,其實都表明你已經厭倦了我。既如此,我就不再奢望你能給我幸福,你乾脆就在這一刻把我毀滅,從肉體到靈魂讓我在這冰冷的世界消失吧,因為我也已經厭倦了自己!
過去的一切已經結束,我原本想重新開始的,只因了對他的誓言,無論多麼疲憊空乏,多麼深沉而痛苦,還是強迫自己將破碎的過往從我生命裡剔除,一乾二淨,徹底地將過去忘記。因為我失去的那些,哪怕是從頭來過都不能再找回,索性洗心革面為他好好活著,可是上蒼還是不肯給我這樣的機會,硬生生將我釘上十字架,又將我從死神手裡拉回來,好讓我繼續承受這無邊無際的痛苦。
在睜開眼睛的一剎那,我覺得我壓根就不該醒來,在另一個世界等著心愛的男人有什麼不好?連死都不讓我死,我究竟前世犯了什麼錯?!
病房裡很寂靜,門外有老外在說話。
「Miss Cathy is fine now,but……」(Cathy小姐現在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不過……)「But,what?」(不過什麼?)這是耿墨池的聲音。
「The baby was died.」(她肚子裡的孩子沒有保住。)「Baby? What baby?」(孩子?什麼孩子?)「You mean she is pregnant?」(你是說他懷孕了?)這是祁樹禮的聲音。
「Yes.The baby is about 3 month old.」(是的,胎兒已經三個多月了。)又是一陣死一樣的沉寂。
「她懷孕了你怎麼不知道?」祁樹禮質問耿墨池。講的是中文。
「我,我怎麼知道……」
「你怎麼不知道,她天天跟你睡在一起!」
「我……我們沒有**……」
「什麼?沒有**?」祁樹禮突然放大聲音,極度憤怒,「那她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不是你的,是誰的?!」
耿墨池沒有聲音。
只有祁樹禮呼呼地在喘息:「……是我,我的?」
那個可憐的男人還是沉默。
四周靜得可以聽得到時間的滴答聲。
「不!」祁樹禮突然一聲咆哮,衝進了病房,撲到床邊抱起虛弱的我,「考兒,我的考兒啊,怎麼會這樣,我們的孩子……沒了,你知不知道我盼了這麼多年,就是想跟你有個孩子,我頭髮都等白了,你看到沒有啊,考兒,考兒……」
祁樹禮的淚浸濕了我的衣服。
「上天怎麼這麼殘忍,不讓我得到你的愛,連我的骨肉都奪去,我們祁家就剩我一根血脈,弟弟死了,妹妹杳無音訊,老天給我留個後代就這麼難嗎?我奔波半生創下的家業留給誰啊,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考兒,你回答我,是你殘忍,還是老天殘忍,你懷孕了應該知道那是我的孩子,可你吭都不吭一聲,枉費我愛你這麼多年,考兒,你知不知道你好殘忍……」
「放開她,她現在還很虛弱。」耿墨池過來拉他。
「你給我閉嘴!」祁樹禮鬆開了我,卻撲向耿墨池,揪住他的衣領兩眼通紅,目光如噬人的野獸,「你這個混蛋,你不是要死嗎?怎麼到現在都沒死?如果不是你纏著考兒,你老婆怎麼會跑到西雅圖來鬧,她不鬧我的孩子怎麼會說沒就沒了,耿墨池,我恨你,恨你……」
耿墨池被他抵到了牆上,他不罷休,繼續咆哮嘶吼:「我前輩子欠了你嗎?這輩子怎麼就還不完,知道你的日子不多了,才允許她回到你身邊,免得你做鬼也來糾纏,可是你比鬼還可惡,奪走我的骨肉,殺死我的孩子,你是間接兇手!你老婆就是直接兇手,你老婆呢?她在哪?她在哪?!」
祁樹禮放開耿墨池又跑出病房,沒一會兒就抓米蘭進來,揪著她的頭髮往牆上撞,拖到床邊把她踹得跪下:「給我賠罪,給我的孩子賠罪,你這賤貨,婊子!」
說著猛甩幾耳光,下手很重,米蘭被打得口鼻流血,祁樹禮還不解恨,又把她拖起來抵在牆上掐她的脖子:「婊子,我要你償命,我今天就殺了你!殺了你!虧我還給你安排住處,給你配車,給你錢用,為的就是讓你別找考兒的麻煩,誰知道你這個賤貨竟然殺死我的孩子,你還敢活在這世上嗎?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米蘭掙扎著,雙眼圓睜,嘴唇開始發烏,耿墨池過去拉開祁樹禮。
「你聽我說,如果你真要殺她,讓我來動手!」他一邊掰祁樹禮的手一邊虛弱地說,「我反正是快要死的人,殺了她償命也無所謂,如果你殺她,你就要償命,你償了命誰來照顧考兒,我死了考兒就是你的,是你的……」
「我的?」祁樹禮鬆了手,米蘭爛泥一樣地滑到了地板上,「哈哈……」他忽然放聲大笑,眼睛瞪著耿墨池,手指著我,臉色煞白,「事到如今,我還會要她嗎?她是個災星,只會給周圍的人帶來不幸,我弟弟娶了她連命都沒了。我呢,為她耗費八年的感情,結果還是一無所獲,現在連我的孩子也沒了,我恨你,也恨這個女人,我詛咒你們,就是下到十八層地獄我也詛咒你們!你們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我歪在**,耳中開始轟鳴,腹部一陣絞痛,感覺生命的熱能在體內一點點地褪去,我的愛,我的恨,都已成過眼煙雲,身下洶湧澎湃,彷彿是躺在一條被鮮血染紅的河面上,天空那麼遙遠,風聲在嗚咽,上帝嘲弄的眼神冷酷地注視著我,我一直就這麼漂著,沒有方向,直到生命的終點。
依稀有護士過來,掀開了被子。
「不好了,Cathy小姐大出血!」這是我聽到的現實世界最後的聲音。
我死了嗎?但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