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錫廷結束電話,視線越過坐在沙發上的辛恣意,聚焦在不知名的一點上,若有所思,片刻後他起身,繞過大班桌,對辛恣意說:「我下去處理點事情,你在這裡休息一下,等我回來。」
辛恣意點了點頭。
越錫廷來到一樓大堂的藝術長廊,一眼就看見曾好,劉小姐和其餘的工作人員,曾好手裡握著直尺,正蹲下身測量插座和角落的雕塑之間的距離。她的背影看起來認真,專注,一點也沒有剛才電梯故障時的虛弱和疲憊。
他抬臂看了看時間,順便調整情緒,快步走過去,公事公辦地和策劃部的組長談了幾點,然後很自然地轉身對著曾好,低聲問:「現在感覺怎麼樣?還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沒事了。」曾好的聲音沒有情緒。
「工作結束後先不要走,我有話和你說。」
曾好挺直背,目光疑惑:「如果是工作上的問題,現在就可以說。」
越錫廷的視線從曾好的眼眸緩緩下移到她的鼻尖,再緩緩上行,再次攫住她的眼眸:「是私事。」
「我和你沒有私事可說。」
「如果你不介意我當眾和你拉拉扯扯,引起大家的注意,你大可以不理會我。」
「越錫廷。」曾好蹙眉,聲音輕而急促,「我警告你,別亂來。」
「放心,只要你聽話點,我就不會亂來。」
等現場審核得差不多了,工作人員慢慢散去,曾好餘光瞟見越錫廷依舊氣定神閒地站在不遠處,一手插著褲袋,一手垂在西褲一側,默默地關注她的一舉一動。
曾好將做好的記錄放進牛皮紙袋,再塞進包裡,經過短暫的思量,她朝他走過去。
「我們去那邊坐一坐。」越錫廷指了指大堂東南角落的咖啡廳。
「不必了,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吧。」曾好看了看周圍,藝術長廊還沒有裝潢好,外面貼著「非工作人員禁止入內」的標籤,不會有閒雜人等進來,其餘的工作人員走得差不多了,這裡就剩下她和越錫廷。
「曾好,你到底是怎麼打算未來的生活?」越錫廷開門見山地說,「你有認真想過嗎?一直在慕一洵的工作室做助理?我不覺得這對你來說是好的安排,首先你不瞭解慕一洵,他接受你當他的貼身助理,到底存有什麼企圖你也不清楚,再者你讀了四年的大學,難道就滿足做一個小助理?」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你完全可以擁有更好的生活,如果你願意接受我的建議。」
「你的建議?」曾好冷冷地反問。
越錫廷薄唇輕抿,微微揚下巴,眼眸在燈光下顯得璀璨:「不拒絕我的幫助,不再將我當成假想敵,我可以為你安排更好的工作,給予你物質上的彌補。」
「我為什麼要接受你的幫助?我們算是什麼關係?」曾好說,「越總,你知不知道,一個男人給一個女人安排工作,在物質方面提供支援,在外人看來,他們的關係就是不清不楚的,你自己無所謂名聲,但我很看重。我不想和你有任何牽扯。」
越錫廷蹙眉,反問:「你很介意別人對我們關係的猜測?你很排斥和我有關係?」
「是的。」
她何嘗不明白,越錫廷提出幫忙只是為了填補內心深處的那點愧疚,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施捨給她點什麼,無所謂別人的看法,即使在別人眼裡這樣的行徑和包養小姑娘沒什麼區別,他也不在乎。可是她不同,她在意自己的清譽,別說今日的越錫廷和她有深深的隔閡,就算他是個友善,大方的慈善家,她也不會接受他的幫助,她有自己的準則,很多時候,接受了對方的饋贈就意味著自己需要付出點什麼。
越錫廷低低地笑,說不出的自嘲還是不屑,過了一會才收斂笑意:「你怕別人說我包養了你?曾好,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想法變得這麼複雜了?在我記憶裡,你還是那個整日跟在我屁股後面,一聲一聲親暱地叫越哥哥,求著我回頭看你一眼的小姑娘。」
曾好不作聲,不卑不亢地看著他。
越錫廷走近,垂下眼眸,沉沉的聲音擦過她的耳畔:「記得當時你還大膽地親我,被我發現了,小臉立刻紅得和柿子一樣。」
聽出他話裡的揶揄,曾好退後一步:「如果你要說的是這些,那我明確表示,我不接受你的任何幫助,也沒有興趣滿足你的英雄主義。」
她說完提了提肩膀上的包帶,轉身往出口走。
越錫廷目光微冷,英雄主義?她顯然將他當成了那種用金錢和權勢誘惑涉世未深的小女孩的城府男人,那些男人享受小女孩無條件的愛慕,需要她們隨時隨刻,心甘情願地獻上自己的美妙青春供他們揮霍,他越錫廷在她曾好眼裡竟然是那種男人?
他站在原地,唇角扯出一抹嘲諷的笑,不屑地冷哼了一下。
不知為何,曾好的劃清界限讓他心裡很不舒服,他也清楚以自己現在的身份地位,再和曾好有任何牽扯都屬不明智,卻控制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試探,接近她,又一次一次輕易被她激怒,素來理智,平穩的情緒瀕臨失控邊緣。
不禁地對她挑釁,刻薄,又不禁地想起她,這樣矛盾的感覺他從來沒有過。在辛恣意面前,他一直寬厚,溫柔,耐心又有禮,對待其他異性,他冷漠敷衍,因此在曾好面前的表現讓他自己也始料未及,這一刻,他也覺得自己很陌生。
抬眸看大堂中央電子屏幕上的時期,越錫廷突然想起,後天是曾好父親的忌日。
當年曾明熙的屍體在太平間遭遇火災,被燒得一乾二淨,半點不剩,連骨灰盒都沒有。
連給曾好留戀,緬懷的機會都沒有。
*
曾明熙忌日的前一晚,曾好和爺爺奶奶通了電話,兩老在電話裡問她生活得怎麼樣,工作和考研安排得如何,身體怎麼樣,在吃上面有沒有虧待自己,曾好好一一作答。
最後爺爺語重心長地說:「好好,你要照顧好自己,開心快樂起來,這對你爸爸來說是最好的安慰。」
隔天一整日,曾好的情緒都很低落,除了工作上和慕一洵有交流,其餘一句話都沒說。
她滿心滿腦都是曾明熙,她在想念爸爸。
她自小就沒有媽媽,整個童年世界只有爸爸。曾明熙沒有讓她受過一點委屈,甚至因為她八歲的一句童言「爸爸你不能娶後媽,同學和我說後媽都是很壞的,會趁你不在的時候打斷我的腿」而鄭重承諾,一輩子不會再娶。
他說到做到,直到病逝,身邊都沒有女朋友,之前無數想為他介紹對象的朋友,他都歉疚地拒絕對方的好意:「算了,我真的沒時間戀愛,好好都離不開我,我照顧好好都來不及,哪有時間照顧其他女人?做人也不能太自私,娶老婆回來是要疼的,不是娶來幫我打理雜事,當好好的後媽的,欸,我這個情況太複雜了,就不耽誤別人了。」
除了工作,曾明熙將所有的精力和時間用在曾好身上,以至於曾好的童年幸福又滿足,沒有半點遺憾。
而失去父親的那一天,曾好的天都塌下來了。
……
夏天雷雨多,傍晚的時候打了幾個悶雷,大雨驟降,天色一下子全黑了。
下班的時候,慕一洵走出來,扣了扣曾好的門,說了句我送你回去。
曾好看雨下得這麼大,坐公車回去的確不便,就接受了慕一洵的好意。
這個時間段的車子很擁堵,加上大雨,幾乎是寸步難移。
堵車的時候,慕一洵按了車裡的CD機,乾淨,清澈的民樂流瀉出來,是一首帶著憂愁的曲調。
他修長的手輕輕扣著方向盤,等到一首音樂結束,微微挪開視線,看到曾好低著頭,眼淚不由地從眼眶下滑。
「為什麼哭?」他壓低聲音,問了一句。
曾好只是搖頭,伸手胡亂地抹自己的眼淚,不肯對他說自己哭是因為想起爸爸。
他扣住她的手腕,緩緩拉下來,卻沒有鬆開,一字字地重複:「為什麼要哭?」
曾好吸了吸鼻子:「沒什麼,我沒受委屈,只是想起了爸爸,今天是他去世三年的忌日。」
慕一洵這才鬆開她的手,輕輕地放回原處:「原來是想爸爸了。」
曾好點頭。
「那哭一哭也沒事,不過別哭太久,會壞眼睛。」
曾好被他的話分散了注意力,剛才驟然升騰的痛楚和絕望慢慢克制住了,她拿出紙巾擦了擦臉,低頭翻閱手機,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
畢竟在慕一洵面前哭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她要哭也應該回家後躲在被窩裡哭,不應該將負面情緒帶給其他人。
於是,她一路靜默,不再掉一滴眼淚。
慕一洵已經將音樂關閉,安靜地開車。
等到了她的住處,她的手正按上門把,他說等等,她轉過身來:「嗯?」
他帶著傘下車,繞過車來到她這一邊,親自幫她打開車門,將傘撐在她的上方,她下去的時候,發現腳前是一處水窪,還不淺,慕一洵離她有些距離,她正準備跳下去,慕一洵又說等等,然後從容地伸手抱起她,避開了那個水窪,再將她放下。
「謝謝。」曾好很意外他的行為,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只是本能地說了句謝謝。
大雨從傘尖滑落,濺在曾好的臉龐,從眉骨滑落到下巴,她臉濕漉漉的,正準備隨意抹一抹,慕一洵從口袋拿出一塊黑白條紋,款式經典的手帕幫她擦了擦臉頰。
「你的眼睛很紅。」他問,「其實你很想哭,但怕在我面前哭會丟臉,是嗎?」
曾好遲疑了一下,而後老老實實地點頭:「你應該會嫌我煩,連我自己都不喜歡哭個不停的人,我想你會更反感的。」
「不會。」他言簡意賅,繼續幫她擦臉,微涼的指尖滑過了她的顴骨,「你可以在我面前哭,但我不會安慰你。」
曾好一怔。
「因為我不會安慰人。」他的手頓了頓。
曾好的眼眸下方就是他黑色的袖管,精緻熨帖,一絲褶皺都沒有,還有他白如雪的手腕,帶著一股涼涼的,清雅的香味,和藝術品一樣。
「沒事,我不需要安慰。」曾好聳了聳肩膀,慕一洵只是她的上級,沒有義務負責她的私人情緒,「我先上去了,你開車小心點。」
她說著後退了一步,他收回手帕,垂在身側,她又說了句再見,轉身要走,卻被他拉住了手腕。
「嗯?」她看見一滴水珠從他的眼皮上滑落,沿著他高挺筆直的鼻樑到唇角。
他手上使力,將她來回他的身邊,聲音很低:「拿著傘。」
「沒事,就幾步路,跑過去就行。」
「拿著傘。」他堅持。
「……」她點頭,右手接過傘,左手卻還被他扣住不放,「那我走了。」
她示意他鬆開手,他卻沒有,她抬眸看他,他的眼睛像是被打濕的一顆純黑石子,清而黑,只有中間的一點漩渦顯示她的縮影。
他貼近她,低下頭,眼睛對準她的眼睛,雨水從他修剪鋒利的鬢角下滑,一滴又一滴。
「慕一洵?你幹嘛呢?」他的氣息離她太近,她察覺自己的心跳已經不對了,有點不敢看他,躲避視線,垂下眼睛。
他的眼神有些陌生,帶著一種莫名的控懾,就這麼專注地看著她,然後不緊不緩地湊近她,唇緩緩地貼在她的眼皮上。
他就這樣親了一下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