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一洵的話在曾好聽來不亞於是一種拒絕。
如果他是真心對她有感覺,想和她在一起,怎麼會在她鼓足勇氣開口的時候,用公事公辦的口吻,冷漠的態度對她說這些?這令她產生一種錯覺,他和她談感情有點像是和她簽署協議,提前申明雙方該負的責任,該履行的義務,頗有點「如違背以上條款,後果自負」的架勢。
曾好思考了近一分鐘,然後認真地說:「我想我可能承擔不了你說的那些,所以還是算了。」
慕一洵:「……」
對曾好而言,他既然將那天對她的親密定義為一時衝動,而非在理智,深思熟慮的情況下的自發行為,那麼她應該收回自己那些綺麗的念頭。
窗外稀薄的陽光投射進來,映在慕一洵冷峻的臉上,他好看的五官如精雕細琢的玉石,沒有半點情感。他這樣靜靜地看著曾好,許久後開口:「我完全尊重你的選擇。」
「我回去工作了。」曾好說完轉身走出了慕一洵的辦公室。
慕一洵往沙發上一坐,反手擱在膝頭,手心朝上,他研究似得看了看掌心的紋路,神態沉靜,沉靜到有些殘酷。
曾好安靜地垂眸,削著一支短頭鉛筆,空茫的思緒慢慢凝聚回來,她腦子裡只剩下慕一洵的那句「那天我的確衝動了」。
雖然清楚他是個對人對事很淡漠的男人,但相處時間長了,依舊有一種他是可以親近的錯覺,而今天他脫口而出的話,將她拉回至和他見面的第一天,那種冷淡,疏離的感覺,像是這段日子完全不存在一樣,他和她的距離還是那麼遠。
她低估了慕一洵,也高估了自己。慕一洵對她的親熱只是偶然的衝動,事實是,他怎麼可能將她這樣一個沒什麼特別的女孩放在心上,連外在條件那麼優越的夏奈都被他拒絕,她曾好又憑什麼認為慕一洵是非自己不可的?
這一次的表白和四年前的完全不一樣,四年前她不怕輸,現在她很怕輸。
下午,楚贏來遛彎的時候,發現工作室的氛圍不對,試探地問曾好:「小好好,慕大師怎麼了?一副煞氣四射的樣子?」
「有嗎?」
「你難道沒感覺到我們這裡是炎熱的夏季,而一牆之隔的他那邊是冰寒雪地?」楚贏指了指正襟危坐的慕一洵,「寒氣都飄過來了,你不覺得冷?」
曾好澀笑:「也許他今天心情不好吧。」
「出什麼事了?」
「大概是工作上的問題,他除了工作之外不會為其他的事情發愁。」
「不對。」楚贏突然湊近曾好,「小好好,你的左右瞳孔怎麼寫著一個失一個落字?」
「沒有啊。」曾好立刻鎮定地搖頭,「我情緒很好,晚上還要和朋友去看電影呢,開心得不行。」
「真的?」
「真的。」
而事實是,下班後的曾好在大街上溜躂了很久,她自己去麥當勞買了漢堡和可樂,一邊吃一邊走,等有了飽足感,再看看時間,七點都不到,她不想這麼快回去,因為情緒沒有調節好,依趙淺的敏銳一定會發現她和昨天的心理落差,會詳細地追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情,而她不願意在今晚再提起慕一洵三個字。
不得不說,她有種感覺,自己被慕一洵玩弄了,雖然她知道這麼想不對,但潛意識裡這個想法已經成形。
他在她父親的忌日,她最脆弱的時候給予她安慰和溫暖。他主動親了她一下,溫柔地讓她考慮一下他們之間的關係,等她糾結過,掙扎過,矛盾過後,終於決定豁出去愛一回,他又回復了沉穩,嚴肅貌,一板一眼地說他們之間的距離,他們在一起需要承擔的風險……她當時懵了,等反應過來後,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只是換了一種說法拒絕了她,因為那天是他的一時衝動,回復理智後他就反悔了,反悔得很徹底,卻怕傷害她的自尊而不敢直接挑明,只能借助客觀存在的外因,婉轉地表達同一個意思:他要拒絕她的愛意。
是的,曾好意識到自己被拒絕了,此時此刻,她坐在天鵝廣場的休閒椅上,雙手抱著自己的包,垂下了腦袋,心裡反覆只有四個字:被拒絕了被拒絕了被拒絕了被拒絕了……
或許還有四個字:他不願意他不願意他不願意他不願意……
曾好悠悠地歎了口氣,在心裡告訴自己,被慕一洵拒絕也是很正常的,如果沒有那天的吻,她壓根不會幻想慕一洵會接受她。
就當一切回到了原點,什麼都沒發生,反正她和他也沒有戀愛,算不上失戀,沒必要避開他默默療傷,她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本本分分地在工作室裡待著,好好工作,天天向上。
想歸想,胸口依舊很悶堵,心裡很難受。
她放眼看這座城市即將迎來的璀璨夜色,緩緩閉上眼睛,想小休息一會。
包裡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她慢慢地翻出來,看見屏幕上的名字是夏奈後有些意外。
自從那天到警局接走夏奈,夏奈一直沒有主動聯繫過她,甚至她去聯繫夏奈,也被夏奈不動聲色地躲開。
夏奈不回復她的短信,也不接她的電話,只是通過習煥文告訴她一切都好,不用她擔心。
「好好,你在哪裡?可以見一面嗎?」夏奈在電話裡說。
「我在天鵝廣場看噴泉。」
「我打車過來找你。」夏奈說,「很快就到。」
三十五分鐘後,夏奈來到天鵝廣場,找到了曾好,微笑地說:「我還沒吃過晚飯,陪我去吃點日式料理吧。」
曾好觀察夏奈的神色,發現她不復之前的緊張和憂鬱,顯得輕鬆豁達了很多。
她陪夏奈到廣場西面的一家知名日本餐廳用餐。
夏奈胃口不錯,點了鰻魚飯,各色手卷,碳烤牛肉還有清酒。
她靜靜地吃著東西,曾好坐在她對面喝果汁。
「好好。」夏奈放下筷子,用紙巾擦了擦嘴角,「這段時間我故意避開你,你沒生氣吧?」
「不會。」曾好說,「任何人都會有想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做為朋友肯定會理解。」
「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感覺特別不好意思,那天在車裡,我還說了一堆情緒話。」夏奈說著垂下了眼眸,「我是個很要面子的人,被你看到了那麼糗的一面,我都沒法面對你了。」
曾好笑了笑:「這有什麼,我們認識多少年了,還怕我笑話你啊?」
「那就好。」夏奈輕輕地說,「我怕連你也不理我了。」
「不會的。」曾好搖頭,「我們是朋友,無論發生什麼事,這點都不會改變。」
夏奈淺淺地笑了笑,拿起酒杯和曾好的果汁瓶碰了碰:「友誼萬歲。」
曾好將剩餘的果汁一飲而盡。
「那天在畫廊碰上陳學姐了,我們很久沒見了,她主動約我喝下午茶,我們聊了很久。」夏奈頓了頓,「她告訴了我一些關於慕一洵的事情。」
曾好認真地看她:「她說了什麼?」
「學姐說慕家和辛家早就有意要聯姻。」夏奈說話的時候眼睛滿是苦澀,「就是江南最大的煙草實業,辛氏家族的小女兒,她是慕家指定的未來女主人。」
曾好的心驟然就落到了谷底。
「學姐還說慕家的長輩非常強勢,無論是慕一洵的父親還是母親,以及他的叔伯,他們都一致認定了辛家的小姐,只有辛小姐那樣的身份,地位和家族勢力才配得上慕一洵。」夏奈說,「你知道嗎?那天過後我想了很久,突然覺得自己以前太天真了,長得漂亮有什麼用,有才華又有什麼用?我還是離慕一洵的世界太遠了,他需要的是一位和他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我……」
夏奈說不下去了,輕輕抿了口清酒,吸了吸鼻子。
「那位辛小姐,慕一洵喜歡她嗎?」曾好小心翼翼地問。
「聽學姐說,那位辛小姐十六歲的時候就認識慕一洵了,她十八歲的成年禮,慕一洵親自幫她辦生日會,請來很多貴賓,兩人當眾手拉手默認了關係。他還教她跳舞,打高爾夫,騎術,畫畫,陪她出國旅遊,學姐說這些都是千真萬確的。」夏奈說,「她還說慕一洵身邊從沒有女友,除了那位特殊的辛小姐,他們以後八成是要完婚的。」
曾好完全怔住了,涼意從腳底竄上來,不知是餐廳室內的空調打得過猛還是其他原因,她感覺非常冷。
「聽起來像是青梅竹馬的故事。」夏奈自嘲地一笑,「他慕一洵從頭到尾都只對辛小姐照顧,呵護有加,對其他的女人,根本不屑多看一眼,也只有辛小姐那樣的身份和背景,才能名正言順地出現在他的生活中。」夏奈又喝了兩口酒,低聲地笑了,「憑什麼呢?就因為她是千金大小姐,是正統的名媛,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得到慕一洵的青睞?而我這樣的女孩就活該被他直接拒絕?好好,我真覺得這個世界不公平,我心心唸唸想要的東西,別人出身就有了,我只有嫉妒的份。」
曾好沉默了,放在桌布下的手指慢慢蜷了蜷,此刻,她再天真都能直接意識到自己和慕一洵的距離有多大。
「慕一洵從來不會畫女人像,但他畫過那個辛小姐,他對她很好,給她過十八歲的生日,送她自己親手準備的禮物,還帶她出去玩,原來他可以對一個女孩子這麼體貼,這麼呵護……」夏奈慢慢趴在桌子上,側過頭,聲音變得哽咽,「憑什麼對我,他就那麼不屑,對別人卻那麼好,就因為她出身高貴嗎……說到底,為什麼要我遇見他,早知道他心裡是有人的,我才不會那麼主動。」
是啊,憑什麼?曾好在心裡默念,憑什麼呢?
但感情向來就是不公平的,他慕一洵有權決定自己對誰好,對誰不好,誰能勉強他?
*
曾好回到家,趙淺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嘻嘻哈哈地看搞笑電影,連她回來的動靜都沒注意,她趁機去了衛生間,沖了個澡。
等曾好出來的時候,趙淺還沉浸電影中,沒理會她,曾好鬆了口氣,轉身回了臥室。
她拿出書本認真複習了一會,直到趙淺叫了一聲好好,討好的口吻:「老闆讓我翻譯一篇東西,我折騰了一下午都沒弄好,你英語好,幫我翻一翻,謝謝哦,明天請你吃披薩。」
曾好瞟了一眼電腦桌上屬於趙淺的筆記本:「哪個文檔?」
「桌面上的一個A文檔,打開就行。」
曾好合上書,走到電腦桌前,坐下,移動滑鼠,星空的屏保散開,找到桌面上的A文檔,打開後幫趙淺翻譯。
很長很雜的內容,專業術語又多,整整耗費了曾好一個晚上的時間,等翻譯結束時間已經過了一點,趙淺端上了兩碗熱乎乎的方便面:「好好,辛苦你了,先犒賞你一杯五香牛肉麵,明天再請你吃披薩餅,等會我借你我的眼霜,雅詩蘭黛的,效果特別好,塗了後保證明天不會有黑眼圈。」
曾好沒有睡意,整個人異常清醒,擺了擺手:「我不吃了,晚飯吃了很多,肚子很撐,你先睡吧,我再看二十分鐘的書。」
趙淺揉了揉眼睛,點了點頭,轉身去睡覺了,破天荒地對曾好的「新戀情」隻字未提,曾好慶幸她偶爾的糊塗。
熬夜的結果是隔天精神很差。
慕一洵隔著玻璃窗,看了眼正在寫策劃的曾好,她發頂有一撮頭髮翹了起來,時間久了,讓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撫平那撮頭髮。
他就這樣看了她好一會,直到來了電話才收回目光。
午休的時候,曾好忍不住睏意,趴在桌子上打盹。
慕一洵喝了口清茶,放下杯子,起身走出辦公室,來到她這邊,推門進去。
她正側著頭睡覺,神色很放鬆,他走近她,修長如玉的手輕輕攏了攏她的發心,將那撮翹起來的頭髮撫平,她的頭髮很柔軟,他的手在她發頂停留了一會才鬆開。
垂下眼眸,她的睡姿完全映入他的瞳孔,他發現她的眼角有點紅,用食指輕輕按了按,她蹙了蹙眉,他停頓了一下,等她的眉頭再次展開,食指和中指掠過她細膩瑩潤的皮膚,不經意地擦到了她的唇尖,短暫的一碰,他鎮定地鬆開手,放回身側,靜默地看她的睡顏。
室內的空調溫度很低,他發現她有些冷,手臂起了一粒粒的小疙瘩,便拿起遙控器調高了兩度,又找到了地上滑落的那張她隨身攜帶的小毛毯,彎腰撿起來,蓋在她後背。
做完這一切,他退出了房間,輕輕帶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