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在莊鄉鄉鎮醫院住院一周,一周後,體內某項指標恢復正常,從莊鄉轉去市中心的大醫院接受心臟搭橋手術,醫院和救護車是慕一洵聯繫的,至於手術費用,他提出由他來承擔,對此,曾好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這一周,慕一洵基本留在莊鄉陪著她,照應裡裡外外的大小事,做得很好,曾好的爺爺在私下對他讚不絕口。
那天的不愉快之後,曾好對他解釋越錫廷的事情,他淡淡地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麼,她看得出他對此事有情緒,但除了認真解釋,表明自己的態度,她不知道該怎麼讓他消氣。
對慕一洵來說,他中斷了Z市的工作,連夜開車回H市,馬不停蹄地趕到莊鄉醫院,卻看見另一個男人守在曾好身邊,充當一個撫慰的角色,姿態自然又親暱,他意外之餘當然會介意。
他接受了曾好的解釋,但不代表他認可曾好在這件事上的處理方式。
回到H市,奶奶住進了第一人民醫院的心外科,正巧主治醫生是慕衍的朋友,慕衍交代了幾句,他笑著表示,你的親戚朋友,我當然會全心照顧。
曾好簽了手術協議和通知書後,奶奶進行了冠狀動脈搭橋術,手術很順利,但術後依舊存在胸悶,胸痛和氣短的症狀,醫生說鑒於患者高齡,有多年的高血壓史,術後需要留院觀察,直到情況穩定後才能出院。
慕一洵請了一個高級護工,盡心盡力地照顧老人家,這樣也省得曾好每天留院陪夜,他還安排曾好的爺爺住進醫院附近的一家四星級旅館的單人間。
他如此細緻,周翔的安排讓曾好很感動,感動之餘也有些無措,有些事情她不知道該怎麼說。
譬如,她始終不能夠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那筆匯款,她心裡打算好了,一定會還他,但嘴上不敢說;譬如,她無法為隱瞞他越錫廷一事找任何借口,雖然解釋過但效果不大,他顯然沒有真正釋懷,越來越寡言。
晚上,慕一洵在「老房面」訂了位置,因為曾好爺爺喜歡吃裡頭的蝦爆鱔面,他第一次正式請老人家吃了頓飯,除了主打的麵食,還點了不少小菜。飯桌上,他的態度很恭敬,幫爺爺布菜,陪爺爺聊天,爺爺提出的任何問題,他都沒有迴避,回答得很真誠。
曾好吃著牛肉麵疙瘩,熱氣撲在臉上,鼻尖沁出了細細的小水泡,手心和腳心都是熱的。
「好好很乖的,從小就很孝順我和她奶奶,很懂道理,沒有讓我們操心過。」爺爺微笑地說,「這點不是我誇她,她真的是這樣,對待感情很真誠,也很用心。」
慕一洵點了點頭,放下筷子:「對,她很好。」
簡單的三個字,讓曾好心頭又暖烘烘的,她忍不住側過頭,看了慕一洵一下,他碰到她的目光,淡淡地挪開視線。
她又有點沮喪,這些日子他都是這樣的態度,雖然在外人面前對她照顧,呵護有加,但私下話不多,也沒有太多和她交流的慾望。
吃完飯,慕一洵先送爺爺回賓館,再送曾好回去。
一路上,慕一洵靜靜地開車,目視前方,窗外璀璨的燈光映照在他的黑眸裡,和鑽石的火彩一般,堅硬而絢麗。
等紅燈的時候,曾好開口:「你還在生我的氣?」
「你覺得我不該生氣?」
曾好搖頭。
他的手輕輕地摩挲方向盤上的軟皮,聲音很低:「你真的將我當成你的男朋友?」
曾好沉默,她確實在兩個身份中轉換,還沒有完全進入角色。
「你完全可以在電話裡告訴我,有人在騷擾你,你可以要求我立刻來到你身邊,幫你處理很多問題,你應該更理所當然地接受我的錢,而不是用那種感恩戴德的目光看著我。」他說,「但你都沒有,你很怕欠我,或者說,你怕我這個人。」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曾好輕輕地歎了口氣,「也許你說的都沒錯,我的確有很多害怕的地方。」
「你一直覺得我們之間存在距離。」他壓低了聲音,「你對我沒有徹底的信任。」
也許慕一洵說的是對的,她不像其他的女孩子,對男朋友予取予求,表現得理所當然,她潛意識覺得他們是有距離的,她不願干擾他的工作,影響他的正常生活,更不願意多麻煩他,她不想自己成為他的一個負擔。
她喜歡他,非常喜歡,這點很確定,愛情的怦然心動,對愛人的仰慕,在他這裡都得到了。
但他是慕一洵,這三個字時刻提醒她,他並不是普通的男人,和他戀愛,生活,她不能行差踏錯,她不能給他造成不必要的麻煩,尤其是在金錢上,她總覺得男人和女人在結婚之前,無論多親密都不應該在金錢上的太多糾葛,七萬元,對她來說並不是個小數目。
很多心事,她想說出來,但話到口邊就沒有傾訴的慾望了,自從曾明熙不在了,整整四年,她很少對人傾吐過自己的真實情緒,這已經成了一個習慣;失意,傷心的時候,她寧願安靜地閉上眼睛,和不存在的曾明熙說悄悄話。
並不是她不願融入外界,而是曾明熙的離去,讓她喪失了傾訴功能,四年緊湊,忙碌的生活也教會了她多做少想,該是她的就是她的,不該是她的永遠不會是她的,她對此很豁達,或者說是有點無所謂,反正最親的人已經失去,她也不怕失去更多。
不能將她的生活態度簡單地定義為「消極」,這只是她的一個處事哲學罷了,畢竟人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活法,何必每個人都一樣主動,積極,陽光燦爛呢?她覺得這是最適合自己的,令自己最舒服的活法,她沒有想去改變。
此刻,慕一洵的話讓她有了些質疑,對自己的質疑。
「徹底的信任是什麼呢?」她很認真地反問,「我們相處沒有多久,你覺得我應該像和你認識幾十年一樣,那麼親暱,那麼自然,有了煩惱就當你是情感垃圾桶,想要什麼東西就伸出手向你討,想對你發脾氣就發脾氣,不管你工作有多忙,任務有多重,只要我出了事,你就該立刻來到我身邊擁抱我?你確定那是你想要的信任感?你確定自己不會累嗎?」
她說完這番話,車內的氣壓就低了下去,他利落地合上收納抽屜的蓋子,看了她一眼,輕笑道:「你果然如你爺爺說的一樣,很懂事,為我想這麼多。」
然後,他再沒有說話,一路沉默。
她不笨,當然聽出了他話裡的不認可,甚至是諷刺。
到了她樓下,他開了門鎖,放她下去。
她上樓的時候,看見門是敞開的,裡面有暖色的光透出來,剛洗完澡的趙淺頭髮還是濕漉漉的,走出來,溫和地說:「剛才聽到車子聲,從窗台一看,知道你回來了,對了,奶奶今天好點了嗎?」
「比昨天好,就是胸口還很悶,血壓也很高。」曾好說。
「慕一洵呢?他陪著你?」
「嗯,他一直陪著我。」
趙淺笑了,點了點頭:「患難見真情啊,看來他真的是經得住考驗。」
曾好放下包,為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後隨意地問趙淺:「男朋友是不是很討厭女朋友每件事都和他分得很清楚?」
「這分人的,有些男人恨不得你和他算得清楚,等分手的時候,還會奇葩地丟給你一分賬單,讓你賠償他的物質,精神,時間等損失費。」
「如果是有點大男子主義的男人呢?」
「那當然希望你多依賴他一點,粘著他纏著他,對他撒嬌,好像他是你的救世主,你沒他就不行。」趙淺分析道,「原來你家慕一洵是這樣的哦?」
曾好想了想說:「他好像真有點。」
「那不是很好嗎?你就安心當一個小白菜,地裡黃,苦淒淒的角色就好了,一切交給他處理。」
「他畢竟不是一般的男人。」
「他不吃喝拉撒?他沒有脾氣?他是機器人?」趙淺笑著搖頭,「別傻了,他既然是個男人,就有男人的優點和缺點,大部分雄性動物都有很強的征服欲,喜歡保護弱小,希望佔有女人的身體和靈魂,半點都不許保留。」
曾好聽到「身體」兩字,覺得有些好笑,但轉念一想,趙淺說的有道理,她將慕一洵的身份看得太特別了,他是慕家的長子,他是藝術大師,他是有身份有威望的男人,除去這些,他是她的男朋友。
也難怪他會不高興,從他的角度看,她的確在和他劃清界限。
隔天是週末,曾好從醫院出來,前去醫院附近的華聯超市進行採購,她推著車去結賬處的時候,巧遇了習煥文和夏奈。
習煥文推著車,夏奈正將兩盒大的冰激凌放進車裡。
夏奈瘦了很多,沒有化妝,只塗了一層淡紫的唇膏,看上去頎長孱弱。
習煥文先看到曾好,他立刻示意夏奈,夏奈朝曾好這邊看過來,目光很淡,短暫地停留後低下頭,翻閱手機,習煥文則在她耳邊說著什麼。
曾好結完賬,拎著兩袋東西走出去,看見夏奈站在超市私人物品儲藏櫃邊,很平靜地對看她。
「奈奈。」曾好主動打招呼,「最近過得還好嗎?你的身體怎麼樣了?」
「還行。」夏奈說,「瘦了整整六斤,就當減肥了。」
「本來想找個機會和你談談的,但這段時間我奶奶心梗入院,剛動了手術,每天往醫院跑,連時間都抽不出。」
夏奈的眼眸劃過詫異,隨即問:「她沒事吧?」
「手術還算順利,不過她還要留院觀察。」
夏奈說不出話了,如果是以前,她會提出和曾好一起去醫院看她奶奶,但現在她們之間有了芥蒂,好像也回不到以前的親暱了。
沉默了一會,曾好開口:「慕一洵的事情,我應該對你說一聲對不起,無論我本意怎麼樣,但的確是沒及時告訴你,對你造成了傷害,我這點做得不好,作為朋友是不合格的。」
「現在說這些也沒意義了。」夏奈說,「我不想提他的名字,以後你和他的事情,與我無關。」
曾好看著她淡漠的神情,知道這事對她的影響很大,她還是沒有放下,也不想勉強她。
夏奈又說:「其實我在這裡等你是告訴你,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我們之間沒必要再有聯繫了,就算是我小氣好了,我永遠不能接受你和他在一起的事實,也不想看見。」
「好,我接受你的決定。」
夏奈的目光一下子空茫茫的,說出自己內心的決定,好像不如事先預期的那麼輕鬆。
不遠處的習煥文緩緩地走過來,夏奈側過頭對他點了點頭,然後和曾好說:「那就這樣吧。」
她沒說再見,意思已經很明確了。
習煥文輕輕撥了撥她的長髮,拉過她的手,兩人和普通情侶一樣,拎著買來的生活用品,一起去地下室取車。
曾好走出超市,濕熱的氣流撲鼻而來,她頂著熱氣,走到車站邊,拿出手機給慕一洵發短信:「你可以來接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