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恢復到平常。
在工作室裡,曾好和慕一洵保持上下級的合作關係,讓人看不出端倪。
僅僅有一次,慕一洵點出曾好做的一份presentation上的細節錯誤,曾好低頭持筆修改的時候,他的目光流連在她側臉,伸手輕輕攏了攏她的發頂,正好被站在門口,欲叩門的楚贏透過門窗玻璃看見這一幕。
楚贏是何等聰明的人物,他沒有點破,當做沒看見,過了幾天才逮到一個機會,裝作無意地問慕一洵:「你和她好上了?」
慕一洵看了他一眼,默認了這個事實,楚贏又問:「對了,你會不會覺得她的年紀小了點?」
「不小了。」慕一洵淡淡說,「她又不是未成年少女。」
楚贏伸了個懶腰,悠悠道:「可能是我的錯覺,在我眼裡,她和十六七歲的少女沒什麼兩樣。慕一洵,她和你在一起需要承擔很多。」
慕一洵合上文件,輕輕放在一邊,身體後仰,緊靠椅背:「她很清楚這點,她比你想像的要成熟很多。」
楚贏轉了轉手裡的汽水瓶蓋,笑著點了點頭:「那就好。」
入秋後,工作室接到一個單子,是尼嘉會所的邀請函,週三那天,會所投資人之一的陳女士帶著秘書和經紀人來到工作室和慕一洵面談。
陳女士大名陳鴛,剛從國外回來,在H市投資了第一家男士美容時尚會所,位於城北繁華的商業街,將目標客戶鎖定素質較高的男白領和中產階級成功男士。
她的品味素來高雅,新穎,尤其心儀慕一洵的作品,因此親自來工作室尋求合作機會。
曾好接待他們一行三人,陳鴛接過她遞來的茶,目光平靜,心裡卻在震驚。
那天在醫院裡撞到這個小姑娘,又無意聽護士說了「李桂芬」這個名字,她屬於女人的敏銳嗅覺對此有了猜測。
「你叫什麼名字?」陳鴛禮貌地問她。
「我姓曾,單名一個好字。」
「曾好,諧音真好。」陳鴛說,「很吉利的名字。」
曾好笑了笑。
陳鴛是個長相不俗,身材曼妙,氣質優雅的女強人,和慕一洵對談有條不紊,熱情中帶著謹慎,經過一個多小時,慕一洵表示找一天去尼嘉看一看會所的整體風格,再決定要不要接受這個邀請函。
「當然,歡迎慕先生來尼嘉做客。」陳鴛說,「我們一定拿出最真摯的態度,提供最好的服務。」
雙方又一一握手,慕一洵示意曾好送他們出去。
陳鴛一行人走出寫字樓前,她突然轉過身,從精緻的包裡掏出鑲鑽的名片盒,打開後取出一張薄而香的名片,遞給曾好:「這是我的聯繫方式。」
出於禮貌,曾好也將自己的聯繫方式留給了陳鴛。
雙手相碰的時候,曾好看見她纖細的食指上一枚鑲著綠祖母的鑽戒,那個綠很舒服,隨著光線的折射,透出一點黃,又一點藍,連光譜都缺失了波長,難以形容的天然顏色,令人心動。
「改日聯繫。」陳鴛露出一個禮節性的微笑。
上了車,搖上車窗,陳鴛的神情有片刻的凝滯,從剛才短暫的會面和交流,她得出一個結論,曾好混得並不好,至少比她想像中的差遠了。
回去後,曾好問慕一洵有沒有和尼嘉合作的意願。
「暫時沒有。」慕一洵回答得簡單。
「但我覺得那位陳女士好優雅,打扮穿著都很有品味,我想她的會所格調應該不俗。」
「不管格調如何,她的營銷方式很激進,核心就是賺錢。」慕一洵持筆信手寫了幾個字,「我不欣賞太商業化的東西。」
曾好若有所思,緩緩地點了點頭,心裡明白慕一洵已經打消了和尼嘉合作的念頭,只是出於社交禮節才答應陳女士去尼嘉做客。
正當她將這事放下時,她意外地接到了陳鴛的電話。
「曾助理?我是陳鴛,你有時間嗎?我想和你私下談談。」陳鴛的聲音在電話裡顯得很溫柔,曾好無法將這個聲音和她本人聯繫在一起。
這個聲音讓她不能拒絕,何況作為慕一洵的助理,即使他沒有合作的意願,她也不能硬生生地拒絕潛在客戶。
她們約了時間和地點,週日在一家離曾好住處不遠的,以茶文化為主題的餐廳見面。
曾好在前往餐廳的路上,心想憑陳鴛的能說會道,應該會想盡辦法說服她達成合作的目的。
不料,陳鴛找她談的完全是和工作無關的事情。
陳鴛穿得很簡單,素色的寬鬆襯衣,淺色牛仔褲,腰間繫了一條鑲嵌著白寶石的腰帶,頭髮紮成麻花辮後盤成一個髮髻,露出修長白皙的頸。
突然從那日的精緻華貴轉變到文藝風,如果不是她有一張辨識度很高的臉,曾好很可能認不出她。
她坐在那裡,抬臂對曾好招手,附帶一個友善的微笑。
曾好坐下後,試想她可能會說的話,提出的問題,還有各種引導式的說服。
結果,都沒有。
陳鴛點了餐之後,服務員告退,她很安靜地看著曾好,片刻後說:「你爸爸是曾明熙吧?」
曾好驚訝,點了點頭,反問:「您認識他?」
「我不僅認識他,還和他關係匪淺。」
「您是?」
「你猜我是誰呢?」陳鴛緩緩加深笑容,一手貼在杯壁上,手指輕輕地摩挲杯口,「曾好,你完全都猜不到,沒有半點感覺?」
曾好收斂了微笑,她從陳鴛的眼眸看出了一點異樣,不知為何,這樣的異樣讓她非常不舒服,甚至有些對未知的恐懼。
「其實來之前我準備了很多種開場白,但現在我想那些都沒必要,因為事實就是事實,不需要贅述。」陳鴛說,「我1992年和曾明熙完婚,當時已經有了五個月的身孕,很可惜,我們的婚姻持續不到三年的時間,最後和平分手。」
曾好的血液瞬間凝結,耳邊嗡嗡直響,她覺得自己反應很慢,幾乎不能消化陳女士說的內容。
「我聽說小孩子三歲之前是沒有記憶的。」陳鴛說,「所以你想不起有我這樣一個女人,是很正常的。」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曾好搖了搖頭,抓起了自己的包,「如果不是工作上的事情,我們沒必要談下去,我先走了。」
她急著站起來,起身的時候,膝頭撞上了桌角,也沒感覺有一點疼,當下只有一個想法,她要盡快離開這裡,不聽這位陳女士的胡言亂語。
「你不需要這麼激動吧?」陳鴛看曾好臉色蒼白,趕緊起身,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先坐下。」
曾好立刻甩開她的手,拒絕和她的碰觸。
「好,我不碰你。」陳鴛說,「你先坐下,坐下和我說話,行嗎?其實這一切沒有你想的那麼可怕,你是個人,不是石頭裡蹦出來的,一定會有一個和你有血緣關係的母親,不是我,也會是其他人,對嗎?」
曾好手裡緊緊地抓著包,看著陳鴛的臉,很奇怪,對方的五官突然變得很模糊,甚至連唇角的笑意映在她瞳孔裡都顯得很詭異。
「坐下,孩子你坐下。」陳鴛一直重複。
「你來找我就是說這些的?」曾好反問,「我不管你說的是不是事實,就算是真的,你現在出現有什麼目的?我身上沒有你需要的東西。」
「你的警惕心這麼強?你懷疑我有目的?我對你有什麼目的呢?」陳鴛說,「我不過是想找你實話實說,告訴你我和你的關係是什麼。」
「不,你一定是有什麼目的。」曾好盯著她,腦子一片混亂,只有一個小區域很清晰,「否則你消失了這麼多年,為什麼突然出現了?你這樣的女人不可能沒有目的,你是不是想和慕一洵合作,所以和我說這些?」
陳鴛微微一怔,隨即笑了:「曾好,你想的太多了,我沒必要為了和慕一洵合作,而將這個說出來,再說,我和你的關係和慕一洵願不願意和我合作,有什麼聯繫?」
也對,陳鴛並不知道她和慕一洵的私人關係。
曾好的腦子亂得不行,思緒很雜,自己也不知道脫口而出的是什麼。
「坐下,坐下。」陳鴛親自走到曾好身邊,按著她的肩膀,平復她的情緒,「其實也沒什麼大事,我對你也沒有任何企圖,你真的不需要害怕。」
曾好木然地坐下,陳鴛持壺為她倒了一杯溫茶,遞到她手裡,然後才回座。
「我第一眼就認出你了,不是在慕一洵的工作室,而是在第一人民醫院。」陳鴛說,「我聽到護士喊了一句李桂芬的家屬,你就跑過去,對她說你是李桂芬的孫女,我就清楚是你了。」
曾好沉默。
「我今天找你談話,只是想將我們之間的真實關係告訴你,我覺得你有這個知情權。」陳鴛說,「我沒有想過打擾你的生活,也不像你說的那樣抱有什麼目的,我不至於這麼過分,離開這麼多年後,好不容易重遇你,沒有任何彌補,還想著利用你。」
「你不如不告訴我,那樣我會更開心一點。」曾好冷冷道,「我早就不期待有母親了,你的存在和不存在對我沒有意義。」
陳鴛輕輕歎氣:「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喜歡我,我也沒奢求過這些。曾明熙的事情我在國外的時候聽說了,真的很遺憾,他是個好人,本以為好人有好報,卻沒想到他如此命短。」
「你有什麼資格提他的名字?」曾好反詰,「你既然知道他病重,也不出現一面,現在說遺憾,是什麼意思?」
陳鴛笑得很澀:「我覺得既然都分開了,就沒必要打擾對方的生活,何況我也不清楚他身邊是不是有其他女人,方不方便。」
「他沒有其他女人。」曾好的聲音堅定清晰。
陳鴛凝思了一會,喝了口茶,咳了咳:「看來他對你真的很好,好到不願意讓你有半點委屈,比起他,我這個母親應該感到慚愧,連他都能做到對你就像自己親生孩子一樣……」
「你說什麼?」曾好捕捉到她話裡的微妙,「什麼叫做對你就像自己親生孩子一樣?」
陳鴛楞了一下,隨即笑容有些倉促,盡量將態度放得自然:「我以為你早知道了,他沒有告訴你嗎?」
「你說清楚。」
「關於這點,我認為他不應該隱瞞你,你早成年了,有知情權。曾好,你根本不是曾明熙的親生女兒。」
……
曾好覺得自己的世界突然崩塌,一直以來當成唯一希望和信念的東西都被抽離。這樣的感覺好像是有一天,某人告訴你,地球不是圍著太陽轉的,地球其實是方的。你不願意相信,無法相信,覺得荒謬之極。
「你已經成年,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談,也可以面對一切的真相。」陳鴛說,「我今天來告訴你這一切沒有別的目的,相反,我尊重你,真誠地對你,所以才會和你說這些。當年,我被人害了,意外有了你,我父母為了錢,不准讓我讓處理掉肚子裡的孩子,他們想用孩子做籌碼,問那個人的家裡要索賠,那個人不肯,我們就拖著,拖到後來肚子大了,沒辦法再處理了,我整個人都很慌,父母也不管我,我一個人很無助,只有曾明熙他肯幫我,他說他願意和我結婚,當孩子的爸爸,我驚訝之餘很感動,選擇和他完婚,生下了這個孩子,也就是你。」
「結婚的時候我是打算忘記過去的一切的事情,和曾明熙好好過日子,但現實很無奈,我和他在一起一點都不快樂,他人品無可挑剔,對我也很好,但我需要的不是那些,我想要過的日子也不是那種,我們性格不合適,逐漸有了摩擦,後來我認識了stephen,一個美國人,我們成了好朋友,在交流中我終於找到了自己一直嚮往的自由,就是美國。」
「我和曾明熙攤牌,他願意放我走,但希望留你在身邊。你知道嗎?你剛生下來的時候就是由他一個人照顧的,他凡事都親力親為,你也很粘他,每次我抱你,你都會哭得很凶,塞到他懷裡,你就破涕而笑。」
「我不忍心分開你們,而且你也不適合跟我去美國,我想你在他身邊會過得非常幸福。」
「幸好曾明熙待你很好,他是個好人,這個世界沒有比他更好的人。」
……
曾好失魂落魄地逃出餐廳大門,不理會陳鴛在身後的提聲叫喊。
她站在路邊,飛快地招了一輛車,報了慕一洵的公寓地址。
當慕一洵走下來,出現在她面前,她黯淡到極致的眼眸突然出現了一道光,咬了咬唇,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臂。
「怎麼了?」慕一洵蹙眉,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臉色這麼差?」
曾好撲到他懷裡,緊緊抱住他:「我該怎麼辦,我好像看不見東西了。」
他立刻抱起她,轉身一起坐電梯上了樓,打開門,進了屋子後欲將她放在沙發上,她卻不肯鬆手。
他抱著她坐下,一手輕拍她的後背,一手脫下她的球鞋,握住她發涼的腳心。
她蜷縮在他懷裡,安靜地閉著眼睛,直到他胸口被濡濕。
「我什麼都沒有了。」她哽咽,「為什麼連爸爸都不是我的。」
「發生什麼事了?」他低聲,目光輕而寵溺,像是看著一件易碎的瓷器。
無論他怎麼問,曾好就是重複這兩句話。
「我什麼都沒有了。」
「為什麼連爸爸都不是我的。」
……
他低下頭,親了親她的額發:「你現在不想說,我不會勉強,但你不會是什麼都沒有,我在你身邊。」
曾好哭得累了,慕一洵抱她進來臥室,脫下了她的休閒外套,用熱毛巾擦了擦她臉,幫她蓋好被子,然後捻下燈,她一手握著他的手掌,一手按在胸口,就這樣睡了過去。
他坐在旁邊,一直看著她的睡顏,很久後鬆開她的手,將她的胳膊放進被窩。
她睡了很長時間,睜開眼睛第一時間找尋他的身影,他正端著熱水進來,見她醒來,俯身,用手探了探她的額頭,撥了撥她微濕的頭髮。
「冷嗎?」他聲音溫和。
曾好點了點頭。
他掀開被子的一角,躺進來,伸手往下,握住了她蜷起來的腳,她的腳心依舊微涼。
她挪了挪位置,將腳踩在他手掌上,他的手掌又大又暖和,包裹住她的腳,很舒服。
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她的腳心才升溫。
「身上都是汗,幫你擦一擦。」他下了床,去衛浴間,打開壁櫃發現沒有新包裝的浴巾,於是拿了自己的,浸在熱水裡。
他用熱毛巾幫她擦身體,擦到胸口的時候,很自然地解開她的胸前扣。
「抬一抬胳膊。」他低聲。
她抬起胳膊,他幫她套好衣服,扶她起來,又擦了擦她的臉:「餓嗎?」
「嗯。」她點點頭。
他出去做了一碗炒飯,回到房間後,親自餵她吃完。
她頭髮很亂,自己用手整了整,他將她發頂翹起來的一撮頭髮撫平,她抬眸看他的眼睛,然後湊過去親吻他。
她沒有技巧可言,親吻他的臉頰,鼻子和下頦,就是找不到他的唇。
「需要幫忙嗎?」他笑了一下,修長的手按上她的後腦勺,固定後,微微低頭往下,唇尖擦過她的唇尖,「在這裡呢。」
然後抵開她的唇瓣,和她深吻。
她伸手撫上他寬挺的肩膀,慢慢摟住他的後頸,貼得很近,一直和他接吻。
他的手鬆開她的後腦勺,慢慢沿著她的脊柱往下,落在她的腰臀處,雙手收緊,將她抱在腿上。
這一刻,她和他相擁相吻,貼得很近,但心裡很清晰地意識到一點,很多東西不是她可以要的起的。
很小的時候,她以為自己有個健全的家,直到幼兒園的小夥伴說你為什麼沒有媽媽?
後來,她以為自己有很美好,沒有陰霾的青春,直到越錫廷給她的奚落和傷害。
再後來,她只想擁有爸爸,和爸爸簡單,快樂地生活下去,直到爸爸病逝,屍體被太平間燒燬。
再再後來,她覺得憑著那些溫暖的回憶,就可以一直撐下去。
現在,終於有人看不慣她掩耳盜鈴的自以為是,急著跳出來指著她說,曾明熙不是你父親,你父親只是個強,jiang犯,你只是個骯髒的,不光明的產物。
你從頭到尾就什麼都沒有。
你也要不起任何有價值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