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6

越錫廷的眼傷不輕,眼瞼,角膜化學灼傷,眼底小血管爆裂,經過清創,消毒,包紮等治療後,他躺在臨時病床上,成了一隻標準的獨眼龍。

曾好走進來的時候,他用一隻清醒的眼睛認真,安靜地看著她,良久後,輕輕扯了車唇角,笑意苦澀:「活了三十年,我第一次碰到這麼倒霉的事。」

曾好將領來的藥放在他手邊,然後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我變成這樣,你多少應該消氣了點吧。」他的笑意很輕,聲音很低,一隻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嗯?」

「是消氣了。」她面無表情,「誰讓你一直跟著我,死纏爛打,連老天都看不過去了。」

「你口是心非。」他說,「剛才來的車上,你分明很擔心我,臉色都白了。」

「我的確不想你出事。」

一句話讓越錫廷的心驟然暖洋洋的,他探出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好好……」

曾好掙脫開來,轉了轉手腕,一本正經道:「不想你出事,是因為我有人性,我不想看到別人痛苦,即使對方只是一個陌生人。」

越錫廷目光一暗,隨即又恢復冷硬:「陌生人?」

「你對我來說不就是個陌生人嗎?」她說,「如果你跟著我兩年為的是那個目的,我直接告訴你,我們絕沒可能在一起,我會和這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在一起,但除了你。」

「因為我傷害過你?」他執著地問。

「對。」她言簡意賅,「我現在不恨你,但對你也沒有感覺。」

「不止吧。」越錫廷故意歎息,「你心裡惦記著誰吧,譬如一個姓慕的男人?」

曾好垂眸,面色沒有異樣,聲音也無波瀾:「這個就更與你無關了。」

「我多少知道一點。」越錫廷伸直腿,手背貼額,風輕雲淡道,「他們家不肯接受你,你也不值得他放棄慕家的繼承權;男人都會有自己的算計,不會被兒女情長所誤,懂嗎?你現在還對他念念不忘,只是沒有識破他的本質,證明他的段數比較高。」

曾好不說話,隨便他胡謅。

越錫廷挑了挑眉,語氣有些揶揄:「其實他和我一樣,都欺騙了你純真的感情,為什麼事後你對我恨之入骨,對他念念不忘?這待遇不公平吧……?」

「醫生讓你留院觀察幾天,看看有沒有其他的併發症,譬如顱腦和胸腹有無損傷,如果都沒有問題,你可以出院。」曾好公式化地將醫囑告知他,「你不能開車回去的話就打電話給秘書,讓他派一輛車來接你,或者你有其他的方法也行,總之剩下的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情了,你得自己解決。」

「那你呢?」

「我要回H市。」

一個人回去,她真當他是陌生人,他的生老病死和她無關,她送他來醫院只是履行一個職責,就算是一個陌生人,她依舊會這麼做。

她沒有撒謊,對他所言非虛,她早就不計較,對他無恨,更無留念。

越錫廷右眸如同一顆蒙了灰的珠子,半點溫度都沒有,突然說:「你以前常常偷親我的眼睛,你還說你想要我的眼睛。」

她也沒忘記,那會趁他午睡的時候偷親他,他故意裝睡,趁她的吻落下的時候突然睜開眼睛,目光狡黠,伸手將她來到懷裡,愉悅又寵溺地問:「你為什麼總親我的眼睛?」然後用手指點了點眼角,「是不是想要我的眼睛?」

那時候,他的眼睛對她來說是天空最璀璨的一顆星星,她需要踮起腳,甚至跳一跳才能摸到一點。

少女情懷總是詩,她崇拜,愛慕,追求他,跟在他後面,看著他的一切,越看越喜歡,他所有都是最美好的。

曾好抬眸看他,不否認過去的單戀,不否認自己的青春沉溺,然後說:「你多多保重。」

說完轉身就走。

「好好。」他的聲音低啞到了極致,情緒沉重。

她停步,卻未回頭:「再見,越大哥。」

他愣住,直到她背影消失在視野外,一顆懸在胸膛上的心落回谷底,極度虛空的感覺。

那兩年間,每一次他騎車送她回家,到了家門口,她跳下車,笑靨如花,有些意猶未盡:「越大哥,再見。」隨即轉身,蹦蹦跳跳地進去,還沒走到門口卻突地返回,來到他面前,仰起臉,帶著期待,「下次還帶我去看電影嗎?」

那個夏夜,星空絢麗,她還小,臉上還帶著嬰兒肥,從裡到外都是一派無憂無慮;他很自豪,很得意,這樣的幸福都是他丟給她的。

……

人一生要說對別人說無數個再見,也要收下無數個再見,逐漸會知道大多數再見,意味再也不見。

他覺得左眼刺痛得很,眼皮上的傷口好像又被扯開了,濕冷的液體滲進眼球,呼吸不由急促,過了好一會才鎮定下來。

滿室安靜,剛才走廊上的嘈雜聲完全不見了,他就這樣,用一隻眼睛盯著前方,許久許久。

*

曾好回H市過年,爺爺奶奶都很開心,奶奶精神好多了,但大多時候只能臥床休息,不能下床,爺爺親自煮了紅豆薏苡仁粥,熱乎乎地端上桌,親自給她盛一碗。

自然是聊了很多,關於她的工作,她的個人生活。

晚上,爺爺幫她在奶奶的房間裡搭了一張床鋪,拿出新的被毯,鋪好後,摸一摸,鬆鬆軟軟的,帶著陽光的暖意。

她很累,躺下後就睡著了,當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時看見窗簾一角露出的夜空,青藍色的夜空,幽靜得和一副畫似的。

房間裡除了奶奶平淺的呼吸聲,一切都很安靜,她側身,拿起手機看了看,兩點四十二分。

她沒了睡意,一點點地翻閱手機短信,慢慢看到保存的那幾條信息:

他們一起去聽演唱會的夜晚:「搖滾不死,樂與怒永在。」

分手前的:「你可以選擇放棄我,但之後,我們不會再有任何機會,你要確定自己不會後悔。」

最後的:「好好生活,認真照顧自己。」

……

她想自己做到了,她好好地生活,認真地照顧自己,就如同每次對爺爺保平安,說的那句「我過得很好,沒有問題」……她一直也是這麼和自己說的,但真的是好嗎?

她自己都不敢確定。

確定的只是她沒有忘記,時時刻刻的念念不忘,是她最奢侈的權力。

後面的兩天,她坐車從莊鄉去H市中心閒逛。

市中心越來越繁華,也越來越侷促,她悠悠地逛了很久,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綠茵路,她本來想避開這條路,但轉念一想,她其實最想來的就是這裡。

綠茵路倒和以前沒有分別,不長的一條寧靜路上,一家又一家的工藝品鋪子,服飾店,首飾店,咖啡小棧……連盡頭的婚紗攝影工作室的外景都沒有變。

她停步在婚紗店門口,看見玻璃窗後有一個高挑,曼妙的女人,身著露背婚紗,背後優雅的弧形設計,立體的花卉鑲邊,腰間日式折紙式的蝴蝶結,逐漸擴展開來的拖尾……一切都讓人心動。

她被這神聖,美麗的背影吸引,忍不住看了很久,直到新娘轉過身來,她眼眸劃過一抹驚訝。

是夏奈。

夏奈看到曾好的瞬間也非常驚訝,片刻後抬臂對她招了招手,淺淺地笑了笑。

曾好只猶豫了片刻便推門進去,和夏奈打招呼。

「你做新娘子了?」她問得直接。

夏奈點頭:「嗯,三月辦婚宴,今天是來試穿婚紗的,煥文陪我來的,他現在裡頭換襯衫。」

「習煥文。」她又輕輕地說,「是他?」

夏奈大方地笑了笑:「當然是他,除了他還有誰啊。」

話音剛落,一個胖乎乎的男人從裡間出來,笑著朝夏奈走來,看見曾好的時候頗感意外,提聲:「曾好?是你啊,好久不見了。」

的確好久不見,久到曾好幾乎認不出這個圓頭圓腦,胖乎乎的男人是習煥文。

「你認不出他了吧?」夏奈說,「他胖了整整四十斤。」

習煥文拿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笑著說:「兩年前不幸出了意外,動了個小手術,術後一直用激素,就胖成這德行了。曾好,你倒是越來越清瘦了,對了,很久沒和奈奈見面了吧,找個地方坐下來聊聊。」

夏奈溫柔地點頭:「對啊,我們很久沒有好好聊聊了,今天有時間嗎?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聊聊。」

曾好答應了。

習煥文開車帶她們到湖濱路上的一家以下午茶為名的酒店,等她們下了車,他笑說:「你們好好聊聊,我不做電燈泡了,等結束了打給電話給我,我來接你們。」

曾好和夏奈面對面坐在大堂的卡座上,喝茶吃點心,夏奈主動說了自己和習煥文的事情。

「兩年前我去B市參加比賽,他連夜開車趕去為我加油,中途出了車禍,顱內出血嚴重,動了個手術,術後打激素,人就胖得不成樣了。」夏奈說,「那段時間,他就個小孩子一樣,每天都離不開我,只要我不在一天,他就亂吼亂叫,他的親人都制不住他,只有我能讓他情緒穩定下來。」

曾好安靜地聽她說話,差不多猜到後面的事情發展了。

「他出院後,我們就訂婚了,訂婚儀式很簡單,雙方家長吃了飯,他在我爸媽面前保證會對我好一輩子的。」夏奈的眼睛浮現柔和的笑意,「而我也徹底覺悟了,這輩子除了他,有誰會為了我出車禍,連命都差點丟了?也只有他這個傻子,會這樣對我。」

「你被他感動了?」

「感動是一方面,喜歡也一定有,畢竟相處這麼長時間了,沒了他也很不習慣。」夏奈說。

「我祝福你們。」曾好說,「習煥文是個好男人,你和他在一起會幸福的。」

「本來沒打算這麼早完婚的。」夏奈輕輕擱下刀叉,慢慢撫上小腹,「但計劃不如變化,我懷孕了。」

曾好更驚訝:「真的?幾個月了?」

「還不到三個月。」夏奈說,「他怕我肚子大了就穿不上婚紗,急著拉我去拍婚紗照,托朋友的關係訂了酒店,盡快完婚。」

「你真幸福,我為你感到開心。」曾好不禁地說出心裡話,她看得懂夏奈眉眼間流露出的情緒,那淡淡的甜蜜一點點地浸潤在她心裡。

夏奈微微一笑,反問曾好現在的個人狀況。

「我在N市一家醫藥企業做行政管理,待遇還不錯,生活穩定,身體也好。」

「你單身?」夏奈試探。

「對,我一直是一個人。」

夏奈若有所思,沒有將那個名字說出口,只是低下頭,持著小勺子輕輕舀著奶茶。

大堂的音樂輕揚,縈繞在人的耳朵邊,一掃鬱悶和不快,窗外陽光明媚,室內也溫暖如春,在這樣的時刻,和老友重逢,敘舊是件開心的事情,即使她們曾經有過爭執和隔閡,但此刻,誰也不願意提起那些不快。

「好好。」夏奈遲遲地開口,「其實這兩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也試圖聯繫你,但始終過不了自己那關,畢竟那時候說不要聯繫的人是我,我又倔,又好面子,說過的話收不回……自己和自己較勁,欸。」

「真的?」曾好看著夏奈漂亮的臉,「我一度以為你不會再原諒我了。」

「談不上原諒兩字,你也沒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一切都是我自己太執著了。」夏奈說,「我從小到大都沒有輸過,那一次輸得那麼慘,還是輸給了自己的好朋友,當時怎麼都不願認事實。」

「你也沒有輸給我啊,我也沒有贏你什麼。」曾好的語氣風輕雲淡,「你看你現在多好,比我幸福多了。」

夏奈撥了撥頭髮,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索性坦率道:「我或多或少知道一點,你和他沒有聯繫了嗎?」

他是指慕一洵。

「沒有再聯繫了。」曾好頓了頓,「奈奈,其實你說得沒錯,我和他不可能在一起,彼此的差距太大了。」

「你還記得我當時說的話?那些話挺過分的吧,不過我真的沒有惡意。」

「我知道,那些話雖然不好聽,但道理沒錯,向來旁觀者清,你們都比我看得清事實。」曾好喝了口茶,接著說,「我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談不上有多精彩,但安安分分,規規矩矩,身邊的每一樣東西都是看得見,摸著找,完全屬於自己的,不擔心會失去,這樣很好。」

「你對未來有什麼規劃嗎?」夏奈問。

「暫時沒有。」曾好搖頭,「順其自然吧。」

夏奈笑得很溫柔,不再多問了。

等到五點多,習煥文開車來接她們,曾好執意自己回去,他們也沒有勉強。

她走到公車站邊,從口袋裡拿出錢包找零錢,天色變暗,和氣象預報上說的一樣,傍晚會有小雨。

幸好她帶了傘。

回莊鄉的公車一個多小時才來一趟,她撐著傘站在公車站邊,等了許久。

同樣等車的一個女生沒有帶傘,堪堪地躲在廣告牌後,拿著一個塑料袋兜在頭頂。

十分鐘後,一輛車停在那女生面前,車上下來一個男生,手持一把黑色的傘,喊她過來。

她似乎在使性子,不肯過來。

男生有些生氣,走過來,使勁拽她上了車,她被迫躲進了他的傘,以及……他的懷裡。

車子在雨天裡飛馳而去。

這一幕似曾相識。

曾好抬起眼睛,轉了轉傘柄,一滴雨珠從傘的邊緣而下,打在她的眼皮上,慢慢地滑落,順著她的鼻樑,一點點地至她的下巴。

她看見對面公車站的廣告牌,是一家民宿的廣告,寫著:一期一會。

一期一會,多美多短暫的四個字。

她也有過自己的一期一會,在那個夏日,如一場悠然,閃耀的夢。

公車來了,她收了傘,上了車。

雨水慢慢熄滅了這城市的霓虹燈。

《我若在你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