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三十分,燈塔裡咖啡館。
「嗯,開始吧,我們可以簡單地交流一下,首先說說最近讀的一本書是什麼。」穿藍色細紋襯衣的平頭男生微笑地面對在桌的陌生人展開有禮貌的開場白。
「從我開始好了,我最近讀的是多麗絲萊辛的金色筆記,大概讀到三分之二的地方。」鄰座的圓臉女生翹起她的小指輕輕扶了扶纖細的眼鏡框,掃了掃在桌人後悠然補充,「算是一部沉思女性命運的著作吧。」
「聽起來不錯。」平頭男生點頭表示贊同,很快回應,「我最近讀的是馬爾克斯的一樁事先張揚的謀殺案,主題是探討宿命,篇幅不長,僅五六萬左右,寫法很精練,語言有點冷幽默。」
「啊,怎麼你們看的書都那麼深奧?」接下來發言的是坐在平頭男生斜對面,一位面色略拘謹的秀氣女生,她聲音輕輕的,兼帶著一點自嘲的口吻,「我讀大眾文學比較多,最近在讀的是龍應台的目送,感覺她的文字質樸優美,很能打動人心,適合我這樣在外求學,常常想家的人。」
三人說完後有稍許的暫停,幾秒種後,他們一齊看向僅剩的那位沒有出聲的女生,其中以平頭男生望過去的目光最為熾熱,剛進來的剎那他就秒速得出了結論,她是在場三個女生中唯一一個身材有料的美女,剛好還是他喜歡的高挑型,穿著簡單,氣質也不錯。
見她好像遲遲沒有開口說話的跡象,平頭男生身體往前傾,語氣很溫柔:「這位沉思中的女同學,你呢?」
被點名的女生慢慢抬頭,露出認真思索的眼神,細想後誠實地說:「除了專業書,我很久沒有讀過別的。」
「不會吧?」平頭男生不忘盯著她白皙清靜的臉,「可我們這是同城讀書交流會,我以為只有喜歡讀書的人會來參加。」
言下之意,若你不熱愛閱讀,你來幹嘛。
女生回答:「網上的簡介好像並沒有強調這一條,必須是喜歡讀書的人才能來參加交流會,是吧?」
她吐字很慢,語調略平,態度穩重,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頓時讓在桌人琢磨不透。
「你說的也是。」平頭男生笑了笑,態度刻意親暱了一些,「你完全可以來這裡交朋友,沒有人會有異議,對了,你姓柏,名子仁是嗎?沒記錯的話,這是一味藥,能治療失眠。」
他開始游刃有餘地搭訕,完全忽略了鄰座圓臉女生的皺眉。
「沒錯。」柏子仁表明事實後第一時間錯開了他的目光。
「你說自己很久沒有讀過書了。」坐在柏子仁右邊的那位愛讀龍應台的,有鄉愁的姑娘轉過臉,中規中矩地拉回主題,「很久是多久呢?我想知道你上一本讀的書是什麼。」
「上一本?」柏子仁在短暫的停頓後回答,「漠漠的河,高一讀的。」
然而從其他三人臉上的迷茫表情看來,他們皆對這本書一無所知。
「漠漠的河?是誰寫的?是什麼類型?」秀氣女生表示有興趣。
「作者是何漠。」柏子仁一邊回憶,一邊說,「類型的話,應該算是青春文學。」
話音落下,對面的圓臉發出一輕不可聞的哼笑,評價道:「難怪沒聽說過,我從來不看青春文學,恕我不能理解那類書有什麼意義。」
平頭男生搖頭:「你這樣說我可不贊同,一類書存在就有其道理,適者生存,要不早被淘汰了,不是嗎?據我所知,這類型的書的確有不少人喜歡。」
秀氣女生摸了摸鼻子,有些害羞地附和:「其實我讀高中的那會也愛看,看了不少。」
圓臉有些不可置信:「我們今天坐在這裡不會是來專門討論青春文學的吧?」
平頭男生聳肩:「有何不可,讀書本質上沒有高低之分,你沒必要對此排斥。」
「如果是這樣,只能說道不合不相為謀。」圓臉凜然起身,拿起掛在椅背上的包準備離開,態度乾脆,「我還是找個安靜的地方一個人讀書好了。」
一人離開後,剩下三人不鹹不淡地談了二十多分鐘,很快,秀氣女生被一通電話催了回去,走之前連說不好意思,之後平頭男生一直積極嘗試和柏子仁聊點別的,但很快察覺她性格很悶,不善言辭,也明顯表示出對他所說的不感興趣,屢挫後心積鬱悶,不想在沒戲的感情上浪費時間,借口還有事先走一步。
這個週五的同城讀書交流會無疾而終。
柏子仁一個人靜坐在原位,雙手擺在桌上,背脊挺直,目光下垂,凝視木桌中央的一個天然結疤許久,終於在一樓悠揚的音樂上揚時,她站起身,單手拎起書包,往樓下走,很快離開了這幢三層的咖啡館。
果然,和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交流對有些社交障礙的她而言是有難度的,在一張陌生面孔前,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心裡連一點交流的渴望都沒有。
這樣的情況雖然隱隱地持續了很多年,但近來有加重的傾向,她就此查詢了一些網上資料,準備採納一下過來人的建議,參加一些同城活動,強迫自己面對陌生人,嘗試和他們溝通。
在搜遍了有關的訊息後,黔驢技窮,她很無奈地只發現了這個讀書交流會,唯一幸運的是地點離她宿舍不遠,僅距離一站路的思微路盡頭,這一家名叫燈塔裡的三層咖啡館,她之前就路過,只覺得裡面傳出來的咖啡豆芬芳濃郁,卻從沒想過進去喝一杯小歇一會,當然也無緣得知這家咖啡館二層有一個類似休閒客廳的地方,時常用老式放映機播放黑白電影,偶爾還會舉辦一些同城活動,譬如讀書交流會。
只不過和想像中的場景不同,她本以為至少會有十個以上的人,結果只來了四個人,甚至不到半個小時,大家都覺得話不投機而匆促結束。
也許現在,和陌生人同桌,不帶目的地交流一本書的心得,這本身就是天方夜譚,何況她確實有多年沒有讀過一本課外書了。她的所有時間都花在了學業上,精細,分毫不差的,因此每一階段都獲得優異的成績,中考是全市第一名,高考是保送生,進了本城工業大學讀了四年的生物科學,而後考研成功,現就讀一門細菌學,人生按部就班,無驚無喜。
這樣的生活很安全,她也沒感到任何不好,直到近兩個月來,她察覺到自己越來越沒有了和人交流的想法,過度的沉默給她的學業和生活帶來了困擾,當導師看她的目光帶上明確的質疑時,她難得地產生了不安。
她不清楚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但清楚自己不願再繼續這樣的狀態,想採取一些行動,讓自己走出來。
回到宿舍,柏子仁從書櫃的一角翻出那本高一時讀過的《漠漠的河》小說。
藍白相間的書皮,封面是手繪的一條河,河上有一座小橋,橋邊有樹,樹下有花,整體氛圍虛柔而淡,書名是鋼筆字體,四個字落在右側,整本書從頭到尾一共兩百六十二頁,篇幅不長。
因為是七年前買的,經年累月的,書已經舊了,背脊處有一條明顯的折痕,書頁泛著落葉的淡黃色,指腹貼在上面能明顯感受到微微的粗糙。
藉著床頭燈,柏子仁再一次重讀這本高中時喜歡的書。
這本書有點半自傳體的意味,講的是一個叫何漠的女孩休學後周遊各地的故事,她看了大海,穿越沙漠,經過或荒蕪或曼妙的景色,邂逅了一個性格爽朗的,甚至有點男孩子氣的女孩,愛上了一個英俊憂鬱的搖滾樂大叔,體會過幸福,也被傷害過,最後疲倦地回到家,和家人團聚。
書中的結局,那個爽朗的女孩成為了何漠的摯友,一直愛護她的家人依舊在身邊,唯有搖滾樂大叔不知所蹤,大約是表達了某個主題,友情親情和愛情三者中,最堅固的是親情,最坦然的是友情,最易變的是愛情。
柏子仁當時心儀這本書並非羨慕何漠的自由不羈,平心說,她不怎麼認同何漠選擇的生活,相對於冒險和未知,她更崇尚理智和科學,然而她之所以會喜歡這本書,歸根到底,迷戀的不過是一個書中的人物,何漠的兄長何言。
那個永遠溫和,寬厚,正義的兄長,有清澈明淨的思想,內心和外表同樣美好,他會在何漠遇到任何困難的時候說:「沒事,我會解決的。」
他默默地盡了一個兄長全部的義務,他給予何漠最完整,純粹的親情,有這樣的一個親人在,何漠的內心世界再怎麼殘缺都是完滿的。
至始至終,柏子仁喜歡的只是他,這個在整本書中份量不重,輕描淡寫的配角,並且極有可能只是何漠虛擬的人物,竟然帶給她一種真實的喜悅感,在讀了一遍又一遍後,她迷戀上了一切和他有關的細節,逐字逐句探索過去,帶著一種微妙的啟蒙情感。
戀戀書中人。
說起來很荒謬,她從沒有談過戀愛,也沒有追過星,她整個青春裡唯一的愛情幻想對象竟然是一個書裡的人物。
是不是有點……傻?
燈光下,泛黃書頁上的字像是暈開一般,越行越遠,柏子仁揉了揉眼睛,合上書,順手放在枕邊。
已經很晚了,窗外一點聲音都沒有,她可以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環顧這個整潔的房間,始終有一股撇不去的清冷氣息,說來真的也太巧,剛搬進來的第一天,她就接到通知,同屋的室友因為臨時有了家庭變故,休學一年,雙人宿舍暫時成了單人宿舍,這個事實讓不少同學羨慕。
而後的事實證明,獨自住在一個沒有人可以說話的空間,只會讓她變得越來越封閉。
久久的,除了必要的交流外,她可以一直不和人主動說話,埋頭做自己的事情,也不覺得時間難捱,一天又一天,日子嘩嘩如同秋冬交迭時紛紛落下的樹葉一樣,時間無聲無息地流淌過去。
又一個週五,下午的課很早結束,吃完晚餐,柏子仁決定再次去燈塔裡咖啡館。
卻沒想到這周的讀書交流會除了她之外,再無別人,她獨自坐了一個小時,喝完兩杯熱飲,最終去樓下吧檯結賬。
二層到一層的樓梯轉彎處有一個透明的玻璃移門書櫃,置有形形□□的書,上方牆壁掛著幾幅電影海報,從左到右分別是西線無戰事,賓虛,日落大道和偷自行車的人。
柏子仁走下樓的途中聽見一樓轟的一聲。
隨即是吧檯女服務生的懊惱聲音:「全部被我搞砸了,這可怎麼辦?!」
沿著木質階梯一步步下行,柏子仁撞見一樁小事故,吧檯前的地板上有個打開的木箱,箱子裡整齊地擺放著不少書,木箱邊則是一個被打碎了的玻璃壺,前方有一個男人彎下腰,正在檢查書籍上的水漬。
「都是我的錯,我真的是蠢死了!」女服務生一邊徒勞地歎息,一邊跟著彎下腰,「這下子這幾本書全要毀了,現在該怎麼辦,要不先搬到通風處,還是我去找吹風機,或者有什麼其他的補救辦法,若是被張經理知道……」
男人沉穩地打斷了她的絮叨:「有沒有熨斗?」
女服務生恍然:「我去找一個。」
她背過身,拉開抽屜翻鑰匙,有點手忙腳亂:「要是被張經理知道就完了。」
男人拿起一本書,慢慢站直,撣了撣書的一角,聲音有點輕:「沒事,我會解決的。」
柏子仁停留在離吧檯兩米的地方,正想著開口結賬,聽到這句話,手上的動作一滯,目光對過去,望著面對面站著的男人抬起臉來。
清晰的臉廓,低垂的眼眸,俊挺的鼻樑,略白的膚色,是英俊,氣質非常好的男人。
等到對方注意到她的視線,禮貌的眼神投在她臉上。
「我結賬。」柏子仁直直地看著他,有點挪不開視線。
他點了點頭,轉身走進吧檯內,吩咐女服務生去忙客人的事情,鑰匙他來找。
女服務生鬆了口氣,帶上笑容,迅捷地給柏子仁結了賬。
柏子仁付錢的同時,餘光不受控制地隨著那個男人修長挺拔的身影移動,直到他找到抽屜裡的鑰匙,隻身離開吧檯,逕直上了樓,她還站在那裡。
女服務生似乎已經習慣了大部分女孩子見到他們店帥哥失神的模樣,暗自笑了,沒出聲提醒。
半分鐘後,柏子仁才回過神,想起自己早該離開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