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子仁很久沒有這麼熱鬧地吃過一頓飯了,在沐叔叔家,大多情況下是,她母親端著飯碗跟在兩個兒子身後,一邊哄一邊喂,她一個人扒著米飯,偶爾回答一下沐叔叔十分客套的問題,那樣的氛圍,縱是山珍海味,也沒有太大的感覺,而現在,太陽的餘暉照進來,奶奶和孫女拌嘴不停,吵鬧的電視聲中耳聞程靜泊的關心,讓她莫名地想到了萬家燈火四個字,尚在很小的時候,傍晚一家人圍著方桌吃飯,打開電視機,有一檔同名節目。
萬家燈火,尋常人家,再幸福不過的四個字。
她凝視著碗裡顆顆飽滿,泛著油光的米飯,決定吃得慢一點好了。
吃完了飯,徐老太泡了茶,在桌子上放了一盤新鮮的棗子,方蓉閒來無事,將自己的畫冊遞給柏子仁鑒賞:「姐姐,你說我有可能成為一個畫家嗎?」
柏子仁好好地看,等翻到最後一頁才真心讚許:「我覺得很有可能。」
方蓉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矜持地笑了一下:「我報了一個班,寒假的時候去深造,希望可以再有進步。」
徐老太和藹地笑了:「有一門興趣是很好的,在這點上我支持你,總比浪費時間在別的方面好。」
暗指她抽屜裡藏著的書。
方蓉立馬裝糊塗,又湊過去和柏子仁說話,想讓她畫一張。
柏子仁思索:「我很久沒畫過了,也不知道能畫什麼。」
「你畫程老師就好了。」方蓉出了一個好主意。
柏子仁呆住。
「畫我?」程靜泊轉過頭來。
「速寫就好了,或者卡通版的也行。」方蓉撈過碗裡的棗子咬了一口。
柏子仁和程靜泊對視,後者態度隨和,一副悉聽尊便的模樣,於是她拿起一支鉛筆,在空白的速寫本上落下第一筆。
過了二十分鐘,柏子仁畫完了,遞給方蓉看,方蓉一看就笑了:「果然抓住了神韻,尤其是眉頭這裡。」
「給我看看。」坐在對面的程靜泊說。
方蓉擺起來給他看:「你自己評價像不像。」
程靜泊看了看,目光落回柏子仁臉上:「你學過畫畫嗎?」
「只有小學的時候參加過美術課外班。」
「真的假的?那太可惜了,姐姐你是有天分的,竟然沒繼續往這方向。」方蓉邊說邊抓起筆,十分老練的樣子,「不過臉頰的陰影不足,我幫你加深一點。」
還未來得及動手,就被程靜泊伸手取走了本子:「不用修改,這樣就好。」
說完,他從本子上扯下這完整的一張:「留給我作紀念。」
柏子仁確認道:「你要收藏我的畫?」
「你想開個價嗎?」他反問。
柏子仁趕緊搖頭:「你喜歡就拿去好了。」
徐老太笑得很樂:「瞧,這將靜泊畫得多俊啊,果然是相知的人,快讓他收藏好了。」
柏子仁低頭,默默拿過一顆棗子,心想並不是她小氣,她原本是打算自己保留這幅畫,畢竟以後可沒什麼機會讓他坐在對面當模特。
「奶奶,以後我也要畫自己的男朋友。」方蓉遙想未來。
徐老太潑她冷水:「才多大就想著那些,先把基礎功打紮實了。」
程靜泊倒是激勵了她一句:「那你必須堅持到有男朋友之後,不能半途而廢。」
「這是當然,我又不是那種兩天打漁,三天曬網的人。」
徐老太馬上拆穿她:「說得倒好聽,上個月人老往外跑,週末睡懶覺,都沒見你拿出筆來練過。」
「我那不是偷懶,是在找靈感,苦思冥想中。」方蓉撇了撇嘴。
柏子仁聽著他們的對談,轉過目光時,正好對上程靜泊的那雙眼睛,他的瞳孔很漂亮,就像是墨筆描的,在燈光下邊緣漾開一層淺金色,僅僅是這樣簡單地和他對視,就有一種錯覺,他在很專注地研究你。
她剛要挪開目光,他竟然對她笑了一下,那平常的一笑,天地都倏忽間溫柔起來。
臨走前,程靜泊隨手拿了碗裡的幾顆棗子遞給柏子仁:「放在口袋裡,可以在路上吃。」
方蓉在一邊偷笑。
他們走後,徐老太心情很好,嘴裡念叨著:「終於等到他帶來了女朋友,算是了卻了我的一樁心事。」
方蓉很奇怪地問:「奶奶,你說他為什麼到現在才交女朋友,不會是有什麼隱疾吧?」
「什麼隱疾?」
「算了,無法用一兩句話向你解釋這個富有內涵的世界。」方蓉不經意地回頭看了一眼擺在桌角的那袋藥,「不過,他真的是一個好人。」
徐老太蹣跚到角落,小心地提了提袋子,發現這回的藥比較沉,估計是又加了點東西,一方面欣慰學生的用心,一方面也為用藥越好,價錢越貴的事實擔憂,等把藥帶回廚房,打開袋子細瞧,最底下壓著一個信封,拿出來一捏就知道是什麼,她長歎了一口氣,這一早就說好不要他的錢,他也爽快地答應,怎麼就說話不算數呢?
當程靜泊和柏子仁走出長長的弄堂,到了路口,柏子仁抬頭看了看天,好暗了,但心情卻很明亮,忍不住說:「我很喜歡徐奶奶家,覺得很開心。」
「因為飯菜可口?」
她搖了搖頭,稍微鼓了鼓勇氣,繼續說:「不,其實和你一起都覺得挺開心的。」
他回了一句:「這說明你完全可以像大部分同齡人一樣去交朋友,有時候問題並沒有你想像的嚴重,跨出第一步就順利了。」
「……哦,是嗎?」
她想說的不是這個,他完全理解錯了,大概是她沒表達好的緣故,於是謹慎地補充了一句:「但我不是和所有人都能這樣。」
「這很正常。」
「有時候,也許能交流的只有幾個人。」
「這也能理解。」
「甚至是僅僅對一個人。」
「你說什麼?」這回他是真的沒聽清楚,因為她聲音越來越低。
「沒什麼。」她沒有勇氣再說一遍。
上了車,柏子仁剛在副駕駛座位上坐穩,口袋的一顆棗子就掉了出來,兩仁同時低頭去撿,結果是他拿起來,抬頭的時候,額頭正好和她的臉頰貼到,她的心咯登一下,臉部的皮膚升溫到滾燙,他沒察覺到這些,等她先坐好,把棗子還給她。
車子開了一段路,她依舊有些發蒙,恍恍惚惚中聽到一句極其不真實的話。
「你喜歡我嗎?」
她承認自己的心跳差點就終止了,感覺整個人像是被澆了一盆沸水,又丟進一條冰河。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我想也許有可能……」
「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這個沒有中間答案。」
她屏住呼吸,然後說:「因為我從來沒有過這方面的經驗,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感覺是不是真實,如果可以給我幾天時間,我想應該可以確定內心的答案,畢竟這樣的事情是很鄭重的。」
程靜泊平靜的眼眸有些啞然,稍後說:「只不過是問你,你喜歡我推薦的書嗎?」
「……」
竟然是她只聽了中間的一部分。
「對於這個問題,你不需要有這麼大的壓力。」他試著調節她的情緒。
「哦,是書啊,我想想。」柏子仁立刻冷靜下來,在腦子裡搜了一圈那幾本書的名字,發現對她而言無一不是難讀至極的。
「不喜歡的話,我可以換一些推薦你。」
「可不可以換一些簡單易讀的?」
「我想想,有一本《旅人》的自傳,你可能會喜歡。」
「旅人?是旅行的旅?」
「對,是一位諾貝爾物理學家的自傳書,他形容自己在探索真理的途中像一個旅人。」
聽他這麼一說,她就有了興趣。
「這本書比較難找,如果你學校的圖書館和附近的書店都找不到,我下周給你帶來。」
「好的,我很想讀。」
趁著等紅燈的時候,程靜泊從右下角的一個小抽屜找出紙和筆,寫給她書名和作者名。
柏子仁接過來看。
正好窗外有一束流光溢彩映照在她臉上,她的側臉置於其中像是一個定格的電影鏡頭。
第一次近距離打量一個女孩子的五官,竟然會有賞心悅目的感覺,他想,也許是這裡的街景太美了,潛意識慣性地遏制了多餘的念頭。
等她轉過頭之前,他已經禮節性地收回了「有點過」的視線,沒急著說話。
車內突如其來的沉默讓人略有尷尬,讓她覺得和平常不一樣的是,他沒有主動打破這種尷尬,換做以往,如果看出她想說什麼又一下子說不出口的話,他會恰當好處地開口,緩和氣氛,但這一次他沒有。
是不是他已經體會到她一路上怪怪的?
直到快下車了他還是沒有說話,最後她下了車,對他說再見,他只是很淡地微笑,點了點頭。
但在她轉身的時候,卻聽到從他的聲音,在冬日的疏朗清和的月光下低緩又清晰,好像是一種確認。
「柏子仁,你今年是二十三歲嗎?」
她第一時間轉身,點頭:「對啊,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問一問,你快進去吧。」
她依舊在原地停留了一會,確認他是真的沒要緊事後才走回去。
程靜泊則在車裡沉默。
二十三歲,早就是一個可以對自己負責的成年人了,他也不過是二十八歲而已,算起來是一代人,做朋友很正常,但為何當陳折說起「你這位小朋友」云云,他就覺得很恰當,對他而言,當前的她好像是一個需要他去照看的小朋友。
他一向不是對旁人如此有耐心的人,即使對自己的學生,只解答他們專業方面的疑惑,從不參與他們的私生活,他一直嚴格地拉開一段距離,用行動表明事實,在某種程度上他們的身份終生不可逾越,也正如此,他是學校裡唯一一個零花邊緋聞的男教師。
一會兒,他蔓延的思緒被身後的車鈴聲打斷,移開目光,通過車後視鏡看見一個男生載著一個女生,一路晃晃悠悠地過來,等近了,看見他們的面容,覺得很般配,有一種簡單又純粹的感覺。
他若有所思,然後慢慢倒車離開了這片校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