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瞳殭屍在山巔呆了許久,一身鮮血凝固,在黑色的法衣上結出紫色的血疥。它傷得厲害,妖魔道的禁制腐蝕著它的血肉,若殭屍不是**成聖,它現在早已是一具枯骨。它知道,每一寸血肉的疼痛它都知道,女魃的殭屍血、不再歸於黑暗的永生,這一場清修它想要得到的已然全部得到,卻大抵有一種感覺,好像功成之後,失去了所有。
它獨坐山頭,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氣已被腐血的味道替代,手中的荷包還在,它攤開手心,細細地打量。
「咳,阿彌陀佛,施主要在這裡坐成望婦石麼?據傳塗山有望夫石,如此貧僧倒是可以將施主搬往該處,與之配成一雙。」
犼轉頭就看見了觀世音,依舊持了淨瓶,黑髮白衣,神光繚繞。這山間因得了他的祥瑞福澤,又添了幾分仙靈之氣。
犼並未理他,儘管它現在已經極度虛弱,便是未歸神位的樊少景也能殺了它。觀世音仍是毫不自覺,其緩步踱來,直接就在犼身邊坐下:「犼,你我做個交易如何?」
犼眸色深深地望向手中針腳細密、繡功精緻的荷包,聽若未聞。
觀世音便開始歎氣:「唉唉,罷了罷了。貧僧還以為繡荷包的人會比這荷包好看一些。」
話一落,他便轉身欲走,綠瞳殭屍終於開了口:「什麼意思?」
它的聲音很乾澀,眸中碧色黯淡,如同風雨將至時、滿天雲翳,觀世音俯身挨近它:「做個交易,貧僧能夠讓你與貢兮施主已斷的情緣再續。」
綠瞳殭屍站起身來:「她在哪裡?」
觀世音抽取了淨瓶之中的楊柳枝把玩,半晌方道:「不問條件?」
「我不在乎條件。但是如果你敢騙我……」
觀世音接嘴:「你就蕩平三界。」
綠瞳殭屍瞪眼:「我就掐死你!」
「嘖!」觀世音又是搖頭,「貢兮施主私埋水珠,至使三途河決堤,人道受創。犼,如果她從此以後只能是一個普通人,會經歷生老病死,再不能脫出六道輪迴,你還愛她嗎?」
綠瞳殭屍只是重複了同一個問題:「她在哪裡?」
觀世音將一物遞給它,卻是一頁陰司司命薄的手抄版。綠瞳殭屍轉身欲走,觀世音又叫住它:「人類幼仔不能□啊!」
觀天苑香客依然絡繹不絕,搖光將其師尊貢兮真人葬於後山,觀天苑運營如常。他比巧兒更擅經營,來往香客大多能心甘情願地添香錢。失了巧兒,觀天苑似乎並不受影響,就像當初失了樊少皇一樣。
觀世音在沙灘上搖那棵搖錢樹,這已經成了他每天的日常工作。樊少皇在法陣中鐵青著臉旁觀,有這樣的仙僚,顯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觀世音卻渾然不在意:「仙友,想來那丫頭將這棵樹種在這裡時也是滿有深意的,若非如此,貧僧怎會天天前來探望仙友你呢?」
提到巧兒,樊少皇唇邊卻露了一絲笑意,他別過臉看埋在法陣旁邊的墳包,目光中竟然有些許暖色,言語中亦失了最初的鄙夷之意:「一個蠢人,盡做些蠢事。」
觀世音搖完了金葉子,又從樹下刨了壇秋露白過來倒在法陣前,他雖浪蕩不羈,但佛家規矩卻是從不逾越的,故酒是不沾的,無法陪樊少皇同飲。樊少皇飲著酒:「你渡她輪迴了?」
觀世音正捲了片金葉子吹曲兒,半晌方答:「嗯,過忘川的時候她讓我給你帶個話,謝謝。」
樊少皇冷哼了一聲,推演到巧兒命數之後,他托樊少景去找了觀世音,不然以巧兒犯下的過錯,功過薄上,即使神界不為難她,也定然淪落牲畜道。只是那個看著笨笨的丫頭卻不知怎樣知曉了。
「其實那丫頭還成。」觀世音拍了拍酒罈,「對你還是頗為有心。」
古戰神應龍飲著酒,冷冷地哼:「我教出來的徒兒,自不必說。」
言語中頗有得色,觀世音便不滿:「居然有比貧僧還自來熟的,人家拜你為師了麼……想想真是不平,你坑了她那麼久,她走時還為你備足了十年份的秋露白。我為抵她惡果消耗了無數善業,也沒見她補償我什麼,哼!」
二神正在鬥氣,冷不防搖光含笑而來:「菩薩你犯嗔戒了,你看,家師這還不為你留了這棵搖錢樹嘛……」
觀世音甚覺有理,又上前抱著那樹猛搖。那樹也是棵了不得的樹,好色得很。若樹下是美人,不抱緊它任你再怎麼搖,愣是不掉葉子。若樹下是醜人,那沒辦法了,抱得再緊也堅決不掉葉子……
為此鬼車曾經幾度揚言,總有一天要將這棵樹給砍成九九八十一段……
柳州季員外府。
綠瞳殭屍已經躲了好些時日,它很是困惑,那觀世音只告訴它在這裡等,可是這員外府上小姐、丫環這麼多,哪只才是它家巧兒啊?
等其實是能等,一想到即將見著,它心裡就是洪湖水浪打浪,但是不清楚哪只是巧兒,它就有意保護著府裡的小姐、丫環,把每隻都當做巧兒,連二小姐被針紮了一下都心疼得不得了。
這樣又過了兩天,它方有些醒悟——巧兒才離開它不過幾天,哪來這麼大只啊!
於是它開始尋找季員外府的女嬰,可是這季員外府最小的女孩也已經兩歲半了,倒是昨夜那隻母貓生了四隻小貓……
一想到這個它就炸毛,它分不出哪只是巧兒,只得將四隻小貓連同母貓都護著,生怕被人欺負了去。而那母貓比人類的感覺靈敏許多,自然看出它的來歷,嚇得瑟瑟發抖、惶惶不可終日,幾天下來什麼也不敢吃,直餓得奄奄一息,急得它到處尋奶喂小貓。
第四天,季府六姨太分娩,綠瞳殭屍方才鬆了一口氣——這下應該是了吧?
它眼巴巴地在院子裡呆著,等得比季老爺還心焦,一個時辰之後,孩子抱出來了。它大驚就隱了形跡去看,一看之下它罵娘了——是個男孩!
「我靠!」它狐疑地去瞅孩子的小雀雀,但是沒錯,確實是個男孩。它心下有些著慌,變成了個男孩可怎麼辦……
正東想西想呢,屋子裡又是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之聲,不一會那婆子又出來,一迭聲高喊:「恭喜員外,又得一千金。」
綠瞳殭屍這才放下心來,等不及婆子抱出來,它匿了身形跑到產房裡去瞧,連帶床上汗濕重衫的六姨太它都覺得美艷非常。
那柳員外卻是寶貝著兒子,對產婆抱出來的女孩連看也沒看一樣。綠瞳殭屍很是氣憤地瞪他,然後又想反正是自家巧兒,自己疼就好。他想疼還不給他呢,哼!
他身上傷未好,血肉仍腐。長時間呆在巧兒房裡,便有一股味道。時間一長,這員外府的人就開始議論,謂之九小姐小小年紀就身帶腐屍之氣,只怕不祥。
柳員外本就不喜歡女兒,再加之其他妻妾一攛掇,立時就決定把這個女兒放到莊子上,由奶娘撫養。六姨太也捨不得,但這個家她作不了主,也只得將堪堪滿月的女兒送到一處莊子。臨走時讓柳員外給起個名字,柳員外見水仙開得甚好,就隨意揮手:「就叫柳水仙吧。」
綠瞳殭屍大怒,水個毛,仙個毛!!
它隨著巧兒一併轉到莊子上,嬰兒太小,它想抱都無從下手。那奶娘也不是個省心的,這莊子上也沒個人管,她經常不在房裡。綠瞳殭屍也樂得自在,偶爾房間裡碳火滅了,它就將她捂在懷裡,以體溫暖著。
最後觀世音實在看不下去:「你先顧及一下自己吧,再這樣下去,等不到她長大你就先掛了。」
綠瞳殭屍一想,也是。何況它若要療傷,這裡的靈氣並不夠,它若堅持呆在這裡,靈氣匱乏之後,她這麼柔弱,肯定撐不過去。而離開這裡,它又捨不下巧兒。
仍是觀世音比較想得開:「你先止住傷勢,大約也就十來年光景,十來年之後再過來,她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兩不耽誤。」
綠瞳殭屍在莊子上又賴了兩個月,它實在撐不下去了,身體會自動吸收周圍的靈氣,再呆在這裡對巧兒不好。走的時候它又想了個損招,就在當天晚上給巧兒這世的爹——柳員外托夢,想著自己他可能不認識,於是化作了觀世音的女相模樣,指著對方鼻子對之言道:「柳老頭,你不要不識好歹。你們家九姑娘,那是天人下凡,大富大貴之人,你們柳家日後家運全靠她了,你若是對她不好,哼!」它尋思著這樣不能刺激到他,冷不防把臉往它面前一伸,離鼻尖不過一寸,眼睛瞪得又大又圓,獠牙長長伸出兩寸,雙手曲為爪狀:「啊!」
觀世音正要捉住這個冒牌貨,見狀頓時倒地不起……
「啊——」那柳員外卻比它還叫得大聲,從床上驚坐而起,一身冷汗。他聲音顫抖著叫人,「快,去莊子上把九姑娘接回來!啊,外面天寒,轎子裡一定要多放暖爐,仔細著萬不可讓姑娘著涼,快去!」
下人應答一聲,匆忙就去了。那柳員外天生便有些信佛,當下便捻著腕間的佛珠,喃喃地念:「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綠瞳殭屍回了天外天,紅瞳殭屍和兩隻古洞殭屍都在觀天苑,只有紅衣殭屍仍呆在天外天等它。它閉關療傷期間也一直是紅衣伺候著。雪榕與魔靈胎本是一對夫妻,如今不需要再作戲,自然也就窩一起甜甜蜜蜜了。
這些神靈妖魔對於時間著實沒有什麼概念,修行那麼久,生命那麼長,時間彷彿就是一片廣闊無垠的雪域,入目全是一片茫茫地白,看不到盡頭,亦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多久。
紅衣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它,為了補它神體,甚至取了新鮮的人血供它療傷。
綠瞳殭屍目光犀利地看它,它卻只是微笑:「是學著貢兮真人那樣,從人類手裡買的。紅衣不曾半分為難他們。」
綠瞳殭屍便點頭:「擱下吧。」
綠瞳殭屍傷好了些便尋思著去找巧兒,奈何又被觀世音尋了去。神界依舊熱鬧如初,對於天外天主人的到來,絲毫沒有緊張的氣氛。那時候天帝正忙著看蹴鞠比賽,用的居然是一面巨大的水鏡,水鏡下方還刻有一行也不知道哪國文字:made in guantianyuan。
……
「我靠,射,射啊!你個臭腳!」天帝明顯極為惱怒,幾個戰神卻興致勃勃:「啊哈哈,四比零,陛下,您又輸了。」
天帝衣袖一撫,轉過頭又是一派三界之主的風範:「你們幾個,整日裡正事不做,玩物喪志、不思進取,哪有還有半點古戰神的樣子?傳朕令,明天神界大考,凡排名落後者一律扣發三月俸祿!」
幾個戰神頓時痛哭流涕:「天帝不要啊——壓滅爹……」
見到綠瞳殭屍前來,天帝總算是高興了些:「天外天主人,哇哈哈,看見你實在是今天最高興的事了。」
綠瞳殭屍側了臉在殿中站好,觀世音雙手合十為禮:「陛下,貧僧與犼施主已商量妥當,犼施主因受貧僧感化,願意投入貧僧門下,為貧僧座下神獸。」
天帝一口茶了捲簾大將一臉,綠瞳殭屍面色鐵青,垂眸不語。偏生天帝最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菩薩,朕欲試騎一番,可否?」
觀世音白衣黑髮,一派仙家祥和之相:「愛獸,過來趴好。」隨後又對天帝恭聲道:「陛下請。」
天帝捋捋美須,正欲上前,突然殿外一聲梵唱,聲如洪鐘。
諸天神佛,剎時間一臉苦逼。觀世音畢竟比其它菩薩心理素質強些,當下便微笑上前:「恭迎師尊。」
來者果是西天如來,他梳著個海螺頭,方面大耳,佛光萬丈,週身隱有仙樂繚繞,此刻倒是微笑滿面:「阿彌陀佛,徒兒,你新得了這麼好的東西,竟然不告訴為師!」
他語聲裡有訴不盡的委屈,眾神佛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觀世音更不好受。西天如來,神通早已深不可測,他有意施壓,便是觀世音亦難再保持鎮定:「師尊,都是徒兒的錯。但這座騎……」 他咬牙,終於一狠心,「徒兒原本就是打算獻給師尊的。」
觀世音的語聲裡亦是人盡可知的委屈,若不是在如來面前,他早已掩面嚶嚶而泣了。眾神佛都一頭冷汗——果然不愧是師徒。
眼看就要易主,綠瞳殭屍卻是有自己的主意:「我跟著觀世音。」
如來大惑:「貧僧乃西天如來,釋加牟尼尊者。你跟著貧僧,不是比跟著我那劣徒更風光麼?」
綠瞳殭屍瞅瞅觀世音,又瞅瞅他,半天憋出一句話:「可是你比觀世音重。」
諸天神佛絕倒。
如來悲憤捶地:「減肥,必須得減肥啊!!」
殿中天帝與如來皆爭著試騎了一遍,出來時綠瞳殭屍面沉如水,觀世音便拍拍它的肩:「這些神佛也都是像你一樣修行而來,他們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壞,更不是你的敵人。反正跟他們,認真你就輸了。」
綠瞳殭屍抬眸看他,言語中不見半分怒意:「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應該很屈辱?」它與觀世音對視,唇角一勾,隱露了一絲笑意,「我不委屈,值得,非常值得。」
觀世音看著它的背影,依舊銀髮黑衣,週身環繞著火焰的浮彩,明明已成了他的座騎,卻透出上古戰神那種骨子裡的灑脫與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