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計算了到N市的時間,我們早上七點多鐘出發,收拾了行禮,上車時我手心全是汗。

這個嵌進了骨子裡的城市,而今必須正視——在我逃避了十一年之後。

我承認我緊張,青蔥年歲的事,我以為早已忘記了,可實際上我一直記得很清楚。於是在三十歲之時,從記憶的箱底翻出來,還明艷如昔。

我還記得那時候老爸的表情,他指著我的鼻子吼:「如果今天你從這裡走出去,以後你就算死在外面,也不准回來。」

然後我堅定地告訴他,就算我死在外面,也不會再回來。

跟著就是十一年的別離,我失去了後悔的資格,便連想念也不敢承認。

驅車從S市到N市,行駛了三十九個小時,晚上都是比毛開車。我卻沒有絲毫睡意,如果你也曾經漂泊在外,也許你會理解這種心情。期待、感慨加上隱隱的不安,山水入眼,鄉土漸近時,回憶便千絲萬縷、層層疊湧。

這一場離開回來,青山不改,老卻的只是我們,年華、容顏、心境,面目全非啊。

我一直沒能睡著,完整地看到了黎明,看到日出,看到第一縷晨曦灑落大地,山水脫出了黑夜的羈絆,沾著清露重迎陽光。

「這裡空氣不錯。」比毛閒聊,我不答,他便伸頭過來,嬉皮笑臉地調戲老子:「要麼在這裡停停,我們去山上找個花草茂密的地方野/合?!」

……

到行入市區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多了,除了更光鮮一些,這小城變化不大,十一年於它而言,不過彈指爾。

車穿行其間,漸漸地往小鎮的方向行駛,我甚至還能看到那趟巴士——它可以直達我家門口。

這闊別已久的地方,讓蘇如是的一生,如若一場大夢。

小鎮離城區約兩小時,它的變化遠比城區大,旁邊的瓦房大都變成了小樓,公路被拓寬,從柏油路變成了水泥路,中間還隔著綠化帶。道旁的楊樹還在,樹桿靠近根部的石灰粉似是新刷,一層純純的白。

路邊還可以看見田地莊稼、雞鴨,偶爾有水牛在田邊悠閒地啃草。

「哎,要是當年你不跑出來,說不定畢業之後岳父岳母大人就把你嫁給這裡鎮上的首富了吧?」

老子本來正心中忐忑,聞言也不禁好笑:「當初這鎮上首富就是你的岳父大人。」

「哦?」他裝模作樣地揉著眼睛:「那小婿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

談笑間已到了鎮上,我把車停在路邊,看這片闊別十年的故土。

路邊有人三三兩兩行過,見著我們,頗有些好奇地打量。

「怎麼樣,還記得地方嗎?」比毛斜靠在車頭,點了支煙,笑著問我。

我亦笑,怎麼會不記得?那棟小樓,十一年未變模樣。院子裡低窪處甚至還盛開著那叢桅子花,也許是長年澆水的緣故,它們蔥鬱繁茂,花蕾微綻,散著幽幽的香氣。

這是鎮上的第一棟小樓,那時候多麼的意氣風發啊,只是現在,在眾多新房的映襯下,它便呈出老態。

我在樓下徘徊,比毛輕彈了一下煙灰:「上去啊。」

我居然覺得恐懼,真特麼地好笑,我在S市赤手空拳地混了十一年,如今卻在一棟老樓前覺得恐懼。

「比毛,我……要麼我們還是明天再來吧?」

他掐了煙,過來拎了老子就往樓上爬。我們沒有爬上三樓,在二樓的轉角,我看到了他們——我的爸爸、媽媽。

所有的憂慮都拋開了,身體失去了感覺,我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那一刻我突然釋然,不管他們怎麼教訓我,我無撼了,此生無撼了。

可是他們沒來得及教訓我,我老媽撲到我的身上,抱著我哭。老爸站在原地,他們都老了,臉上的皺紋、額邊的白髮,悄然述說這十一年的風霜。

我爸爸站在原地,我看見他的眼淚,他站得很直,倔強的不肯用手去擦。我記得那一年,他在部隊上傷到了左眼,我去看他時他抿著的唇,那時候也是這麼倔強,不肯現一絲疼痛給旁人看。

可是現在,我看見了他的眼淚。

他向我和媽媽走過來,媽媽死死地抱著我哭著吼他:「你再趕走我的女兒,我和你拚命!」我的眼淚就流了一臉。

而他只是走過來,張臂靜靜地擁著我和媽媽,我把下巴靠在他的肩上,他伸手緩緩撥好我被弄亂的長髮,那動作那麼的細緻溫柔,像我只有三歲一樣。

在樓道上站了許久,我突然想起比毛,轉身將他拉過來:「爸爸,媽媽,這是陸小東。」我這樣跟他們介紹。

他們卻並不驚訝,半晌,老爸拍拍比毛的肩:「老站在外面像什麼話,都進屋。」那聲音猶帶哽咽。

家裡居然還是老樣子,我房間裡面的擺設都未必變一絲一毫。我的水晶筆筒,我的漢白玉鎮紙,我臨到一半的隸書字帖。

老媽一刻不停地忙開了,她說蘇蘇,媽媽煲了你最愛吃的紅棗蓮子粥,快來嘗嘗。然後又叫蘇蘇,媽媽還做了水晶肘子,你試試味道還喜歡不。最後她又抱著我哭,她說寶貝,這十一年零六個月,差點沒把媽媽急瘋……

我覺得心裡面有把鈍刀,一刀一刀刻過去,痛若斷指切膚。

我發現我們的行禮是多餘的,老媽把我們的拖鞋睡衣、牙刷牙膏毛巾什麼地全都準備好了。晚上比毛和我老爸睡,我和老媽一起睡,兩個人一直嘮嗑,她告訴我自我走後十一年零六個月十八天,家裡沒有換一把鎖,兩個人就沒敢換過手機號碼。她說有一次老爸的手機丟了,那個時候鎮上的移動營業廳已經關門了,他跑到工作人員住的地方,硬纏著人幫他補卡,她笑著輕聲地歎:「他嘴上不說,卻只是怕你會打回來啊。」

到天都快亮的時候,她才淺淺入睡——睡了還抱著我,生怕一醒來就會不見一樣。

我只覺得心酸,任她抱著,那一覺,竟然睡得無比香甜。

睡來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老媽正在張羅著午飯,比毛和老爸在沙發上下象棋,兩個人都不是什麼高手,就下著玩玩而已。

我去廚房幫忙,她笑著道:「放下媽來,你啊,還是只有等著吃飯的料。」

我只是笑著幫她剖魚,你看媽媽,我已經不再是十八歲了呢。

下午,老爸主張讓我帶比毛出去玩,老媽主張讓我們一家去親戚家走動走動。

最終我們順從了老媽。

禮物都是比毛挑的,進超市時他向我伸手,我半天才明白過來,掏了錢給他。結果被老爸訓:「哪有把男人管得這麼嚴的!」

老媽笑而不語。

那一天,我們成為整個小鎮上的話題人物,眾人的目光,有褒有貶,我只是牽著比毛的手,微笑置之。

下午回來,比毛說帶我去一個地方。老子當時就笑了,小樣兒,這好歹是老子的地盤好吧,你還能找著什麼新奇的東西麼?

他卻只是拉著我出來,老爸老媽明顯已經『反水』了,他們現在很是偏袒他。

於是只在我們出門時老媽交待了一聲:「早點回來,晚上我們吃韭菜餃子。」

我掙脫比毛:「我們先回去吃餃子,老媽包的可香了。」

他突然回頭吻住了老子,還是一個深深的舌吻,老子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憋死。他把老子拖到車上,車開往市區的方向。

行駛了近一個小時後,他停在嘉陵與順慶兩個區交界的地方,那裡有個小小的洗車加水店,他開到店門外的空地上,裡面很快出來一個男人,因為是夏天,他坦露著上身,只穿了一條灰色的中長短褲。見到我們倒是一臉微笑:「洗車還是加水?」

比毛開了車門出去:「洗車。」

言罷,他過來幫我開車門,我由他牽著手出來。那時候是傍晚,這裡因為是城效,人並不是很多,車也並不是很髒,我困惑地望著比毛,他只是微笑。

當時夕陽是紅色的,餘輝斜斜地灑落在地上。那個男人已經舉著水龍頭開始洗車,水霧四散,我怕水噴到身上,退到了小店的屋簷下,比毛還站在車邊,靜靜地看那個男人。

老子頗有些啼笑皆非:丫的不是怕人家洗不乾淨吧。

往小屋裡望了望,發現這裡也賣零食的,一個女人坐在櫃檯上,懷裡還抱著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旁邊的桌上,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兒在做作業。

現在天雖然還沒黑,屋子裡卻還是比較暗的,故開了一盞燈,昏黃的燈光襯得光線更暗。

我要了兩個雪糕,剝了一個提子的過去餵給比毛。他也不肯伸手過來接,就著我的手吃。那模樣太像給嘴嘴餵食了,老子便拿在手上由得他慢慢舔了。>_<

「已經好了,您看可以了嗎?」男人的聲音傳過來,那天因為天氣很熱,我穿著寬領的T恤,上面是比毛繪的水墨山水,下裝依然是及足踝的長裙,腳上是白色的布鞋。

因為水管壓力很高,有水濺在我的裙子、鞋子上,比毛抽了紙巾,俯下身幫我擦去裙角的泥點,我笑著轉過身去,邊掏錢邊問:「多少錢?」

「十塊。」他抹了一把頭上的汗,伸手過來的時候我們都愣了。

「蘇……蘇蘇……」他的聲音有些顫,穿過十一年的時光重現在我耳邊。我微微地往後退了一步,比毛起身攬住了我。

那個男人身上濕了大半,分不清是水是汗。他的身體亦不復當初的結實,小腹微凸,皮膚已經很黑,眼中的神采,再難見當年的靈動。

我無法相信,真的我無法相信,蘇如是十八歲那年在N大門外邂逅的男孩,十一年後會是這個樣子。

那感覺就好像一個身負血海深仇的少年,耗盡一生去修習神功,只為了某天能戰勝他的仇人。而當他躊躕滿志的站到仇人面前的時候,發現時間已經把他銹蝕成了一個不堪一擊的老人。

我覺得整個人都石化了,我們就那麼靜靜地看著,這目光穿透了這十一年的時光,我在他的眼神中看到疼痛,他輕聲地喚我:「蘇蘇。」

我像被點穴而後又解穴,在一片如血的斜陽中我淺淺地微笑,然後右手得體地伸過去:「嗨,你好嗎?」

他怔了半晌,未伸手與我相握。

我於是把十塊錢遞過去,他緩緩地接了,那一張紙幣被揉皺,緊緊地握在他手掌心裡。我轉身去了車裡。

那個近乎陌生的男人垂首站在車窗邊,昨日種種彷彿還在眼前,而轉瞬間,愛、已隔滄海桑田。

《我和「大神」有個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