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麒麟血

時值嚴冬,修路的事兒並未因天氣惡劣而擱下,白天村裡派勞力,晚間觀天苑的殭屍、小妖們接著修整。怕它們貪玩,或者被別的道人逮了去,巧兒每晚都守在施工的石板路上。以她的修為其實已不懼寒冷,綠瞳殭屍仍恐她冷,總是將她裹成粽子狀。

紅瞳殭屍任監工,拿著小皮鞭在一群忙碌的殭屍、小妖中裝模作樣地轉來轉去,就想找著只偷懶的抽上兩鞭子。奈何大家都覺得很好玩,幹得熱火朝天,它找了半天也不見一隻打滾偷懶的。

村裡有專門的石匠,每每有空便過來打磨石板,幾日下來所有的殭屍都學會了打石頭,手藝都還不錯。

這麼大的動靜自然是瞞不過樊少景,但修橋鋪路本就是大大的善事,他雖不願觀天苑壯大,卻更不願耽誤這工程進度。是以只暗中派了些道士過來監視,並未攔阻。

而觀天苑貢兮真人能驅陰兵之事,不知何時便也在民眾之間暗傳。觀天苑開始有些零星香火,但來的人大抵也都是遇上了大麻煩,不得已了病急亂投醫,真正的平頭百姓還是不大願意沾染。

在分不清是鬼還是神的時候,大多選擇了敬而遠之。

海邊小鎮本是少見下雪的,今年氣候特別,這隆冬時節竟然也下起了雪。觀天苑的殭屍們都很開心,晚間便在雪地裡打滾、堆雪人。巧兒見它們玩得高興,也就放了它們一晚上假,也不上課,郝家道士陪它們在沙灘上自由活動。

綠瞳殭屍抱著巧兒坐在觀天苑後山的岩石上,雪下得極大,遠遠望下去整個沙灘都是積雪反射的光。

巧兒縮在它的懷裡跟它說話:「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一起過的第一個冬天?」

它將巧兒伸在外面的手捂在自己胸口,用了好一會時間才將這句話翻譯過來,又思考了一陣才道:「冬天?」

巧兒仍然是機會教育:「是啊,一年分四季,就是春、夏、秋、冬,春天呢,草木都發芽,天氣暖和;夏天天氣炎熱,草木開始結果;秋天天氣又開始轉涼,果子成熟;冬天就是現在啦……」

綠瞳殭屍伸手握了把雪,它試著習慣這樣真實地感知這個世界。巧兒仰著頭去咬它的下巴:「犼,你喜歡嗎?」

綠瞳殭屍手中的雪被體溫融成雪水,從五指的縫隙中滴落。它看著自己的手,皮膚的裂痕未見癒合,但是在那冰裂的皮膚之下,它的血液在流動,它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能感覺自己的脈博。

它活著,終於如了這數千年來的夙願。它能感知這世間寒暑,能品嚐苦辣酸甜,能使用人類的語言。

「喜歡。」它埋頭任巧兒咬它的下巴,「喜歡」兩個字融在寒涼冬夜,伴著簌簌落雪帶著沉沉的、金屬般的質感,「只是這般模樣真難看!」

話一出巧兒就怒了:「誰說你不好看啦?」

綠瞳殭屍悶悶地道:「螃蟹說的。」

「不要理它們,嘴碎!明天我就把它們燉成一盆!」

「鬼車也說了!」

「好哇,明天早餐就吃鬼車炒螃蟹!」

正值此時,鬼車從一塊山巖後跳將出來,九個腦袋俱都一臉憤怒:「太卑鄙了!老大,你竟然偷聽我們說話!!」

……

第二天,正是月末。觀天苑組織所有殭屍、蝦蟹開會,對本月所有違規違紀情況進行批評處罰;同時也對遵紀守法的進行表彰。

兩隻古洞殭屍表現一直良好,因在洞裡呆久了,修煉已經成為消遣時光的主要內容,平日裡也就認真刻苦。加之遇事總是積極主動,修路的時候也搶干髒活累活,巧兒給一隻發了一小袋香料,還給了兩套衣服。兩隻拿著衣服比劃,美得冒泡。

那只紅衣女殭屍也不錯,雖然只是跳屍,但它成殭屍時日較短,能有這般成就已是難得。再加之平日就乖覺,從不跟紅瞳殭屍搗蛋,巧兒也很是喜歡,就給它另做了一套紅衣裳。

它並不十分歡喜,這是只很驕傲的殭屍,它只崇尚力量,之前便是綠瞳殭屍它也從不親近。就是現在它也只臣服於綠瞳殭屍,對於巧兒向來是敬而遠之,冷淡得很。

表彰完畢,大部分殭屍都很開心,就只有紅瞳殭屍如喪考妣——它得了一框雞蛋……

會畢,綠瞳殭屍突然出現,以殭屍語將兩隻古洞殭屍與那只紅衣殭屍召至面前,每隻賞賜了一滴殭屍血。

那滴紅色的血珠散著幽暗的光芒沒入三隻殭屍體內,風雪頓停,風雲交匯,天色異變。

那一滴至純的殭屍血,將三隻殭屍的修為直接提升至飛屍以上,未見過殭屍始祖的人們將這種程度的殭屍稱之為魃。

他們曾認為這便是最強的殭屍。

第二天,郝家族長郝仁找著巧兒,吱吱唔唔了半天,巧兒終於擱了手裡的書:「郝道長,有話但說無妨。」

郝仁這才紅著臉開口:「貢兮真人,你看我們家祖宗雖然貪玩了些,但是也還挺……挺……」他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沒找著紅瞳殭屍的優點,急了:「挺可愛的是吧?」

巧兒笑噴了:「嗯嗯,還成。」

郝仁終於鼓足了勁:「貢兮真人,犼的殭屍血……您能幫我們家祖宗求一滴麼?它如今……您也看到了,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給道士捕走了。總之若您能幫忙,郝家子孫後代,永世感念您的恩德。」

郝家都是實在人,他一說完就準備給巧兒跪下,巧兒急忙攔住了他:「這倒也不是什麼難事,我應下便是了。」

果然晚間,郝仁正在給殭屍們上課時綠瞳殭屍就來了,刺破了食指就打算給紅瞳殭屍一滴血,不料紅瞳殭屍哇哇亂叫著跑了——它以為得了殭屍血就會變得跟魃和犼一般丑。

得知真相綠瞳殭屍大怒:「來殭屍,把那只紅眼兒給我捉住毀容!!」

觀天苑天現異象,驚動了一大批道門中人。樊少景很快就從樊少皇這裡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饒是他素來淡定,此刻臉上也現了些驚異之色:「它想做什麼,竟然直接提升了四隻魃?」

倒是樊少皇不在意:「四隻魃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它就是提升四十隻也不要緊。」

樊少景再拿小石子扔他:「師弟,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蒼生浩劫將至,道門危矣。」

「虛偽。」樊少皇冷哼,「你明知道四隻魃不足為慮。」

樊少景忍不住又拿石子丟他:「不足為慮?我的師弟,你還以為你是遠古戰神應龍吶?你現在不過就是一個失了身子的魂魄!不過也對,於師弟你而言,確實是不足為慮。」說著他又帶了笑,「若到時候犼要毀天滅地,師兄就遁進這法陣之中和師弟擠擠,這裡雖不若外邊自由,倒是一處安全的所在。」

這麼一想,這位翠微山新任的大掌門也不急了,抖抖衣襟走了。陣中樊少皇沉默了半晌,方喃喃道:「虛偽,實在是太虛偽了……」

大雪初霽,天色堪至四更,觀天苑迎來了一位神秘的香客,希望能燒頭柱香。儘管開陽再三解釋觀天苑的神一視同仁,不分什麼頭香、次香,該香客依舊執意入得殿內。

天權只得揉著眼睛陪著他燒這柱香了,他跪在神像前嘀咕了半天,又捐了一份讓天權瞬間精神百倍的香油錢,終於道明來意:「在下想求見貴苑貢兮真人,煩請道長代為引見。」

他倒是個識趣的主兒,當下便遞了些銀錢給天權,見天權有些猶豫,又再添了些。天權終於一躬身:「此事貧道難以作主,待貧道請示過大師兄再行定奪。」

半晌,搖光過來時就比天權直接得多了:「貴客光臨,敝苑實在是篷壁生輝,只是此時天色尚早,且吾師素來不輕易見客,只怕是……」

他高深莫測地掂了掂手中的錢袋,來者立時會意,又遞來一張銀票,搖光瞟了瞟數額,立時轉頭吩咐天權:「通稟吧。」

天權還有些猶豫:「大師兄,這樣不好吧……」

搖光持銀票拍拍他的臉:「有錢不賺,你傻啊。快去!」

巧兒在後室看到這位客人,腦滿腸肥、油光滿面,一眼望去就知道多少有些背景。若細究起來,她現在已經不能算是個窮人,甚至可以說富甲一方。但窮人的仇富心理還在,是以一見此人她便生了幾分戒備之意。

「貢兮真人,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這人倒是直接,搖光接過他重新遞過來的銀票,向巧兒比了個數。巧兒命人與他重新沏了茶,他這才說出上山事由。

此人名叫杜坤,因家境殷實,鄉人稱為杜百萬。他本是一個商人,某次無意中路過北村時發現一條玉石礦脈,便在北村安下了家,以開辦採石場的名義偷偷挖掘。前些日子發現一挖掘的工人阿德私藏玉石,監工一怒之下將人打死,埋在十里外的一處荒坡。

卻不料幾日之後,工地上開始不太平起來。守夜的工人總看見莫名的影子,那監工心中有鬼,派人前去十里地外的荒坡查看,卻發現原本埋著死人的地方只剩一處大洞。

起初杜百萬還以為是有人故弄玄虛,到某天夜裡他親眼看見已死的工人阿德七孔流血地走進了一處工棚,聽到這裡巧兒也不在意:「這些事情,你為什麼不找翠微山?」

杜百萬吱唔了一陣,終於開口:「若是樊少皇道長在,此事他定然接下,但是如今當家的是樊少景道長……」

巧兒便心下明瞭,他杜百萬謀害人命於前,若是讓翠微山知曉,就算樊少景替他收了這鬼,只怕也要報官。而膽敢私采玉礦,他杜百萬一百個腦袋都不夠砍。

天亮之後,巧兒便決定帶搖光下山去一趟北村。所有的殭屍都在睡覺,她也沒告訴綠瞳殭屍。

一路去到杜百萬的採石場,這裡依然忙碌,巧兒卻是眉頭一蹙:「你這裡不止死了一個人吧?」

那杜百萬便乾笑著陪她四處查看,到阿德的埋屍之處時,果見一處大坑。巧兒拈了周邊的泥土嗅了嗅,神情凝重。那杜百萬自然也是害怕,只帶她逛了一圈便借口有事,道晚些再來找她。

巧兒也不理會他,等他已經走遠了方回身將手上泥土湊到搖光鼻子下:「你聞聞。」

搖光使勁嗅了嗅,沾了一鼻子土,表示什麼也沒聞到。

兩人一直在採石場外等到晚上,夜幕降臨後,採石場上生起零星篝火。工人被近幾天鬧鬼的事嚇得人心惶惶,並不敢分散。巧兒和搖光躲在巨大的石條之後,冷不丁一陣風熄滅了火光。

冬日的夜瞬間漆黑不見五指。搖光視物有些困難,巧兒卻看得清楚,妖風中一個人蹣跚而來。他的臉色是過度失血的蒼白,唇色烏青、眼圈極深,眼瞳空洞無神,明顯已死去多日。

他的動作還很慢,每走一步都留下兩個極深的腳印。

「師尊,是殭屍。」搖光的聲音極低,也分不清是興奮還是緊張。

巧兒眉頭緊皺,如果這便是杜百萬口中所說的阿德,那他的死亡時間顯然並不久,身上也不見長出白毛,怎麼可能就直接變成了殭屍呢?

她仔細觀察,卻也不見阿德脖子上有殭屍的咬痕,倒是它胸前心臟的地方凹了一塊,破開一大道口子。

她正欲結陣將它攔下,突然又是一陣風過,一個紅色人影擋在她身前,舉掌平推,掌心一吐力,那個阿德如過度充氣的氣球,砰地一聲炸了個四分五裂。

巧兒微慍,面前正是那只紅衣女殭屍,它獲了殭屍血之後得綠瞳殭屍賜名紅衣。此刻擊碎了那只阿德,它的神色卻極為漠然,在地面沙石上寫下一行殄文:真人請速回。

巧兒回到觀天苑時天已大亮,綠瞳殭屍去了海底,她提了壺酒去法陣中看樊少皇。樊少皇仍是在蒲團上盤腿而坐,陣外的寒風對他並無影響。

「樊少皇道長,早。」她將酒傾於陣前,樊少皇冷哼:「這時候過來,總不會單是為了問候我吧。」

巧兒在陣外的山石上坐下來,跟他講阿德的事,樊少皇閉目,倒是一直在聽。這些日子巧兒道法方面有不懂的也經常過來請教他。他在陣中無聊,看心情也會指點一二。

「當時坑外的泥土裡有種味道,時間有些久了,但依稀可辨是桂花香,觀天苑很多殭屍都用。」巧兒仍有些猶疑,「而那個阿德,並未經歷白僵黑僵的過程。」

樊少皇飲了陣酒方開口:「你在懷疑什麼?」

巧兒沉吟了一陣方才開口:「我在想,這事應該是觀天苑的殭屍們幹的,是為了取什麼東西,而取的時候不慎令阿德的屍身染上了屍毒。這個取物的殭屍必定是其中一隻魃,不然屍毒不會令阿德直接屍變。」

樊少皇點頭:「那麼你想問我什麼?」

「我想問,是不是有一種方子,需要剛死之人的什麼東西?這樣特別的藥材,想必用的地方不是很多。」

樊少皇目光中竟然透出些許讚賞之意:「他若是被人生生打死,死前必有強烈地恨意,是以屍變之後他會第一時間回來復仇。這種屍體,若是用藥……大約是取其心頭活肉。方子麼,倒是有幾副,若不是用以煉魂制鬼屍,大約便是為了補屍,對癒合它身上殭屍血造成的損傷,倒是有些用處。」

巧兒將壺中余酒傾盡,站起身來:「補屍的方子裡面,除了活屍的心頭肉,還有什麼?」

樊少皇斂眉思索了一陣方道:「女魃乃遠古戰神,她的血造成的損傷,一般的東西補不了。若取活屍的心頭肉,自然還需要麒麟血、淨瓶水。」

晚上,殭屍們陸續從海底爬出來。綠瞳殭屍去到小木屋時巧兒在看書,外面化雪,天氣正寒。它接了她手中的書,將她抱到懷裡捂好:「從哪裡開始……」

它的聲音突然頓住,那本書記載著遠古神獸的神通法門,而巧兒琢磨的那一頁,正是麒麟。

它默不作聲地將那書擱了,另拿了一本念給她聽。巧兒摟了它的脖子,仰頭看它:「以後不要瞞著我做事,好嗎?」

它低頭瞅她,碧色的眼眸中似有奇異的紋路,深深淺淺斂人魂識一般:「嗯。」

巧兒吧地一聲在它臉頰香了一個:「那讓我陪你去取麒麟血!」

它低頭,右手輕輕撫摸她的脖子,冷不防一個手刀下去,巧兒應聲而倒,趴在它懷裡。

它將她放在棺材裡,拉過被子蓋好,臨走時又回身也學她一般咬咬她的下巴。外面紅衣殭屍已經在催促,它起身走出去,將門帶上。

巧兒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棺材旁邊趴著綠瞳殭屍,她伸手去摸,不知碰到了它哪裡的傷處,它呻吟了一聲,撒嬌似地往她懷裡拱,引著她的手去撫自己的傷處:「痛!」

巧兒大光其火,就想把它捉起來狠狠揍上一頓,但它身上被麒麟噴火烤了個七成熟,她一時下不去手:「你為什麼不去海裡療傷啊!」

它自然知道她在生氣,只乖乖躺著,一聲不敢吭,半晌才在她手心裡輕輕寫字:

去了海裡,你醒來就看不見我,你會覺得我走了。巧兒只得去給它找藥,跟它著實生不起氣。

麒麟雖是神獸,要取其血倒不是難事,難的是後面的淨瓶水。犼與女魃不同,他可沒有一個黃帝那樣的義父。沒有後台,當然就只有自身更強大些。誅殺麒麟取血一事已經引起神界警覺,要取觀音的淨瓶水可謂天方夜譚。

也正是因為沒有後台,一隻平民殭屍能有的選擇或者能等待的時機也就更少些。

這幾日它都悶在海底養傷,半夜溜出來陪巧兒睡覺。是非常純潔的睡覺,純潔到讓鬼車極為不耐——這也太純潔了!

它決定出去為自己家老大、老二尋覓教材!

《情人淚·歲月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