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反正他知道路,管他去哪兒呢

凌霞山清虛觀。

木芙蓉又開了漫山遍野。

院前風有些涼了,河蚌拿了一件披風披在容塵子身上,隨後倚在他身邊:「知觀,後山開了好多花,每朵都好大好漂亮。可是今年我很乖,一朵都沒有摘哦。」

她在容塵子身邊絮絮叨叨:「後山的泉水今年特別清亮,我不過往裡面投了塊石頭,老頭就跑來痛罵了我一頓,你也不幫人家。」

「我用懷夢草看了無數次天道,它不肯告訴我結果。後面一頁一頁,全是空白。也許是需要我選擇,但是也沒什麼好選的吧,反正我是走不了了的。」她身邊的竹編籐椅上,容塵子安靜地躺著,不言不語不動。河蚌抱住他,在他唇邊親了一口:「起風了,我們進屋吧。」

容塵子毫無反應,河蚌用風傳將他帶回臥房,扶著他在榻上躺下。外面有腳步聲越來越近,不多時於琰真人走了進來。他身後跟著不知從何處名山勝水找來的高人隱士。

進到房間,他似乎完全沒有看見河蚌,自領著人替容塵子把脈。

容塵子抱恙在身,由葉甜暫代主持。於琰真人也一直沒能回到洞天府,他的頭髮更白,原本筆挺的腰身也變得佝僂。曾經中氣十足的長者,如今像一個行就將木的老人。

這位隱士同樣未找出有效的治療方法,河蚌也不失望,仍然日日守在他身邊.

葉甜也經常過來,一則看望容塵子,二來陪河蚌說說話。可河蚌一不哭二不鬧,冷靜得可怕。葉甜連勸慰的話都不知該從何說起。

河蚌反倒是安慰她:「以前吧,凡事只要哭一下,總會有人動手解決。現在哭不靈了,難免只有自己動手了。我無事,因為有事也於事無補,所以希望你們也無事才好。」

容塵子遇害的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無數妖物聞風而動,明裡暗裡,俱奔神仙肉而來。於琰真人欲傳信令整個道宗來救,但次日所有的妖怪都不敢再輕舉妄動。

河蚌將一條千年蛇妖掛在清虛觀山門前,生剖其腹,將其皮肉用竹籤撐開,用勺子將其五臟一勺一勺全部刮盡,一直刮了兩天。蛇妖的慘嚎驚住了無數妖魔,它靈氣不滅,一直哀嚎了四日才漸漸死去。

風乾的蛇屍枯枝一樣掛在山門前,比任何驅妖的符咒都管用,沒有妖怪敢上前一步。

凌霞鎮的百姓卻來得更勤了,不時有善信請求探望容塵子,葉甜自然全部婉拒。但來者仍絡繹不絕,許多村民都請了容塵子的長生牌位,早晚供奉。

河蚌拒絕了道門的相助,也趕走了莊少衾派來保護清虛觀的官兵。清虛觀巋然不動,且正常接引香客。所有小道士一律各司其職,一切如常。

道門乍逢巨變,為免分裂,於琰真人努力控制局面,但他畢竟年勢已高,很多事情難免力不從心。

而鳴蛇之王一死,鳴蛇一族群龍無首。河蚌找到行止真人,開門見山、毫不遮掩:「流落在人間的鳴蛇一出事第一時間聯絡你,想必你在它們之中威望極高,也最值得信任。如今鳴蛇一族如同一盤散沙,一旦讓道門中人察覺,只怕有滅族之災。」

她太平靜,行止真人也不敢惹她:「陛下請直言。」

河蚌翻撿著他桌上的茶盞:「由你出面,舉薦三眼蛇作蛇王,重新統一鳴蛇一族。」

行止真人其實心中也早有猜測,但他還是有點為難:「陛下,貧道也就直說了。這條三眼……呃,鳴蛇雖然如今實力大進,在上一戰中也功不可沒,但毫無師承來歷。貧道恐怕……」

河蚌豎手制止他:「它會拜我為師,內功心法出自我門下,其餘一應課業由國師莊少衾傳授。」

行止真人瞬間了然:「貧道拜謝陛下。」

次日,河蚌為三眼蛇賜名何為,並同莊少衾、行止真人將所有的鳴蛇全部召集在一起。這條三眼蛇資歷雖淺,但它前有行止真人力薦、後有河蚌為盾,中間有莊少衾作保,且消滅鳴蛇蛇王立了大功,諸鳴蛇紛紛投效,鳴蛇一族暫時安穩。

這條三眼蛇成了蛇王,但依然2得狠。它時不時釣幾尾魚、帶點肉食上來孝敬河蚌。只是河蚌最近胃口不佳,連睡覺都不香,它帶什麼吃的也極難討她歡心。

而於琰真人獨木難支,許久之後終於決定由莊少衾暫領道門。莊少衾雖威望不如容塵子,但他如今身居高位,道門諸子倒也不敢有異議。

夜間,桂花香飄滿山間。

河蚌將容塵子搬到院中的水池邊,自己在池子裡泡水。因院中無人,索性脫了容塵子的鞋襪給他洗腳。

「不知道為什麼,以前在你身邊的時候總是特別困,現在你不理我了,我特別想睡,卻怎麼也睡不著。有時候我在想,其實當時我應該跳進岩漿裡面死掉,因為這樣的日子真的太可怕。而最可怕的是,我發現自己現在竟然連離開的勇氣都沒有了。」

容塵子依舊不說話,河蚌怕他著涼,將他的腳擦乾,又將鞋襪俱都給他穿好。穿著穿著,她整個人又膩到他懷裡:「知觀,今晚月亮真圓。」她扯過容塵子的胳膊環在自己腰間,月光澹蕩,晚風吹送落花紛揚。河蚌撫去他衣上落英,又在他耳邊嘀嘀咕咕:「老道士,你再不醒來,我把你耳朵咬著吃啦?」

容塵子木然地望著傾洩一地的月光,河蚌當真舔舔他的耳朵:「我真咬啦?」

容塵子全無動靜,河蚌舔了一陣又不免歎氣:「以前不讓我吃的時候呢,想吃,天天都想吃。現在任由我吃的時候,又下不了嘴了。」

外面有輕微的聲響,她轉過頭,便看見莊少衾緩步行來:「天涼了,帶師兄回房吧。」

河蚌窩在他懷裡不想動:「他衣服穿得厚,不礙事的。」

莊少衾低歎一聲,在她身邊坐下來:「小何,假如……我說假如,師兄永遠不再醒過來,你怎麼辦?」

河蚌將臉貼在容塵子胸口:「我能怎麼辦?好好呆著唄。不然哪一天他醒過來,發現……咦,清虛觀知觀換人了,道門主事也換人了,就連鼎器也不見了……豈不是很淒慘?」

莊少衾聞言苦笑:「你還真是……」

河蚌語聲清亮如月光:「所以我要乖乖地呆在他身邊,待到他醒來,看見他的師兄、師妹、弟子都在,清虛觀還在,道宗安然無恙,我……也還在。」

「你這麼想,我也就不勸了。」莊少衾再度替容塵子把了脈,許久方道,「以後任何需要,派人傳信於我。」

河蚌唔了一聲,又轉頭看他:「你要回皇宮?」

莊少衾點頭:「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皇上身為皇族,肯定知道皇陵機關的玄機,他故意安排我們在最後時刻進入陵寢,多半是打著讓我們和鳴蛇同歸於盡的主意。但是我必須回去,因為必須有一個人在他身邊,確保我道門安然無恙。只有我們自身安全,才能更多更好地為百姓做事。」

河蚌挑挑眉,倒也沒有反駁:「你知道所有方士開給知觀的藥,為何全部毫無起色嗎?」

莊少衾終於不解:「為何?」

河蚌抬頭,月光墜入眼眸,波光粼粼:「因為我根本沒有餵他喝藥。」

莊少衾目光鋒利如刀:「繼續說。」

「知觀元神是被龍氣所傷,所有補充進體內的靈氣都會被龍氣吞噬,靈氣越充盈,他的魂魄只會越衰弱。我抽乾了他體內所有的靈氣。」

莊少衾焦急擔憂之色溢於言表:「難怪,我竟感覺不到師兄體內靈力的流轉。但是沒有靈氣支撐,他的身體只會越來越衰弱,如果找不到解決辦法,很快他的身體就會死去.」

「當年淳於臨妖劫迫在眉睫,知觀的一碗心頭血將之無限後延。是因為神之血脈中和了妖氣,令天道不能察覺。而今知觀元神被龍氣所傷,他呆在體內即使再如何將養也斷難復原。當今聖上雖非明主,然也是天道選定的君主。若能取他一碗心頭血……」

莊少衾面色大變:「你是說……」

河蚌直視他:「如今知觀體內沒有任何靈氣,已經完全可以容納龍血。當龍血在他體內流動,龍氣便能為他所用,於是不但不會對他造成傷害,反而會令他得益無窮。」

莊少衾眼中的驚疑漸漸淡去,竟然露了一分喜色:「好主意。只是聖上……只怕會……」

河蚌毫不猶豫:「會死。上次見面我觀他氣虛血弱,以容塵子的修為被取一碗心頭血也幾乎喪命,何況他。」

莊少衾站起身來:「他死就死吧,為了師兄,也顧不了那麼多。」

河蚌一手握住他肩頭,展臂將他壓得復又坐下來:「難道你還想直接撲倒他,在他胸口挖個洞取血不成?」

莊少衾凝眸:「所以?」

河蚌搭在他肩頭的手緩緩用力:「告訴他,皇陵的龍氣融化了鳴蛇的元神,雖然它的靈氣足以將延長國運五十年,但因其邪氣亦化於龍氣之中,吾朝從此以後,必將主德不倡。」

莊少衾不解:「此乃實情,但如實稟告……他必令我等想法化解。與取其心頭血有何關聯?」

河蚌收回手,環住容塵子的腰:「如何化解龍氣中的邪氣?」

莊少衾苦思良久:「邪氣混進龍氣之中,無法釋盡龍氣,豈可根除邪氣?」

河蚌點頭:「上次皇陵之事定是有人獻策於皇帝,慫恿而成.宮中有不少高人方士吧?」

莊少衾語帶沉吟:「嗯,聖上慕道,宮中修道之士甚多。」

河蚌覺得容塵子體溫略有下降,忙將他扶起來,莊少衾將他扛回臥房.待安頓下來,河蚌方道:「只須將此事稟報皇上,不懂的就坦白承認不懂吧.」

莊少衾一頭霧水,但只要能救容塵子,他必須嘗試:」好。」

兩日後,莊少衾回到皇宮,將此事稟明聖上。聖上屢求解決之策,他只得實言相告,惹得聖心不悅。第三日,有方士向皇上獻策,稱自己有辦法調和皇陵邪氣,但需取五百童男童女,進行血祭。

莊少衾聞言,心中震驚無比,宮中有數名道士也竭力勸阻。但無人有更好的辦法,聖上一怒之下,將莊少衾等人俱都痛斥了一番,並令各州府進獻童男童女。

莊少衾怒極,夜間就御劍趕回清虛觀。

那時候河蚌在喂容塵子喝水,見他一臉怒容,只是淡淡問:「怎麼了?」

莊少衾接過她手裡的水,自己先喝了半碗:「庸主!他竟聽信小人讒言佞語,要用五百童男童女血祭。童男童女魂魄雖然乾淨,但無辜慘遭殺戮,豈會不生怨恨?怨氣融入龍氣之中,同邪氣有何區別?」

河蚌淺笑:「你堂堂國師,要弄到這幾百童男童女父母的名單,應當不難吧?」

莊少衾還是有些猶豫:「何盼,我理解你想要救回師兄的心情。但這畢竟是幾百條人命。如果師兄知道此事,也絕對不會由著我們犧牲數百條性命去救他。我能輕易接近他,殺他更是易如反掌,不如……」

「閉嘴!」河蚌扶著容塵子躺下去,將被子替他蓋好,「要他腦袋本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但你知道謀殺真龍天子在天道之中該當何罪嗎?!你可能會淪入畜牲道,從此不得為人!聽著,在眾多獻子的父母之中,挑一個強壯、大膽的,弄到他的生辰八字,帶來給我即可。」

莊少衾還有是有些擔心:「不要亂來,一旦被察覺,那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河蚌瞇著眼看他:「他還能跑到水裡把所有的河蚌都捉來殺了?」莊少衾很是無奈:「我沒有跟你開玩笑。」

河蚌將他推著出門:「走了走了,囉嗦!」

一個月後,宮中強征童男、童女數百名,惹得百姓怨聲載道。三日後夜間,聖上遇刺。有人用一根削得極為鋒利的細竹筒刺入他的心臟,令其血流過多,最終不治。

而即使睡在他身邊的宮妃,也沒有看見兇手。

宮中一片混亂,清虛觀仍舊是清靜之地。

葉甜進到容塵子臥房,發現玉骨扶著容塵子,河蚌正餵他喝湯。那湯鮮艷若血,她不由湊過去:「這是何物?」

河蚌嘻笑著將她趕開:「藥呀,我還會害他不成?」

葉甜將手中的甜湯放在一邊,她的眼睛仍紅腫著:「我最近老是夢到師哥,總是想起好多陳年舊事。他突然這樣,我覺得天都陰暗了。盼盼,你還好嗎?」

河蚌一口一口喂容塵子:「好如何?不好又如何?」

葉甜轉頭望她:「盼盼,我害怕,我真好害怕!師父死了,於琰真人越來越憔悴,他快要將自己都熬干了。二師兄還願意回到那個皇宮,他心裡只有國師的權位!如果於琰真人也……以後清虛觀該怎麼辦?」

河蚌回頭看她,她曾經還算高挑豐滿,如今卻瘦得骨立形銷,原本剛毅的目光如今充滿無助和不安。她雖修道,然生來便受盡寵愛,雖不似普通女兒般嬌縱,但從來未經變故。即使紫心道長仙逝,也有容塵子和莊少衾全權料理,她只負責悲傷。

河蚌放下碗,緩緩展臂抱住她:「知觀會醒過來,少衾心裡還有你們,清虛觀必會安然無事。別害怕。」

葉甜在她懷中,突然淚如泉湧——她擔憂得太多,而心太小,裝不下那麼多的負擔:「如果當時你沒有救我,你的手就不會有事,你就不會落到鳴蛇手上。師哥也就不會有事!都是因為我!我當時為什麼不自己掉下去,如果我掉下去師哥就沒事了!」

河蚌輕拍她的背,語聲溫柔:「誰都不用掉下去,我們都要活著。」

葉甜第一次在人前顯露出軟弱,卻是在這個河蚌面前。她脫出河蚌懷抱,擦乾眼淚,語帶哽咽:「盼盼,有時候我真的懷疑你對師哥的感情是假的,而有時候,我又害怕你強作歡顏,撐苦了自己。」

河蚌淡笑,重又端起碗,繼續給容塵子喂湯。旁邊玉骨不滿意了:「您怎麼能這麼說呢,我家主人對知觀的事,哪一件不是親力親為?於琰真人天天罵她您不管,反倒懷疑她。」

河蚌輕踢了她一腳,語聲仍然極輕:「甜甜,如今我是整個妖界最強的內修,而何為承襲上古神獸血脈,又得天火靈精,現在實力只稍遜於江浩然。它是我的徒弟,體內又還有我一顆珍珠,絕不敢逆我之意。只要它在我手,妖界生不起事。如今道宗能人不多,即使老頭死了,道宗也翻不了天。少衾在宮中,道門在本朝會繼續得勢,一切都不會改變,別害怕。」

那不驚輕塵的語氣無形中安定了人心,葉甜深吸一口氣,突然重重點頭:「嗯。」

而那以後,河蚌開始晚睡早起,天天汲取日月精華,存儲靈氣.葉甜有時候幾日見不著她面,連於琰真人都覺得她的存在感微弱了許多。就連想罵一頓出出氣也要找半天。

不幾日,宮中傳來皇帝遇刺的消息,國都戒嚴,莊少衾也不敢隨意走動.及至十月末,新帝初登基,為攏絡民心,採納了莊少衾等人的諫言,放回了先前強征的五百童男童女.祭祀皇陵的事也就這麼不了了之.

十一月,莊少衾抽空回了一趟清虛觀.葉甜還在生他的氣,他只能去找河蚌.河蚌見到他來倒是歡喜:「少衾,你看知觀氣色是不是好多了?」

莊少衾替他把脈,只覺其體內元氣充盈更勝以往,不免也有幾分喜悅:「希望師兄早點醒來。」

河蚌貼著容塵子的胳膊,眸光如水:「一定會的。」

莊少衾卻還想問別的事:「你……到底如何取先皇的心頭血?」

河蚌為容塵子擦完手臉,將毛巾遞給玉骨:「很簡單呀,我托夢給一個孩子的父親,告訴他如果新帝繼位會大赦天下,他的孩子也會得救。順便給了他一根竹筒,教了他一個隱身咒。他很聰明,用隱身咒潛進宮裡,把皇帝殺了,我順便取了一碗心頭血。」

莊少衾也暗暗捏了一把汗:「何盼,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想問。」

河蚌毫不在意:「問。」

「上次,王上夢見群蟻噬蛇,是不是你搞得鬼?」

河蚌望了他一眼,淺笑不語。莊少衾倒吸了一口涼氣:「我一直奇怪,皇上祖陵本就是極度機密之事,那鳴蛇受傷之後自顧不暇,怎麼會找到這裡。你故意將皇陵位置透露給它,引它前去。又托夢給聖上令我等前去降伏,就是為了讓龍氣融化它身上的邪氣,待百餘年後皇朝氣數一盡,便可將它帶出,重新修行。這打的倒也是個好主意。」

「這有什麼錯?將鳴蛇關入皇陵,至少可延王朝國運五十年,我本沒打算害他。若不是他擅自開啟皇陵機關,想將我們一網打盡,害知觀魂魄受損,我又何必取他一碗心頭血?」河蚌摸摸容塵子額頭,又在自己額頭上試了試溫度,語笑嫣然,「這就是因果,此事說到底也是他咎由自取。」

莊少衾看了眼榻上沉睡不醒的容塵子:「你對那個魚妖,倒也真是用心良苦,哪怕只剩一絲殘魂也這般眷戀不捨。」

河蚌垂眸:「少衾,我和你們不同。你們心很大,可以裝很多很多人,可我的心很小,裡面能裝的也太少。所以裝在裡面的每個人都特別特別重要。」

「只是……你還是放棄了他。」莊少衾輕聲歎氣,河蚌卻已經釋然:「我說過了,心很少,裝的也少啊。有人要進來,自然就有人必須出去。」

她將臉貼在容塵子臉頰,笑得又得意又狡猾:「你現在只管可憐我吧,等知觀醒過來,你可就只能眼紅我了!」

莊少衾也帶了一絲笑,目光卻是看向榻上的容塵子:「其實我現在有些眼紅師兄。」

這個冬天,於琰真人開始咳血,葉甜和他的弟子衣不解帶的照顧,莊少衾也很忙,宮中新帝初初登基,他地位不穩,難免還要多多用心.

容塵子這邊自然就只有河蚌照顧了,河蚌日日為他汲取靈氣,如今他體內龍氣流轉順暢,只是整個人仍然沒有意識.

於琰真人拄著枴杖進門,在他榻邊坐下來,他鬍子都白了,眼看活不到來年冬天的樣子。清玄跟在他身後,也是愁眉不展。於琰真人再度替容塵子把脈,不知道怎麼回事,容塵子體內竟然適應了龍氣,如今內息順暢、靈氣充沛,卻一直不醒。

他長吁短歎地坐了一陣,冷不丁那條河蚌取名何為的三眼蛇爬了進來。見河蚌不在,它多少有些失望,又見於琰真人一副愁雲慘淡的模樣,不由就要開導一番:「真人,依我看吶,知觀現在已經復元了,一直沒清醒說不定是刺激不夠。他一向是個嫉惡如仇的人,如果見到壞人,說不定得兒地一下,就給氣醒了!!」

「……」於琰真人對河蚌沒好感,對它更沒好感——道門本就以斬妖除魔為己任,豈能與妖物為伍?這時候他也對何為的話聽若未聞。

好在何為臉皮不薄,也不以為意:「清玄,俺師父呢?」

清玄視它為師弟,倒是和氣得多:「師……咳,陛下最近經常不在,好像在採集靈氣。你去後山看看吧。」

何為應了一聲,隨後就爬向後山,翹得老高的蛇尾巴上還掛著一條干魚。= =

何為走後,清玄低聲道:「真人,晚輩覺得這何為說的也有道理,說不定刺激師父一下……師父還真醒了呢?」

於琰真人也是沒有辦法了,病急亂投醫,他輕歎一聲,只要別太胡鬧,且作一試吧。

小道士把所有能刺激容塵子的事都想了個遍,於是先有清玄推開門,老遠就囔:「師父師父,咱們膳堂的水缸著火了,師父你快醒醒啊!!」

後有清素緊跟:「師父師父,鳴蛇又出來吃人了!!」

隨後又有清韻衝進來:「師父師父,官府要買下清虛觀開洗腳城啦……」

……

如此折騰了三天,容塵子依然沒有醒轉。

這一天,河蚌趁著外面日頭暖和,將容塵子搬到院子裡曬太陽.她坐在池子邊玩水,池裡從南海觀音處偷摘過來的荷花終年不謝,河蚌在池邊陪容塵子坐了一會,見左右無人,開始偷偷脫衣服.

她皮肉細嫩,本就不喜衣物的束縛,現在無人管束,更加無所顧忌,再加之天氣暖和,有水有陽光,難免她就想泡泡水。她趴在容塵子身上,左右望望:「你還不醒啊??」容塵子自然沒有反應,河蚌索性將衣裙一件一件擱在他身上,「那你幫我抱著衣服吧。」

她三兩下脫得清潔溜溜,魚兒一般悄無聲息地入了水。在水中嬉戲遊玩一陣,她出得水面,淡金色的陽光調和了水光,為她鍍上一層柔美的光暈。如絲黑髮被水浸濕,緊緊貼在身上,黑白交加,更襯得肌膚如玉。她伸了個懶腰,足尖一點站在一朵荷花上,雙手掐訣緩緩吐出一顆比珍珠更圓潤通透的明珠。

此珠虛浮於她雙手之上,周圍所有陽光彷彿都被它吸引,緩緩注入它體內,它光芒流轉,五彩斑斕。

「何盼!!」河蚌正吸收日之精華,突然身後一聲怒喝,她回過去頭,見籐椅上容塵子一臉怒容,「你……光天化日,你竟穿成這樣!!讓人撞見如何是好?」

河蚌收回內丹,歪著腦袋看他:「穿成哪樣?我明明什麼都沒穿!」

容塵子肉體久未活動,有些不靈便。他吃力地站起身來,指著河蚌的手氣得直抖:「你給我上來!快把衣服穿好!」

河蚌站在荷花上一動不動,這一切太像一場夢,她怕稍微一動就會醒來,醒來後容塵子仍躺在躺椅上,任她百般呼喚,不言不語。

而容塵子的聲音卻將其餘人給招了來,先是守在外面的玉骨,她奔進來聲音更大:「知觀!知觀你終於醒了!」

容塵子懷裡還抱著河蚌的衣裳,他只怕玉骨的聲音引來別人,更是氣急敗壞,也不敢大聲說話,只得壓低聲音訓:「我剛醒過來你就要把我氣死是不是?」

河蚌瞇著眼睛想了想,終於輕輕一躍跳到池邊,容塵子趕緊用外衣將她裹住。隨後進來的是清玄、清素,二人也不顧禮儀,一把抱住容塵子,只叫了聲師父,就再說不出話。

隨後葉甜也奔了進來,整個清虛觀都被驚動。容塵子卻在想別的事:「給我回房,馬上把衣服穿好!!」河蚌調頭往臥房跑,容塵子趕緊又補了一句:「去密室換!!」

於琰真人聞得動靜,也匆匆趕來,容塵子任他們圍觀,這一番醒來,大家都有許多話要說。容塵子見於琰真人和葉甜俱都憔悴不堪,自是愧疚心酸。他跪在於琰真人腳下:「晚輩無能,令真人費心了。」

於琰真人伸手將他扶起來,眼眶溫熱:「無恙就好,無恙就好。」

「師哥!」葉甜緊緊抱住他,眼淚沾濕了他的衣裳。容塵子拍拍她的背,也是低聲安撫:「沒事了,這段日子……難為你們了。」

諸人又說了許多話,終是擔心他的身體,於琰真人將其餘人都趕了出去:「你自行運氣,查看體內是否還有異樣。」

容塵子點頭,於琰真人也出了房門,順手帶上了門。

容塵子立刻按下房中的山松圖,進得密室。河蚌還裹著一件衣服坐在床上,正對著一床的衣服糾結,容塵子皺緊眉頭:「還沒換好?」

河蚌委屈得不得了:「人家在想哪套衣服最好看嘛!」

容塵子的心霎時變得無比柔軟,他上前將河蚌緊緊擁在懷裡:「小何穿什麼都好看,都最好看。」

過了很久很久,河蚌才回抱他:「知觀,你不會再走了吧?」

「不會,」容塵子輕輕吻過她的額頭,「再也不會了。」

河蚌張口在他肩頭狠狠咬了一口:「如果下次你再離開的話,走之前一劍把我殺了吧。」

容塵子心如針刺:「傻話。」

容塵子剛剛甦醒,道門、故交、善信,前來探望的人不計其數。於琰真人卻突然精神起來,他們始終擔心容塵子的身體,也就將這些人擋在門外。

容塵子的身體已經無礙,卻也極少見客。河蚌最近格外粘他,一次他替河蚌擦殼,突然驚覺她瘦了好多,連殼都小了。他心中暗驚,方才注意到她晚上總是睡不好,最近吃得也少。

容塵子安排清韻天天做拿手菜,也裝作看不見玉骨做葷食,可她依舊吃不多,天天粘在他身邊,不見片刻也要四處尋找。

夜深人靜,她又翻來覆去不肯睡。容塵子將她攬在懷裡,柔聲安撫:「我在這裡,睡吧。」

河蚌嘟著嘴:「睡不著,會不會我睡著了,你也睡著了,然後你又不醒了。」

容塵子伸出手讓她舔:「要怎麼樣才肯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河蚌攬著他的脖子,瞪著大大圓圓的眼睛看他:「要不我把你吃了吧?吞進肚子裡,省得再想。」

容塵子解開衣領的系扣,翻身壓住河蚌,很是大方:「吃吧。」

房裡的燈被熄去,好久好久才傳出河蚌的聲音:「我是說用腦袋上這張嘴吃,討厭!!」

次日,天還沒亮,容塵子睜開眼睛,發現河蚌已經睜著黑黝黝的眼睛看了他不知道多久了。以往只要夜間有活動,她都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的。容塵子起身著衣,許久之後他將河蚌扯起來,語聲像發誓一般鄭重:「如果此後你我再有分離,我會在離開之前殺了你!」

河蚌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容塵子初初醒來,難免要考較弟子武藝和道法修為,再加上各路賀客,他至交好友甚多,實在是疲於應付。

夜間,葉甜做了許多吃的,清韻更是大顯神通,吃的擺了滿滿一桌。所有的小道士都聚集在膳堂裡。沉寂已久的清虛觀終於重又現了歡聲笑語。席間於琰真人居上,容塵子坐在他右手方,河蚌自然是坐在容塵子身邊。

「體內真氣流轉如何?」於琰真人神色和藹,連面上的病態也去了幾分。

「勞煩真人關心,一切無恙。」容塵子恭恭敬敬地回答,於琰真人也放了心:「日後行事須慎之又慎,萬不可再掉以輕心。」

容塵子自是應下,倒是葉甜給於琰真人挾了菜:「真人,飯桌上能不能先別談這些嘛。」

於琰真人也笑了:「都吃飯吧。」

諸小道士免不了要以茶代酒敬容塵子一番,容塵子頻繁應付,河蚌就老大不高興,她挾了兩箸菜,食之無味,又坐了一陣,索性回了房。

房間裡安安靜靜,河蚌在容塵子榻上趴了一陣,翻來覆去睡不著。她一怒之下爬將起來,又跑回密室的牙床上趴好。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模模糊糊地睡著了。

眼前是凌霞山的後山,河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還一邊嘀嘀咕咕:「明知道人家不喜歡走路,這誰呀這,作夢都要讓人家走一段,太缺德了!」

前面一聲笑,清朗無比:「孩子,這裡來。」

河蚌老大不高興,還是嘀嘀咕咕地走過去。前面是一大塊山巖,岩石上擺著幾碟小菜,對面坐著個白鬍子白頭髮的老頭,長得倒是慈眉善目,穿一身道袍,胳膊裡還靠著一把拂塵。河蚌還沒坐下來就一手抓起筷子,尚沒下嘴呢,就發現那邊於琰真人也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來。

「老友,別來無恙否?」白鬍子老頭招呼於琰真人也坐下來,河蚌突然靈光一閃:「你不會是容塵子那個叫紫心的師父吧?」

白鬍子老頭笑得溫和慈祥:「果然是個冰雪聰明的孩子。」

河蚌這貨最經不得誇,立刻就對這老頭生了幾分好感:「你這個老頭眼神倒是不錯,我當然是最聰明的啦。」

「貧道豈止眼神不錯。」白鬍子老頭給她挾了箸菜,言語溫和。河蚌嘗了一口菜,咂了咂嘴:「你的菜也好吃,嗷嗷嗷嗷,聽說你早死啦?」

白鬍子老頭含笑點頭,河蚌一臉遺憾:「可惜哇,天道不公,不該死的死了。」話落,她又瞄了一眼於琰真人,繼續嘀咕,「該死的偏偏活著。」

於琰真人氣得差點吐血,紫心道長伸手攔住他:「孩子,容塵子醒來,你開心嗎?」

河蚌歪著腦袋:「當然是應該開心的啦,」她又想了想,頗有些費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又有點不開心。老頭,你說為什麼知觀就有那麼多人關心?有那麼多人對他好呢?」

白鬍子老頭又給她挾了箸菜:「因為這就是他的道啊,他是正神,注定了為維護天道秩序而生。他的道就是仁德濟世、普渡眾生。孩子,你呢,你的道是什麼?」

河蚌咬著筷子頭,皺著眉想了半天:「不知道。我的道是什麼?」

老頭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頭:「想了四五千年,都沒有想到嗎?」

河蚌搖頭:「以前我只是想活著,吃好多好多好吃的。在皇陵裡知觀的魂魄被龍氣融化的時候,我想讓他活著。現在他活了,我是不是應該繼續吃好多好吃的?」

那邊於琰真人氣得牙都倒了:「你是豬嗎?!就知道吃吃吃!」

河蚌大怒:「你這個死老頭,再敢罵我我打你喔!!」

白鬍子老頭止住於琰真人,又給河蚌挾了豆皮兒,河蚌吃著豆皮,頓時就老實了許多。他隨手一揮,岩石上便多了一壺茶,三隻竹杯,他起身斟茶:「孩子,人在迷路的時候有兩種選擇,一是隨便選一個方向走。二是跟著知道路的人走。」

河蚌好像有點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我應該跟著知道路的人走嗎?」

老頭將茶遞給她,語聲親切:「至少不會走錯對不對?」

河蚌點頭,但還是有點鬱悶:「可是關心他的人好多好多,我豈不是一點都不重要了嘛。」

於琰真人覺得和女人溝通實在是不可理喻:「在你心裡只有這些小情小愛,你身懷天風靈精和天水靈精,甚至得緣成仙,卻哪裡有半分仙者的胸懷?」

「呸!」河蚌唾了他一臉茶葉,「少拿你們忽悠人那一套來訓我。你口口聲聲仙者胸懷,還不是因為我是個妖怪出身就看不起我?嗯?難道是你喜歡知觀,所以要殺了我獨佔他不成?」

於琰真人又要吐血,老頭又替她倒茶:「你心裡只有他一個,可他心裡有很多人,你覺得不公平,是嗎?」

河蚌嘟著嘴,老頭笑如暖陽:「孩子,你抬頭看。天上只有一個太陽,這唯一的一個太陽需要照耀很多很多人。可太陽底下的每個人卻都能得到溫暖。」

河蚌難得開動了一下腦筋,想了片刻,低聲重複:「跟著認識路的人走……」

老頭拈了拈漂亮整齊的鬍鬚:「這個人會小心翼翼地帶著你,走最正確的那條路。」

河蚌又低頭開始吃菜:「老頭,你的豆皮真好吃!」

老頭又摸摸她的頭:「老夫座下童子最擅做這妙手豆皮,來,再吃一塊……」

吃完豆皮,河蚌就醒了.三個人圍坐的岩石只剩下兩個人,於琰真人還在氣憤:「老友!」

紫心道長笑如明月清風:「她不知禮數,行事也確實不擇手段,但是四千餘年的妖,經歷過多少炎涼?比容塵子更果斷,比少衾更多智,比小甜更堅強率性,老友啊,她也是個好孩子。」

次日一早,膳堂。

河蚌喝著玉骨做的鮮蝦蟹黃粥,突然想起什麼:「知觀,我昨晚夢見你師父了!」

容塵子往她碗裡挾了塊炒地瓜:「師父說甚?」

河蚌咬著筷子頭,皺著眉頭想了大半天,終於靈光一閃:「哦,我想起來了!!你師父說,他座下有個童子最會做妙手豆皮兒!!」

上座的於琰真人身子一歪,卜通一聲連人帶椅仰面栽倒。

《一念執著,一念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