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止息。
殷逐離握了一把棋子,沉默獨對白玉棋盤上三百六十一處交叉。
對面曲懷觴手握金樽,神色凝重:「你有何打算?」
殷逐離落白子緊氣,不緊不慢地道:「兄長,你還須沉得住氣方好。不論河南也好、河北也罷,我們家九爺總會好胳膊好腿兒再回這皇城的。不過我要離開長安一段時間,這段日子,你對曲大將軍怕是要多用點心思。」
曲懷觴飲了半杯酒,聽她稱呼「曲大將軍」,多少是有些彆扭:「別曲大將軍前曲大將軍後的,他也是你爹。」
殷逐離落黑子走了一步單官,聞言只笑:「誰讓他不承認我呢,說起來真是撼事,若殷、曲兩家聯手,我又何必費這番功夫。」
曲懷觴仰頭將酒飲盡:「這些年爹和娘一直對大哥另眼相看,你是知道的。就算我百般討好,又豈能動搖大哥長子的地位呢?」
白子成劫,殷逐離一步單官消劫:「你就不會動動腦筋想想?兄長,成大事者,須得不拘小節。」曲懷觴還待再問,她截住他的話,「好了,你只管在曲將軍與夫人面前表現得乖覺些。臨走之前我盡量替你解決。」
她的表情太過鎮定,令曲懷觴升不起質疑之心。
七月十八,曲夫人魏氏三十六歲生辰。殷逐離閒來無事,也帶著九王爺前去曲府湊個趣。禮倒送得不輕,光禮單就列了十二頁。
曲將軍如今聖寵在身,前來為曲夫人賀壽的人自是不少。那一日的曲府張燈結綵,熱鬧非凡。魏氏被一眾女眷眾星拱月一般環繞其中,她著了一身大紅色的冰綢長裙,珠圍翠繞,裙裾逶迤及地,風韻未老。
遠遠瞧見殷逐離,她略變了臉色,卻礙於她福祿王妃的身份,不得不禮讓有加。殷逐離也不客氣,任她跪下磕了頭方才出言客套:「曲夫人何用如此多禮呢。」
她傾身將強作笑顏的魏氏扶將起來,仍是笑意盈盈地湊近她耳畔,輕聲道:「曲夫人,二十年前,君戟江畔,最後伏擊殷碧梧的那幫人,是你派去的麼?」
這樣的話陡然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提起,雖然旁人並未聽去,魏氏仍有一種赤-身-裸-體陳列於街頭的驚慌,這神色不過一閃,已被微笑掩蓋:「王妃說什麼?愚婦未聽清。」
殷逐離淺笑,方纔那一絲失態逃不過她的眼睛,她乍提此事,不過是為了證實。畢竟時日太久了,當初殷碧梧逃回殷家,生下她之後就離世了,對仇家,更未提過隻言片語。殷夢鳶花費無數錢財方探得這段舊事,卻終究也只探到十之六七。
當日曲天棘已經放了殷碧梧,殷碧梧雖傷重,卻也不致死。及至一路逃到君戟江畔,在渡口又遭圍殺,方受此重創。
曲天棘帶著二子至前廳時,正是燈火初掌時分。快開席了,殷逐離和沈庭蛟同曲天棘同坐一席,論品階曲天棘是正一品,沈庭蛟這個親王也是正一品。但他乃皇親國戚,任何職務的官員見了都得行禮。是以曲天棘雖不歡迎殷逐離,卻也發作不得。
倒是曲懷觴坐在殷逐離下首,近日他將要同曲流觴至甘肅押運官銀回長安,一直在準備。殷逐離自飲著酒,待開席,周圍喧嘩聲漸起,無人注意自己了,方輕聲道:「二公子,甘肅有草,名曰:戮草,馬食而發瘋。殷某今日為你帶了幾棵。」
她自腰間掏出一方絲絹,自桌下交到他手上。曲懷觴也低聲道:「要此何用?」
殷逐離呷了一口酒,看見沈庭蛟被眾人圍著勸酒,臉上略透了絲笑意:「此去甘肅,山高水遠,萬一要是走在懸崖峭壁之時,馬突然瘋了,馬上的人如何還能活得?」
曲懷觴一怔,就待站起身來,殷逐離不著痕跡地壓住他:「我並不迫你,這草你可以餵馬,也可以燒掉。只是自古無毒不丈夫,若非如此,你斷難得到曲將軍親睞。你想清楚。」
曲懷觴自小生於富貴之中,也不乏劣跡,但這等事情,他之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可是他是我哥!」
殷逐離把玩著手中杯盞,笑意淺淡:「他若是你弟,這草會餵給誰的馬呢?」
曲懷觴汗濕重衫。
那邊曲天棘似注意到二人,已經轉將過來:「你二人在此作甚?」
他神色冷淡,殷逐離語笑盈盈:「我同曲二公子好歹也算是同宗,不過敘叨兩句,將軍怎能出言責備呢?」
曲天棘一手揪過曲懷觴,冷聲道:「去同你母親祝壽!」
曲懷觴本就怕他,當下便向魏氏所在的內堂行去。曲天棘在殷逐離旁邊坐下來,聲如利刃:「曲家同你,無任何瓜葛。你已成家,便該相夫教子,安分持家。曲氏一門,不願同你再有任何往來。」
殷逐離重新斟了半杯酒,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嘖,真絕情。」
席罷,她同沈庭蛟出了曲府,府中魏氏卻極不安穩:「老爺,她今日又向我提到當年殷碧梧的舊事,她絕計未安好心!」
曲天棘攜了她的手:「向你?何事需要向你提及?」
魏氏張了張口,卻不能直言。當年她確實派曲祿截殺殷碧梧,當時她身懷有孕,又已然身受重傷,原以為曲祿一人已足以取其性命,哪料到仍讓她逃脫。
當時她不知殷碧梧腹中是男是女,倘若是個男兒,免不了將來有認祖歸宗的一日。而殷家勢大,她一旦逃回,沈晚宴必會加以安撫,避免動亂。若殷碧梧攜子歸宗,這曲家哪裡還有她的地位?終歸是只有死了方才放心。
可是這事卻不能對曲天棘提起,她吱唔了一聲,含糊道:「就是當年殷碧梧傷重至死的事。」
曲天棘歎氣:「殷碧梧是個難得的人才,若生作男兒,必非池中之物。只可惜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如今殷逐離雖在殷家長大,好歹總也流著我的曲家的血,你就不要將她擱在心上了。」
魏氏仍心驚肉跳,聞言挑眉道:「難道老爺就確定她沒有一絲怨恨之心嗎?」
曲天棘大步往內院行去:「那又如何,她如今是福祿王妃,又有王上一心護著,且大滎國勢不穩,一時尚不可動搖殷家,即便是想如何,亦是不能。」
他倒是沒有提及,昨日王上令他派人於陝州伏擊九王爺,刀劍無眼,若是混戰中一個不慎,傷了九王妃……
想這事時他突然想起那個黎明未至的夜,殷逐離以半截衣袖拭去他額際冷汗,其聲清悅:「將軍,你知道男兒的胸膛為何生得這樣寬厚?男人的肩膀,又為何這樣堅實麼?是為了守護他們的家國妻兒。」
他突然不願憶及這些舊事,只有老去的人,才會懷舊。
七月下旬,福祿王攜王妃一併巡行河南。
長安至河南,路途並不遙遠,如快馬日夜不歇,往返也就是五六天的行程。但沈庭蛟是暈馬的,加之巡行乃公幹,更用不著拚命了,是以車隊一路行得極慢。
馬車豪華舒適,一路皆行官道,也不覺如何顛簸。道旁野花漸次開遍,沈庭蛟慵懶地倚在殷逐離懷裡,衣裳半解,殷逐離的手斜挑入他的衣襟,露出肩頭一片玉色的肌膚,其景香艷。張青、小何隨侍車旁,亦是目不斜視的模樣,不敢往車內張望半眼。
他猶自不覺,一路指點沿途的風光。他自小長在皇城,幼時逃出宮內時結交了殷逐離,也算是遊遍了整個長安。但出城的機會卻極小的,據說在他年幼時長在西北,但那時候實在太小,大部分記憶都已被宮闈的歲月抹殺。
如今出了那金絲籠,他倒是精神大好。殷逐離素來寵他,見他喜愛沿途風光,難免就令小何行得慢些。一行十餘騎、一輛車,倒是頗有些遊山玩水的意思。
待景色看飽,他突然起了興致:「逐離,你給吹個曲兒吧,這麼多年從來都沒聽你吹過。」
殷逐離低頭看看腰間的短笛,淡笑:「不吹,自然是因為不會。」
沈小王爺便鼓了腮幫子:「你又敷衍本王!」
殷逐離埋頭將腰間玉笛遞給他,輕輕咬了咬他的耳垂:「相識十餘年,草民幾時欺騙過九爺?來,九爺吹個。」
沈庭蛟接了那短笛,又四處張望了一番:「這裡不會有山匪吧?」
殷逐離笑彎了腰:「在這一帶,怕還沒有山匪能危及殷某。」她低頭,拇指拭過他的唇角,「當然,除了九爺你。」
沈庭蛟一把拍掉她的手,也不再說話,將那短笛橫置於唇邊,開始吹曲。殷逐離靠在車壁上,聽那笛聲忽高揚激昂忽低沉宛轉,她闔目,竟然淺淺入夢。
「師父,你說這世上真有鬼神嗎?」
「怎麼,害怕?」
「昨夜我又夢見他,在我的房間裡同我說話,仍是平常的模樣。可是我轉身看向銅鏡,發現那裡面的他,根本就沒有頭,好可怕好可怕。」
黑色的絲絛蒙住了雙眼,遮住了世界。身後聲音很輕:「來逐離,到師父這裡來。」
她舉步卻不敢前行,雙手往前摸索,卻無所觸及。這是她平時熟悉的地方,她知道往前大約兩百步俱是一片草地,可是眼前什麼也看不見,她不敢動:「師父……」
唐隱不知道退到什麼地方,耳朵裡聽不到任何聲響,她有些慌:「師父?」
那笛聲漸起,其聲平緩寧和,她循著聲音行去,越來越近,最後雙手觸到他腰間的衣料。她緊緊抱著他的腰,再不肯放手。他溫柔地撫著她的頭,輕拍著她的背安撫:「你看逐離,其實面前什麼也沒有。」他聲音低沉卻安穩,彷彿這個世界的依托,「什麼都沒有,有什麼可怕的呢?」
是的,什麼都沒有,有什麼可怕的呢?自那以後殷逐離就什麼也不怕了,八歲以前的她,唐隱心疼。八歲以後的她,唐隱頭疼。
沈庭蛟靜靜地吹著笛,目光卻在她身上流連不去。她對他是真的再沒有任何戒心,這時候倘若一劍下去,必能得手。他卻漸停了笛聲,仍靠在她懷裡。這是他從小玩到大的狐朋狗友,是他欠債難償的債主,是他如今的盟友,是他目前最大的倚仗,還是……他同床共枕的妻子。
他把玩著手中號稱黃泉引的神兵利器,而如今熟睡的人,又是否夢見了那把碧落階?
他屈指輕彈那血紅如玉的笛身,喉間也如同梗了一把短笛,難受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