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殷逐離在昭華殿前園的樹上攀折一枝梅花,遠遠就見張青風一樣奔進宮中。殷逐離頗為意外——往日從不曾見他這般失措。
「母妃!」他老遠也看見了梅樹上的殷逐離,「快走!」
殷逐離從樹上跳下來,拍去衣上落雪,還不忘用他的衣襟蹭去手上塵泥:「張統領,好久不見,何事如此慌張?」
張青也不顧得許多,扯了她便往後園走:「傅太傅帶了人過來,母妃再不走怕是來不及了!」
殷逐離一頭霧水:「傅朝英要造反?」
見她不慌不忙,張青急得跳腳:「母妃,今日天心往父皇御書房送了一盅甜湯,父皇飲後即昏迷不醒,整個御醫苑的人都被驚動了。現今何太后已經趕了過去,傅太傅已經調集人前來拿你了!」
殷逐離以發間玉釵搔了搔頭,神色淡然:「可是我這一跑,即使不被他抓到,也成欽犯了不是麼?張青,我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的。」
張青頓足:「母妃,父皇一片苦心,你是真不懂麼?」
殷逐離拍拍他的肩:「不急不急,天塌下來也是傅朝英先頂著,他比我們都高,哈哈。」
張青還欲再言,那邊傅朝英果然帶了幾隊御林軍過來。雖然張青現在是御林軍統領,但長安的兵馬仍然在他手上,將帶兵,沒有一段時間,適應不了。
張青也不含糊,轉身就拔了腰刀,平時守護昭華殿的幾十個衛士俱都舉槍戒備,殷逐離負手站在庭中,寒梅開了滿園,落英蹁躚而落,風起人如仙。
「張青!你這是什麼意思?莫非你想造反?」傅朝英聲音冰冷卻威嚴,整個長安城的兵馬都在他手裡,他是有資格威嚴的。
倒是殷逐離聲音含笑:「這是幹什麼?都收起來。」
張青聲音低沉卻堅決:「母妃,父皇有令,哪怕是我們全部犧牲,也必須保得你平安。」
殷逐離狀似慈愛地摸摸他的頭,摸得全場人滿臉黑線,她聲音倒是洪亮:「傅大人是當朝太傅,又總管長安兵馬,現今天子莫名中毒,他來拿人審訊也是應該。」
張青急切:「母妃!倘若落在他們手上,你焉有命在?他們不會讓你等到父皇醒來!」
殷逐離笑意不減:「我若逃走,大家一塊沒命。我若束手就擒,你們還能活著。」
周圍十數人聞言都是一陣激動,張青神色堅決:「張青寧肯與他拚命,死在母妃前面,我也有臉面對父皇!」
殷逐離轉頭看他,不由讚歎:「好孩子,那你上吧。」
張青持刀,果是欲上前,冷不防身後殷逐離一個手刀過去,他應聲而倒。周圍人一陣慌亂,殷逐離神色嚴肅:「看看都成什麼樣子,把刀放下!」
失了頭領,他們也不知該聽誰,雖握著刀,卻不再有方才拚死一戰的銳利殺氣。殷逐離緩步走近傅朝英,見遠方何簡同何太后一併行了過來,她神色寡淡:「傅大人,走吧。」
傅朝英以探究的目光打量她,她笑意漸深:「傅大人是否在想殷某為何有恃無恐?」
傅朝英咳嗽一聲,轉了轉拇指上的班指,輕聲道:「帶走。」
殷逐離被投入大牢,依著何太后的意思,就是立刻處死。倒是何簡道出疑慮:「太后娘娘,微臣淺見,文煦皇后並不是束手待斃的人,她必然留了後手。若是冒然殺害,只怕……」
何太后便有些心煩:「就是因為你們諸般猶豫,方才讓她活到今日。這種人狡詐多智,必難安分。」
何簡見她神色,不敢再言,傅朝英卻頗為贊同何簡的意見:「我先去大牢見見她,這個人不可小視。」
何簡點頭:「我與太傅同去。」
殷逐離在牢裡還成,長安城各大小官吏誰沒得過她的好處,危急關頭雖然幫不上忙,但明裡暗裡總會顧著點,沒良心的人畢竟是少數。
牢房是單間,靠牆放著恭桶,旁邊鋪著稻草,殷逐離在稻草上坐了一陣,她也不急,撿了個木碳在地上畫九宮格。
獄卒都知道這位殷大當家——如今的文煦皇后,一生能見得幾回?是以都擁在欄邊瞧她,牢頭將諸人都趕散了,卻也是疑惑:「娘娘自己能跟自己玩九宮格?」
殷逐離語態玩味:「我沒有自娛自樂的習慣,」她抬頭朝那牢頭淺笑,「不過我一向有運氣,要不了多久,會有貴人來陪我玩九宮格的。」
牢頭望了她數眼,富貴城的殷大當家,大滎國商,文煦皇后,他心中有些感慨,上頭已經傳下信來,這位皇后,命不久矣。
過不多時,果然有獄卒來報——何相同太傅前來探監。牢頭趕緊打起精神出迎,殷逐離九宮格堪堪畫好,牢門打開,她抬頭望傅朝英,抬手相邀:「太傅,要來一局嗎?」
傅朝英目光如炬,他也疑心殷逐離虛張聲勢,若是被空城計所騙,他臉無處擱。但是他見過殷逐離的手段,如果說這是一場葉子戲,她就有翻不盡的底牌。是以對她,傅朝英一直覺得這樣直接的擒殺不妥。
他自然沒有坐下來,他覺得這樣俯視她才夠聲勢:「命不過一刻,殷大當家還有這樣的閒情逸致,傅某真是佩服。」
殷逐離最是擅長噎人的,立馬就回嘴:「能得公公賞識,媳婦榮幸之至。」
傅朝英臉色一變,立時轉首看四周,氣勢頃刻散盡:「哼!你今日說什麼也無用。」他一揮手,牢頭將獄卒皆帶了出去,最後仍是回身,聲音雖輕,殷逐離倒是聽見了:「大人,獄中規矩,犯人臨死得吃個飽飯,大人沒得犯了忌諱,小的這就去準備。」
傅朝英心中有些焦慮,他站著,殷逐離坐著,但是氣勢上他未佔得半點上風。最後還是何簡低聲道:「太傅,好歹相識一場,這斷頭飯不當省下。」
傅朝英略略猶豫,也冷笑:「無妨,反正沒個兩日兩夜,王上醒不過來。」
那牢頭倒是個伶俐的,立時就出去準備飯菜。殷逐離相邀何簡:「枯等無趣,先生可願陪逐離這一局?」
何簡倒是坐了下來,目光流轉,略透了擔憂:「請。」
不過一刻鐘,牢頭便送了飯食進來,白米飯,一整只燒雞,還有一小壺酒。殷逐離抬頭看他,開口時語態隨和:「你叫什麼名字?」
那牢頭卻駭得面色一變:「大當家,這這這同小的卻是……」他看了看傅朝英,不敢再開口。殷逐離用何簡的衣角擦了擦手,就地吃雞,傅朝英等得滿臉黑線。
待她酒足飯飽,已是三刻之後,傅朝英略略揮手,那牢頭端了兩樣東西上來,一瓶毒藥、三尺白綾。殷逐離拿那毒藥嗅了嗅,又摸了摸那白綾,很是滿意:「想不到殷某居然還有如此體面的死法,傅大人,謝過。」
傅朝英冷著臉:「閒言少敘,你縱然拖沓,能拖過兩日兩夜麼?」
何簡欲出言相勸,殷逐離已經開口:「即使傅大人都準備了,殷某就先服毒,再上吊吧。也不辜負太傅好意。」
傅朝英也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那你就快些!」
殷逐離拿了那毒藥,仰頭欲飲,見何簡的表情好像是自己服毒一樣,她又失笑:「我死之後,還請太傅趕緊披上戰甲,此時若徵集兵馬前往涪城,或許還來得及。」
傅朝英心中一跳,還沒反應過來:「何事尚來得及?」
殷逐離一臉愕然:「太傅不知道麼?啊,瞧殷某這記憶,這等大事,竟然忘了告訴太傅!」她湊近傅朝英,目光清冽柔和,「太傅應該知道逐離身邊有兩個人,武藝也是不錯的。」
傅朝英狐疑:「廉康、檀越。」
殷逐離點頭:「前一陣子,他們突發興致,想要嘗嘗經商的樂趣,於是隨著殷家的商船,出外遊歷了。」
傅朝英極為不耐:「那又如何?」
殷逐離笑意若水:「太傅,逐離一個不察,竟然讓他們將大滎國庫的數額,還有曲大將軍已死的消息也……若是逐離身死,他們定然管不住自己那張嘴。大月氏一向垂涎我大滎河山富饒,你猜若是他們知道曲大將軍已死,新帝昏迷不醒,大滎國庫空虛……太傅,逐離飲完這杯之後,您難道不應該整裝趕赴邊關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