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逐離同沈庭遙走了很長一段時間秘道,她是個多疑的人,一路都要求曲懷觴和幾個侍衛在前面帶路,她同沈庭遙走在後面。算盤打得很精——曲懷觴敢暗地裡捅刀子,她就拉沈庭遙陪葬。
皇宮之下的道路非常繁複,簡直就是個迷宮,若無人帶路,要想從這裡出去,怕是足已走到地老天荒了。
待行出一陣,通道漸寬,竟然可供一人策馬而行了,殷逐離細聽,方知這裡是排水的地方,料想是冬季水位下降,將這原本是水道的地方也露了出來。
前面沈庭遙竟然真的準備了快馬,自將韁繩遞給殷逐離,復又笑道:「你若是不放心,倒是可以同我共乘一騎。」
殷逐離乾笑:「不好,跑不快。」
幾人一路策馬前行,一個時辰之後,殷逐離發現出口竟在護城河下方一個十分隱蔽的地方,如是其它季節,這個出口定在水中。她當先探出頭,發現此處儼然已出了長安城,不由感歎這地道工程之浩大。
此時仍是夜間,沒有沙漏,她估不準時辰。前方沈庭遙的人投下繩子,一行人全都攀了上去。又行了一陣,她終於在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裡看見殷氏。她與殷氏許久不見,自然也有一番話說。
沈庭遙也不管她騎馬還是坐車,指揮著一行人一路向西趕去。
而這時候,宮裡已經翻了天。首先是昭華宮入了刺客,賢妃薜藏詩的腿被人打斷了,她一口咬定是文煦皇后干的。沈庭蛟也有些疑心,那時候光線不好,他又站得遠,不可能對兩個蒙面黑衣人有印象。但是那個人挽弓搭箭的樣子,他實在是太熟悉了!
他沉著臉,心裡卻也在琢磨,如今若承認刺客是殷逐離——雖然幾乎可以肯定就是那個傢伙,但一旦承認,薜承義如何肯與她甘休?
還有就是,與她一同出現的那個黑衣男子是誰?
他立刻派張青圍住水萍宮,不多時張青來報:「父皇,兒臣搜遍了水萍宮,並不見母后蹤跡。」
沈庭蛟將唇都咬出了血,她終於還是拋棄了他,這個沒良心的東西、養不熟的白眼狼!他想了一千種方法,要捉住殷逐離啃其骨、飲其血、寢其皮。可他最後只是靜靜地站在昭華殿裡。
這代表天家權勢的宮闈仍然人聲喧嘩、燈火輝煌,他卻有一種孤家寡人的錯覺。他得到了萬里江山,失去了那方拭淚的翠袖。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透過雪夜彷彿也沾染了徹骨的寒涼:「立刻派人圍住殷家大宅,三日之後,屠盡殷家全族。調派三萬軍士向西連夜追趕,凡敢匿藏反軍者,誅九族。畫三人畫像昭告天下,殷逐離首級懸賞十萬兩,沈庭遙首級懸賞八萬兩,曲懷觴六萬兩……黃金。」
張青悚然:「父皇!也許母后是被挾持的……」
沈庭蛟負手而立,姿容傾世:「速去。」
看見通緝令,殷逐離知道這次沈庭蛟是真的氣狠了。便是沈庭遙也覺得二人反目成仇了:「如此,你殷家的族人可怎麼辦?」
殷逐離聞言亦是淺笑:「人各有命,我顧不得那麼多。」
她坐在馬車裡,仍是自己和自己下棋,那時候是一月初,雨夾雪。城外的道路一直就沒幹過,馬車輾過,發出粘粘的聲音。
此時下這種通緝令,一則讓沈庭遙覺得她二人確是反目成仇了,對她徹底放心,二則也讓薜承義覺得王上給足了自己面子。沈庭蛟這個人,其實一直深藏不露。
第二天,有軍隊發現了沈庭遙一行的蹤跡,沈庭蛟悖然大怒,準備御駕親征,追擊反軍。傅朝英自是不能放任他獨自前去,薜承義也需趁機表明忠心,二人一併伴駕,向西追來。
沈庭遙也知道事情不小——他如今勢力單薄,這次帶出來的人更是不多,如何能抵擋沈庭蛟十餘萬部眾?
事情緊急,他令所有人棄車,以馬代步,加速前進。但殷氏不會武功,且又一直養尊處優,如何經得住這樣的勞頓?
沈庭遙不由暗暗叫苦,早先用以牽制殷逐離的籌碼,如今反倒是牽制了自己。
一行人行至天水一帶時,終被沈庭蛟捉住。沈庭遙卻也有主意,他將刀橫在殷逐離脖子上,權且以她作為人質。彼時是一月中旬,天水郡滴水成冰。那寬背闊葉刀擦過頸間,寒意森然。
沈庭蛟帶著不下十萬部眾勒馬於前,身邊緊跟著薜承義和傅朝英。見此情景,薜承義自然是欣喜,曲天棘尚且死在這個女人手上,他實在不願同她交鋒。這般死了自然是求之不得。
傅朝英更不用說,這個女人留著終成禍害,若是這般死了,永絕後患。
唯有沈庭蛟沉吟。
二人於他耳畔獻策,目的倒是一致——誅殺叛黨。不錯他是君主,這事最終還得靠他決定,但是他能如何決定?如今箭在弦上,他卻不能違逆身邊的兩位老將。他望定殷逐離,殷逐離也在看他。對視許久,他終於開口:「殷逐離,朕以一片赤誠待你,你為何要投敵?」
殷逐離乾咳:「陛下,良禽擇木而棲,您那根木頭上,蛀蟲太多。」
此言一出,薜、傅二人俱都色變,傅朝英熟知殷逐離性格,知道這個人嘴上無德,抿著唇不開口。奈何薜承義受不得氣,他是封疆大吏,知道曲天棘的事,卻終未同殷逐離照過面。
是以他立時就板著臉開口:「殷逐離,你身為一國之母,傷害宮妃於前,辱沒朝臣在後,,這般無德無能,如何母儀天下?」
殷逐離抬眸看他,那時候他高居馬上,而她在屠刀之下。可是她依然盛氣凌人:「薜承義對吧?你身為安昌侯,既知我乃大滎國母,見我不跪,是為不敬,意欲謀害,是為不忠,攛掇陛下殺妻,陷他於不仁不義,更是亂臣賊子。似你這等無恥匹夫,與蛀蟲何異?」
……
這幾句話她說得擲地有聲,薜承義氣得鬍子都抖了起來,指著她「你」了半天沒你個出名堂。傅朝英想笑,終是低頭輕轉著拇指上的班指,抿著唇不吭聲。
沈庭蛟垂眸騎在馬上,他想笑,最終聲音卻充溢著悲哀:「死到臨頭了,你還逞口舌之快。」
殷逐離也有些無奈:「反正都死到臨頭了,圖個嘴上舒坦又如何?」
沈庭蛟閉上眼睛,沈庭遙心下暗驚——他竟然是不欲再顧及殷逐離了。他手上一抖,鋒刃劃破了殷逐離的頸間,血順著領子染紅了衣襟。曲懷觴也有些憤然:「王上,既然如此,讓臣先殺了這妖女,為吾父償命!」
他一刀過來,卻忘記了一件事。此時沈庭遙功力盡失,手上力道更是大減,如今一分神,如何挾得住殷逐離。殷逐離瞅準時機,右手扣住沈庭遙脈門,手腕一翻已將他擒住。曲懷觴那一刀正觸及他胸膛,幸而收勢很快,並未損他性命。
沈庭蛟一見情勢有變,立令眾人圍上。曲懷觴一眾人數本就不多,如何抵擋他十萬部眾,不多時已被擒住。
自然,殷逐離也被擒住了。她又不是趙子龍,再狠也鬥不過千軍萬馬。
曲懷觴被捆成一團,仍在叫罵。殷逐離沒被捆上,薜承義方才被她一通痛罵,此時也不敢逾禮——她畢竟是皇后,這樣捆上著實有失國體。
沈庭蛟被張青扶下馬,緩緩行到她面前,他著了行軍的戰衣,更襯得身姿挺拔。殷逐離脖子上架著四把長戟,眸子裡卻映著三月春花:「陛下,臣妾有一言,望陛下聽罷再殺我不遲。」
沈庭蛟頓住腳步,傅朝英已經開口:「陛下,恕臣直言。文煦皇后通敵,證據確鑿,論罪當誅。此女狡詐,陛下還是當機立斷,以免節外生枝。」
旁邊薜承義也出言相勸:「陛下,下令吧。」
沈庭蛟雙手攏於袖中,語聲清澈:「朕與她畢竟十餘年情分,且聽她一言。」
薜、傅二人對望一眼,盡皆歎氣。
殷逐離頸間血仍未住,殷氏已被軍士控制,念她年老,又未得沈庭蛟命令,但是未曾為難於她。此刻她正大罵沈庭蛟忘恩負義,殷逐離眸中含笑:「陛下,曲懷觴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您可曾想過他為何要護送我往西潛逃?」
沈庭蛟不知道該不該接她的話,他心裡清楚,若是接了,她必然有法子逃走,若是不接,他再護不住她。薜、傅二人,定會取她性命。他是君主,卻也不能犯眾怒。
他抿著唇,眸色明暗不定。他是愛著她,且恨不能剁去其手足,將其一輩子禁錮在自己身邊。可是若她離去,她再不會想起他,她會尋一個舒適之地,天高海闊,自由自在。
或許會再遇到一個男人,像唐隱那樣溫潤如玉的男人,琴瑟和諧,歲月靜好。
他的指甲刺進了掌心裡,瞬間心如刀絞,但他強忍著不流淚:「你說什麼也沒有用,我寧願在此殺了你,即使化成灰,你也只能呆在我身邊。就算今日你舌燦蓮花,休想離開。」
薜、傅二人皆鬆了一口氣,殷逐離開始歎氣:「反正人之將死,你我好歹有十餘年情義,這筆寶藏我贈予你,免除長安殷家的滅門之禍罷。」
沈庭蛟未應,薜、傅二人卻先動了心——怪不得與她有殺父之仇的曲懷觴也能將她護送到此地,敢情是為了這批寶藏。殷家寶藏的事,自聖祖爺沈晚宴起兵之後,就一直有傳說,但另一處始終沒有人找到。
殷逐離輕輕將頸上幾支長戟推遠了些,語帶謂歎:「橫財雖好,卻總也不能帶進墳墓。九爺,我同你相識一場,雖各有目的,卻自認從未負你。如今我只求殷家族人一條活路,萬望陛下成全。」
沈庭蛟沉吟不語,薜承義已經開口:「陛下,如今大滎國庫空虛,若得此寶藏,也可救萬民於水火。且上天有好生之德,殷家族人本就是受殷逐離牽連,倒無大惡。不如陛下就成全了她吧?」
傅朝英始終放不下心:「還是先看到藏寶圖比較要緊。」
這個殷逐離早有準備,她扔是自腰間掏了小瓷瓶,因著人多,她只在肩頭的肌膚上塗抹、揉搓,不多時竟已現出鮮艷的圖案,隱隱似山河輪廓。
薜、傅二人皆摒住了呼吸,她卻停下動作:「抱歉,這圖殷某只能單獨告知陛下。」
二人無法,但見圖刺在她身上,她畢竟是國母,即使處死,旁人也不能冒犯,是以也無話可說,只能應允。
軍隊已在後面紮營,薜承義和傅朝英擔心她耍花樣,將她以鐵索綁在帳中一株高大的松樹上。因考慮要拓圖,只緊緊縛了雙手。殷逐離對這個任人宰割的姿勢十分無奈,沈庭蛟覺得不抽她幾鞭子,實在是不能解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