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黛在第二天去了寒府,那時候寒府還處在劫後的餘悸中,不少家奴都是剛從獄中放回來不久,府中在官兵搜查時打壞了不少東西,如今都還沒來得及重新添置。
唐黛站在凝香園的老梅樹下,七月的梅樹枝繁葉茂,盎然綠意掩去了虯枝的老態。
寒峰聞訊匆匆過來,幾番欲言又止後,他展臂去擁唐黛:「對不起袋子,對不起。」
唐黛微微後退了一步,他這才看清她懷裡竟然抱著了個孱弱的嬰兒:「袋子,它是……」
唐黛露了絲淺笑,她為寒府帶來此番大劫,寒家二老必是心有怨懟的,所以她此番進到寒府,也不過寒鋒一人迎來而已。
她抬眸深深望他,那頎長身軀在數十天後竟已顯幾分單薄,他本一介文人,生於書香世家,現有嬌妻,不久後更會再添新丁延續寒家香火。他總承諾待雙親終老,便會離開長安,帶她去長白山看天池,從此山林樵野,攜手終老。
可是他何必離開長安呢?
何必拋妻棄子?何必背景離鄉?
唐黛站於寒鋒身後,輕輕抵首在他肩頭:「夫君。」
寒鋒一怔,她第一次如此喚他,只是那聲音已經如此疲憊:「我走了,時辰尚早,就不驚憂公婆了。」
「袋子!」寒鋒轉身扯了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唐黛抱了唐果兒,剛才的疲色仿若虛假,她笑容明媚:「其實我應該說我要回沈裕身邊去了,因為他現在是監國,這大滎江山都在他手上,我貪戀他身邊一世榮華。」她伸手撫過寒鋒臉頰:「但是如此,你必也是不信的,此些虛言不過徒增悲意罷了。」
那一天時辰確實尚早,七月的晨曦透過梅樹濃密的枝葉,在二人身上灑落淡金的光點,唐黛的笑容也彷彿渡了金,明媚炫爛:「寒鋒,我愛他。」
這一句話唐黛說得字字誠懇,她這一輩子也沒有這般誠懇過:「寒鋒,你看過那本《黛馨》嗎?」
寒鋒顫著雙唇:「我不信,你騙我!」
唐黛依然笑著,她並不去辯解他是否真的不信,也不去辯解沈裕是多麼地位高權重,多麼地玉樹臨風,多麼地溫柔多情。
她知道用什麼方式讓他真的相信,她亦不需要多言,因為真的東西,從來都不必去證明它不是假的。
她只是抱緊了懷中的唐果兒:「對不起寒鋒,曾經我是真的想和你去長白山,去塞外,去任何一個別的地方,看草長鶯飛,聽漁舟唱晚,一生長伴。」她的笑容也帶了些無奈:「可是他又出現了,當日他為了何馨美色而拋棄我,我激憤之下另嫁,他卻又回來了。」
她自言自語,似說給自己聽:「我避了很久,但是到最後發現我還是愛著他。」她抬眸看寒鋒:「明日我讓人過來取休書,謝謝你寒鋒。」
寒鋒搖頭,雙唇卻重若千斤,竟是隻字難言。唐黛沒有安慰他,旁人的安慰其實是減輕不了半點傷痛的,況且若痛過了便可痊癒,又何須安慰呢?
唐黛走出寒府時未曾回頭,離開她,他會擁著嬌妻愛子,怡然一世,不用拋妻棄子,不用背景離鄉。
所以……不用回頭。
唐黛重回小樓時,堪至辰時。她找了床單絲帶,將唐果兒綁在背上。畢竟兩個人兩張嘴,雖然小樓沒有浮雲小築的巨大開銷,但二人飲食、日常用度卻是必不可少的。
那些情或不捨,總歸虛無。不管天的那一邊是什麼,終究還是要吃飽了飯才有力氣去想,去念。而古往今來,夢想與感情,最是奢侈。所以唐黛無暇難過。
她腦子裡盤算來盤算去,除了暫時將《君臣》完結,換點稿費以外,也沒有別的計策。
沉思間她將院內的雜草都除去,整了一塊空地,她自然是沒有雅趣養花種草的,只盤算著種點蒜苗、紅薯之類也還不錯。遍整下來,院裡只留了角落裡開得正艷的美人蕉,那花雖無香氣,綠葉紅花卻是分外妖嬈。唐黛對美麗的東西素來留情,便也就留下了它們,任它們在小院裡自由瘋長。
而那時候沈裕確實沒有多少時間顧她,壽王府有幕僚對此頗為擔憂,自上次他抱嬰攜同唐黛購買家什之後,大半個長安城的人都知道了他和唐黛的關係。
而唐黛與何馨的關係更是人盡皆知,他如今口銜天憲、一手遮天,眾人明裡不敢說,私下裡可也是議論紛紛。也有臣子再三勸他,除卻唐黛,免此誹議。對此他往往不置可否,偶有人諫急了,他便生怒:「本王殺了她就成了忠良賢臣了麼?」
於是他的心腹們也不再勸諫,沈裕也曾動過殺心,他知道這確是一勞永逸的法子。但是或許是在女子面前習慣了溫柔多情,每次抱在懷中時他又打消了這番念想。
七月末,新皇登基不到一月,天策將軍潘烈不顧長安家眷,自西北邊陲領兵叛亂,以「清君側,殺國賊」之名揮師南進,竟然是欲南下攻取長安。
戰報飛傳過來時,新皇沈曦正在哭鬧,因著他的裕皇叔不允許他馴養金絲雀,訓斥了他。
潘烈麾下軍士不過十萬,但個個長居條件惡劣的邊北小陲,馬肥人壯,驍勇善戰。好在沈裕掌管戶部時一再控制其軍餉,使得其實力並未擴大到無可控制的地步。
但他一路攻取大滎城池數座,掠得不少糧餉,亦是不可小視。
沈裕調集兵馬反征平亂,一時間大滎又陷入戰亂之中。
唐黛未曾經過戰亂之苦,二十一世紀的世界,已經和平太久,在她看來,長安還是長安,百姓還是百姓,並未感受到多少戰亂之憂。
她依舊是寫著《君臣》,養著唐果兒。裕王爺並不經常過來,這小院落很是清靜,院中的槐樹開花了,滿樹碧中含白,煞是好看。唐黛拾了花洗淨,將花蕊給唐果兒吮吸,唐果兒十分喜歡那清甜的味道,偶爾哭鬧時餵上幾朵花也能安靜些時候。
唐黛每每趁他睡著時寫些章節,去公開亭張貼時也會背著他,他的視力依舊很差,但對唐黛也開始有些依賴之意。偶爾渴睡時,非要唐黛抱著來回走動、柔聲哄勸,唐黛甚至學會了兩首大滎民謠,每每也就五音不全地唱著哄他入睡。
唐黛有好長一段時間未把寫文當作營生,更是時不時便斷更,那時候她並不關心人氣,只作娛樂消遣,人氣自然是有所下降。
但是萬象書局的魏副主編何許人也,一則唐黛與裕王的關係已是人盡皆知,他不敢怠慢;二則黛色煙青的名號那在長安也是人盡皆知的,搖錢樹重新開枝發葉,他自然是巴不得多澆水施肥促長的。
所以唐黛的《君臣》一恢復更新,他立刻將此書掛上萬象書局的熱點排行榜,並下了血本大肆宣傳造勢。
一番苦心宣揚,再加上準時的更新,唐黛損失的人氣,慢慢地竟然也開始補了上去。雖然因著如今的言情文壇百花齊放,讀者的選擇開始多了起來,便難以一家獨大,但黛色煙青的招牌,於百家爭鳴的言情文學中總算是能堅/挺不倒。
唐黛也經常去萬象書局,偶爾也會見到寒鋒,她從來不避他,每次見著談笑如往昔,寒鋒目光中的炙熱一分一分黯下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可以與唐黛淺談小酌,從愛人退回朋友。
那些交頸相擁、日夜恩愛,漸成隔世。
黃昏時分,日已偏西。
唐黛將槐樹下整理乾淨,鋪了塊床單大小的麻布,夏日風暖,她將唐果兒放到上面,任他玩耍。說是玩耍,他其實什麼也做不了,他堪滿一月,手足並不靈便,手指張合都困難,連捏片葉子也是捏不住的。但是他會轉著水汪汪的眼睛,四處新鮮地瞧著,至於瞧見了什麼,唐黛就不得而知了。
但他明顯很開心,這比他在唐黛背上要自由得多,而唐黛也不敢離開,便在旁邊寫寫字或者幫他打扇,趕走蚊蠅。
偶爾有槐葉被風吹落,小小的葉子飄在她的硯台、案間,或者落在唐果兒身上,唐黛笑著幫他拂開,逗逗他的鼻尖。他甚至還不會笑,只是一雙眼睛,如黑水中的一丸珍珠,通透明澈。
刑遠偶爾也過來看她們,那時候沈裕很忙,西北戰報頻傳,朝中大臣都伸長脖子看著,他這可算是內憂外患。
其實人有時候很奇怪,他們總覺得未知的結果會比現在好。所以糧草供應之類,均有老臣能廷辦則延辦,不顧前方十萬火急。為此沈裕連斬三位押糧官,接連貶謫戶部四任尚書,情況始得好轉。
八月中旬,西北戰事仍酣,唐黛的《君臣》成功過稿。那時候大滎出版法並不限制BL書稿,故以《君臣》得以在大滎十六個繁華重鎮廣為發行。
同時,大月氏派使者來朝,聞訊後監國沈裕命人迎至長安城郊,以國禮待之。
大月氏國力其實並不強盛,並不能與大滎匹敵。但是他們正處於大滎西北臨界,若是此時能與大滎內外夾擊,則平息潘烈叛亂,事半功倍。
而令沈裕稍顯意外的是——大月氏的使者不僅帶來了厚禮,更帶來了他們的坎曼爾公主。
坎曼爾在他們族是月亮的意思,能取這麼一個名字,可見這位公主是深得他們國君喜愛的。
其時坎曼爾公主第一次出使它國,年僅十六歲。
妙曼之齡,青春打底,有著異族的野性奔放。
沈裕耐著性子陪了他們五天,使者最終說明來意——大月氏願助大滎兩面夾擊,平息大滎內亂,同時國主也願將最喜愛的坎曼爾公主嫁入大滎皇宗,永修兩國之好。
這本是喜事,壽王沈裕一口答應,願替天子接下與坎曼爾公主的婚事。但使者卻含笑搖頭:「天子年幼,我們公主殿下更屬意監國大人。」他的話中絲毫不掩飾對沈裕的尊崇和對皇宮天子的鄙薄之意:「誰不知道這大滎真正的權柄是掌握在裕王爺手裡,所謂天子,不過虛名而已。」
當時沈裕握著酒樽,聞言只微微一笑,他並不能辯駁什麼,大滎太大,這權柄也太重,若天子掌不動,終須有一個人撐著。
可是這聯姻……
他舉樽與大月來使同飲,談笑間渾然不知自己因何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