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裕帶著一行人開始回程,那時候交通不便,這過程說來簡單,實則冗雜枯燥。
沈裕偶爾也接些書信,他極少與唐黛同宿,自然也不會告訴唐黛他在忙些什麼。好在唐黛也不甚關心,趕路之餘她的日誌寫了厚厚一扎,新書的也將完結。
公開亭離了她,運轉也一直正常。
只是返回的行程卻不如來時平坦,唐黛即使並未留意,也可以看出這絕不是官道。後來沈裕將唐黛安置在一個村落裡,他們驅了她乘坐的馬車,離開時也未告訴她他們會去哪裡。
唐黛便在這個村莊暫住,陪她的只有那個從長安一路跟來的僕婦,她年齡大約四十,一直寡言少語,幹活卻是很勤快的。
意識到沈裕是真的離開了,唐黛覺得這是一個天賜良機,她可以脫離他,來一場大逃亡。她心裡一直掛念著唐果兒,但又捨不得放棄可能到手的自由。
她從來不是個高尚的人,於是在這得與捨之間,很是糾結了幾天。
而這個想法,在第四天被打消了——那天晚上,有樑上君子三人入室行竊,那四十歲的僕婦以一敵三,打得三個人哭爹喊娘,最後被扣下做了好一陣子苦力……
唐黛每次看到三人臉上的青紫傷痕,都替他們肉痛。
而沈裕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消息,好在唐黛對這裡田園山水極感興趣,天天在農田間晃悠,於是想起他的時候倒是可以忽略不計。
那名僕婦寸步不離地跟著唐黛,以至於唐黛一度懷疑——她難道連茅房都是不用上的?
十一月中旬,這裡開始下雪。唐黛去逛這裡最大的集市——五里坡。
當然她沒有吃糖葫蘆,也沒有任何艷遇,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事——她在集市口看見一張皇榜,上面重金通緝沈裕,罪名是亂紀干政、結黨營私、獨斷專橫。
唐黛覺得很費解,怎麼這就成了通緝犯了?
唐黛收拾了行裝,欲返回長安。隨身的僕婦阻攔:「主子,爺有令,讓您原地候他。」
唐黛便一臉迷惑:「他臨行前明明囑咐我,十五日後可返回長安,你不知道麼?」
僕婦便有些愕然,她思來想去,實在不記得爺有這樣的命令,唐黛便有些不悅:「你是不相信我了?王爺和我是什麼關係,和你又是什麼關係?些許事情,自是不用告知於你。他臨行前多次叮囑,難得我還能記錯了不成?」
僕婦便不肯再跟她強辯,其實她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她好歹算是壽王的外室,而自己不過是個奴僕。
此事一定,主僕二人便雇了車,星夜不停,逕自返回長安城。
唐黛回去的時候已經是一月初,甚至來不及去往公開亭,她逕自去皇宮,在宮後的小門候到了王上身邊的內侍吳公公。這吳公公長期與她傳遞唐果兒的消息,收過她不少好處。
此時聞得她到了,卻只是大驚失色,與她隱到宮外茶樓的雅間裡。
唐黛待他坐定方才開口:「唐某勞煩公公了,敢問公公,宮中可好?」
吳公公自然明白她所指何人,這便低聲道:「唐公子與王上關係倒還好,只是如今宮中外戚亂政……」他在宮中侍奉過兩代帝君,細數日子也已經十多年了,什麼話該說他也清楚,所以他適時打住了:「如果壽王當真受到牽連,只怕唐公子……」
唐黛也知道這話的意思,她仍是遞了張銀票過去:「這些當不足慮,壽王……無憂。」她淡淡地透這個信息出去,吳公公自然便深信不疑。
一者,百年巨蟲尚且死而不僵,何況是執掌大滎政權已久的壽王。目前朝中一干牆頭草還在靜觀方向,均不敢有所動作。
唐黛與沈裕關係親密,人盡皆知,她如此不慌不忙地透露這點口風,已經足以讓人相信監國大人確實是留了後手。
二者,沈裕雖然獨斷專橫,他好歹是皇室一脈,江山並未易主,而他人若是挾了天子,則後果不堪設想。朝中一些守舊老臣平日裡雖對沈裕不滿,但其他的人選挾天子執政,他們亦是斷斷不能接受的。
吳公公推拒了唐黛的銀票,但凡宮變,性命皆比錢財重要得多。此次若是壽王重新掌政,朝中必有一番血腥屠戮,他自然是得這時候拉攏唐黛了:「唐公子在宮中一切都好,咱家也定當悉心照料。還請唐館主放心。」
唐黛仍是將錢遞了上去,語氣依舊很淡:「公公不必推辭,些許小錢,比起公公平日裡對果兒的照顧,實在算不得什麼。」她又沉吟了一陣,方提後面的要求:「小民想抽空見果兒一面,不知公公方便否?」
吳公公這時候已經認定壽王必將再起,得罪唐黛便是得罪壽王,是以他皺眉苦想了一陣,終是應允下來:「宮中最近人心惶惶,雖然表面戒嚴,實則比平日混亂許多,老奴且去安排,明日此時請唐館主於此處稍候。」
唐黛也未送他出去,這時候二人來往甚密,實在是無什好處。
她心中只憂心唐果兒切莫也跟叛黨攪和在一起,沈曦有大滎帝君這塊免死金牌,而他,除了沈裕的庇佑,其實什麼也沒有。
長安城裡通緝沈裕的告示已經貼滿了大街小巷,而叛黨似乎也擔心沈裕勢力龐大,惟恐引起長安民變,故明文寫著不責難他的舊交故友。
是以公開亭與廣告站之類,除了被衛隊搜查以外,並未受到多大影響。
但唐黛仍然很小心,考慮到她在言情文壇的影響力,朝廷也並沒有明著下令拿她,但私下裡就難說。是以她沒有和長安城任何舊識聯繫,帶著女僕在皇宮附近一個小客棧住下來。
她自與沈裕外出後就未回長安,如今沈裕下落不明,朝廷叛黨只當她與沈裕在一起,便只是令人注意了浮雲小築和公開亭,並沒有人發現她的蹤跡。
及至第二天,她在茶樓雅間一直候到午時一刻,吳公公終是帶著唐果兒進來。大半年不見,他又長高了不少,唐黛上前將他摟了,他半天才反應過來,緊緊抱住唐黛:「娘親,你去哪裡了?都不帶果兒!」
唐黛撫摸他的頭:「娘親這不是回來了嘛,在宮裡好嗎?」
談話間她抬頭,發現唐果兒身後還跟了一個青衣小童,長得倒是眉清目秀,卻只做了太監打扮,此時他垂首站在門邊。
唐黛抬頭看吳公公,吳公公何等會看人眼色,他忙笑道:「咱家這就不擾你們母子相聚了,咱家去外間候著。」
他出去了,卻並沒有把那個小太監帶走,他依然垂首站在那裡。
唐黛邊與唐果兒交談,一邊倒是以餘光打量了他一番,那眉目之間隱有一股英氣,高鼻薄唇,竟然隱有幾分像壽王。唐黛對此人身份大抵便有些瞭然,卻仍是驚詫,按歲數,沈曦今年當是十二三歲,雖說古人大都早熟,但是這個年紀已經懂得隱瞞身份來探聽消息了麼?
或許他也知道唐黛與壽王的關係,借此機會,他想知道沈裕如何,現身在何處,又將如何應對吧。
而唐果兒便直接將他拉了過來:「娘親,這是孩兒……孩兒在宮裡面的好朋友,他一直很照顧孩兒。」
唐黛沒有去戳破他的話,他還只是一個孩子,只是覺得好玩,並不知道其他人在幹什麼。
唐黛讓自己笑得親和些,她伸手拉了凳子,對那扮作小太監的沈曦道:「既然是你的好朋友,就過來一起坐吧。」
沈曦脆聲道了謝,真的便在唐果兒身邊坐下來,唐果兒半個身子都趴在唐黛身上,言語間極是親暱:「娘親,義父去哪裡了?」
唐黛心思幾轉,叛黨能夠發佈通緝令,說明沈曦要麼是被迫、要麼是自願已經歸到他們那一邊了。而如今他已經知道自己在這裡會唐果兒,難保其他人不知道。
是以當務之急,還是穩住他最重要。
也許因為對手是個孩子,她一直很鎮定:「義父自然是去剿滅叛黨了。」她撫著幾乎已經偎進她懷裡的唐果兒。沈曦依然規規矩矩地坐著,唐黛知道他肯定在認真地聽:「果兒,你回到宮裡務必告訴王上,不用驚慌,王爺很快便會引兵來救。」
唐果兒的說辭明顯有人教過,是以他問得就跟背課文差不多:「那要是叛黨勝了呢娘親?」
唐黛答得肯定:「他們勝不了。」
旁邊的沈曦終於忍不住:「萬一呢?」
唐黛抬眼看他,依然微笑著答:「沒有萬一,這是一次可笑的政變。」吳公公領著小二進來上了果點、茶水,待人都出去了,唐黛替唐果兒涼著茶,將碟子推到他們面前:「第一、主宰一個國家的命脈的不是君主,而是錢糧、軍隊。沈裕門生故吏遍佈大滎,軍中便多有他的心腹舊部。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這些人又豈是一個十多歲黃口豎子的一道聖旨可以調動的?」
她下意識看了沈曦一眼,沈曦彷彿沒聽見這不敬之語,連眉頭也未皺一下。唐黛始覺此子果然不愧帝胄之後:「第二、師出無名。沈裕雖然獨斷專橫,但是他輔政以來,處處謹小慎微,軍國大事的處理總沒有讓人拿了短處去。對王上也未聞得有半點苛待之意。
王上若是為奸人所迫,則各路軍隊討伐,明正言順。王上若是與此類奸黨為伍,必落個迫害賢良的昏庸之名。壽王可也是實實在在的帝胄之後,且他母后太皇太后,當初那也是堂堂東宮皇后,反倒是先帝乃嬪妃所出。他若揮師殺來,王上負上不義之名,於天下人無恩無威,世人必將站在他那邊。」
一番話她說得不緊不慢,沈曦的額頭上卻已然見汗,只是他仍然低頭喝著茶,唐黛撿了個桂花糕喂唐果兒:「若真有那時……就算他弒君自立,留與史冊的,也不會有半點惡名。」
沈曦一直在喝茶,那垂首不語的神態,竟然也像極了沈裕,倒是唐果兒在她懷裡撒嬌:「娘親,那義父什麼時候回來啊?果兒都想死他了。」
唐黛將他抱住懷裡,微笑著安慰:「快了吧。你在宮裡凡事都要聽王上的話,切不可調皮搗蛋了。」
唐果兒在她懷裡拱了拱,悶聲道:「果兒知道啦,我一直都很聽話的。」
唐黛也無法與唐果兒久處,不一會吳公公已經在外催促了,唐黛隨即起身,而一直沉默的沈曦又問了一句:「你覺得叛黨如何才能成功呢?假設你是叛黨的話。」
唐黛也怔了一怔,這個孩子的神色裡,已經看不到多少同齡人的稚嫩,或許那宮闈真的加速著人的成長。她突然有些後悔將唐果兒送進來,儘管君王伴讀,是多少官家子弟擠破頭也想爭取的位置。
「我是叛黨沒有用,真正決定勝負的還在王上。」她將唐果兒放地上,幫他整著衣衫:「王上年幼,獨立執政怕不能服眾,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培養自己的心腹能臣。朝中老臣,多有不滿裕王專政者,可以拉攏。恩科進士、舉人,大多年輕熱血,可以施其以恩惠,甚至建立私交,逐漸地、安插到對自己最有利的職權部門。籠絡人心的事,完全可以跟壽王學習,至少他紅顏知己遍天下,卻依然每個女子都愛他。」
沈曦一直有很認真地在聽,到這一句話時他扯了嘴角,竟然是笑了一下。唐黛也在笑:「待時機成熟之後,慢慢拔除他的黨羽,再製造一個足以陷他於萬劫不復的由頭,王上登高一呼,則大事可成。但即便這時,王上也不能殺他。」
沈曦抬頭望她,滿是不解。唐黛替唐果兒將鞋帶繫了,又在他臉上擰了擰,方道:「他的王妃乃大月氏國主最寵愛的公主,何況他當權時受他恩惠的人不在少數,若是殺了他,難免影響大滎與大月氏的關係,也致使許多人心生不滿。過河拆橋之事,擱哪裡也不光彩。而反之,王上若留下了他,一則顯示王上心胸氣度、二則也能平撫人心。流於青史,又將是一段佳話。」
沈曦還是疑惑:「若是他東山再起,又當如何?」
唐黛便笑了:「也許真到了這天,就不必擔心這個問題了。一個真正的君王,腳踏天地、手握乾坤,又豈會擔心一個年老賦閒的壽王?」
沈曦微微點頭,半晌仍望著唐黛笑,他也不再隱瞞身份:「其實你剛才說的不全對,皇叔的紅顏知己……也不是個個都愛他的。」
吳公公再催,唐黛應了一聲,重與他說話:「在以前三國時代,曹操有個兒子叫曹沖,九歲稱象,聰穎非常,人皆交口稱讚。結果中途夭亡,年命甚短。」她離了唐果兒,在沈曦面前蹲下,神色鄭重:「真正的聰明,不是讓所有人都知道你聰明。韜光養晦、靜待時機,方能長久。」
她不知道這個十一二歲的孩子是不是真能聽懂這席話,吳公公上前領了他們急急地離了茶樓,重返深宮去了。
果不出唐黛所料,半個月後,壽王僅帶六萬軍隊攻襲長安,叛黨令天子寫手書至各駐軍大營求援,領兵將領拒不救援。
三天後,長安內應打開城門,御林軍、守城軍隊近半數不戰而降,叛黨頭領挾天子欲逃出長安,被內侍太監吳皚刺死,帝逃出,其黨羽被軍隊一舉收押。
一場政變,如同一個無聊的鬧劇。開始得轟轟烈烈,結束得乾淨利落。
唐黛重回浮雲小築,一切不變。只是三日後的長安菜市口,壽王兼監國沈裕親自監斬了八十七名叛黨,其中八名朝廷重臣。
沈曦亦有到場,八十七個人的血已經那麼多,在地勢低窪處匯成一汪血泊。那顏色太艷了,沈曦只覺得入目萬物皆染了這紅,地上的鮮血很快被清水沖去,而記憶中的紅色,卻生生乾涸,凝成紫黑的血塊。
次日夜,沈裕依舊來浮雲小築過夜,提及此事他還憤恨不已:「本王給了他半年時間,他就搞出了這麼個玩意兒!癡兒愚鈍至此,如何成大事!」
唐黛方悟——敢情這半年,不過是他對沈曦的一次演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