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僧顯然也料不到他們如此決絕,刀鋒蕩出寒芒,擦過臉頰,削落一縷頭髮。單晚嬋閉上眼睛,心裡一片冰涼。至始至終,他沒有看過她一眼。那一刻心中悲涼,畏懼的卻不是屠刀。她是江家的媳婦,武林盟主的妻子,什麼相敬如賓,什麼舉案齊眉?
那只是因為沒有愛情。
前一刻,她還作著為心愛之人孕育子嗣的美夢,後一刻,已在冰冷的刀鋒之下消亡。原來半生愛戀,不過一廂情願。她愛上的是一座冷硬的豐碑,被壓在江家這個家族之下的、冰冷的榮耀。
單晚嬋閉上眼睛,卻沒有刀鋒入骨肉的感覺。她只聽到一聲極為細微的聲響,然後睜眼一看,只見一根鮮紅的、髮絲一樣細微的絲線竟然擋住了刀鋒。她還沒回頭,只見那絲線在刀鋒上一轉,刀柄已然握在一隻修長潔淨、卻羸弱蒼白的手裡。
那假僧一怔,他只覺右手一麻,手中鬼頭刀似乎遇上什麼阻力,幾乎是瞬間,刀已易手。他反應也快,隨手拔出腰間的短匕首,瞬間一招毒蛇吐信刺了過去。
而那把鬼頭刀如同一片薄冰,瞬間劃過他的頸項。他從來沒有看見過有人這麼使刀,彷彿那並不是一把刀,而是一柄劍、一條軟鞭。
他想說話,喉頭呃呃幾聲,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一顆人頭摔出一丈有餘,血如井噴。
單晚嬋第一次這樣近地看見死人,其實死人並不可怕,可怕的僅僅是由生到死的過程。但是這過程也太快,她縮緊身體,靠進身後一個微涼的懷抱裡。她轉過頭,就看見薄野景行。
她右手握著刀,那沉重的鬼頭刀在靜止不動的時候與她如此格格不入。但是一旦出招的時候,就似乎與她合為一體,每一招可以是刀的劈砍,霸道狂放;也可以是劍的挑、刺,靈活不羈。
幾個假僧撲過來,那柄普通的鬼頭刀在她眼前漾起一層美麗的寒光。
她不知道過了多少招,但是時間很短,她面前已經伏著四具屍體。她緊緊往後靠了一下,發現薄野景行半倚著她,幾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她的肩頭。她的體力消耗非常快,單晚嬋知道。眼前的刀散發著濃烈的血腥氣,死亡如此之近,她卻突然不再害怕。
那刀帶起腥風貼過臉頰,有種輕微的刺痛。她努力站穩,支撐著薄野景行。薄野景行體力消耗非常迅速,她倚在單晚嬋肩頭也是無奈之舉。
接連幾個假僧過來搶奪,毫無意外地被斬殺於刀下。剩下的也不再過來,跟江清流的人打成一片,場面混亂。
單晚嬋能夠感覺到薄野景行的疲憊,但她什麼都做不了。身邊不時有人跑過去,血腥氣剛被風捲散,新的鮮血又潑了一地。
這就是江湖,於閨閣之中難以想像的簡單粗暴。
「你……還好嗎?」她壓低了聲音,居然沒有顫抖。薄野景行懶洋洋的,這時候她該睡覺了:「便宜這幾個小兔崽子了,死在老夫手裡,真是祖上積德。」
單晚嬋一下子沒忍住,笑出聲來。鮮浸濕了她的繡鞋,她卻不敢動,就那麼挺直了身子站著。薄野景行比她高得多,這時候正好拿她當枴杖。
喊殺聲漸漸弱了,江隱天帶人前去追擊逃跑的惡徒。江清流忙著清點死傷的武師和僧人,周氏只得將女眷都帶回後院禪房。
僕婦都有死傷,單晚嬋得跟她一起清點女眷的傷亡情況。沒有人安慰她,她走在一群哭泣、顫抖的女人中間。有的傷得非常重,已然奄奄一息。有的已經死去,連屍身都已冰涼。
門窗、床榻之上不時可見已然凝固的血跡。沒有人安慰,即使傷的是她自己,死掉也就死掉了。就在這個六月的夜晚,她竟然覺得心寒。
薄野景行回房,苦蓮子一直跟著她。這時候她準備睡覺了,苦蓮子這才跟隨水鬼蕉出了門。單晚嬋還記得她,過來給她化了兩粒胭脂丸。她很快喝完,這回是真睡著了。
單晚嬋在她床邊站了一陣,滿腹的話,也不知從何說起。
等到大夫趕到,為傷者包紮完畢之後,單晚嬋領著沒有受傷的丫鬟僕人煎藥,一個晚上,她和周氏都沒能合眼。
第二天,一大波人直接回到沉碧山莊。江清流、江隱天等人還在追查那撥假僧的珠絲馬跡,也沒顧上過問。回到莊子裡,就涉及撫恤金的事了。周氏又帶著單晚嬋開始忙碌,跟死、傷者的家屬商量燒埋銀子的事。
薄野景行躺在躺椅上,苦蓮子站在她身邊。山莊裡大夫忙不過來,單晚嬋來借苦蓮子,苦蓮子仍然板著臉,鼻孔長腦袋上的模樣:「需要毒死多少人竟用我出馬?如果一個小鎮小村什麼的,讓水鬼蕉去就好了。」
單晚嬋氣得直跺腳:「什麼呀,山莊裡的人受了傷……」
苦蓮子不耐煩:「就這個莊子裡的人啊!」他從腰間掏出一個小瓷瓶,從中傾出一粒珍珠大小的藥丸:「你把這個丟井裡,保證明天起來全莊人一個不留。」
單晚嬋簡直是被氣昏了,最後還是薄野景行開口:「帶上水鬼蕉,去。」
下午,穿花蝶終於回來了,還真帶了他的師父——闌珊客。
闌珊客時年三十四五,雖然風采依舊,他卻培養了穿花蝶來繼承自己的「衣缽」。這次穿花蝶回去,把沉碧山莊有絕色美女的事情給他添枝加葉說了一遍。闌珊客這輩子最是經不住美色誘惑,聽聞這位美人,終於忍不住跟著穿花蝶一路趕來。
那時候薄野景行正好在院中的躺椅上睡覺,梅影搖曳,陽光透過葉的間隙撒落零星碎金。她一身茶白,金相玉質,如同一尊完美的玉石雕像。闌珊客當場就立下重誓,這就是自己採花生涯的收山之作了!
然後他只覺右膝一麻,一下子就從屋脊上摔了下來。一個狗啃泥,跌到了佳人眼前,摔得屋脊上的穿花蝶都是一閉眼!
闌珊客從地上爬起來,面前的薄野景行已經睜開眼睛。她上下打量了闌珊客一番,闌珊客正在手忙腳亂地整飭衣裳,薄野景行眉峰微挑:「你就是闌珊客?」
闌珊客一怔:「姑娘認識在下?」
薄野景行起身,她一起身,大步進房。闌珊客立刻跟進去,也是一頭霧水。薄野景行卻開始解衣服:「過來。」
闌珊客一臉狐疑——哪有姑娘知道自己遇上採花賊後這麼主動的?!屋脊上,穿花蝶鄭重其事地朝下拜了幾拜——師父,您安心地去吧。
本來一切都挺順利的,闌珊客雖然覺得事情詭異,但是絕色當前,他當然是不會拒絕的。壞就壞在他不該多嘴!他在事前突然問了一句:「敢問姑娘芳名?」
薄野景行就很淡定地答了:「老夫薄野景行。」
男神啊!傳說中的男神啊!!闌珊客如同被點了穴,半天一動不動。當確定眼前人當真是薄野景行之後,他簡直是欣喜若狂。但是當得知兩人育孕後代的原由之後,即使是闌珊客也猶豫了。
最後他為薄野景行分析:「男神,小的倒是樂意為您效勞,但是孩子出生,中途還有十個月孕期。您在江湖上……畢竟是仇家極多……」
薄野景行微怔,頓時雙眉緊皺。確實,懷胎十月,自己何處容身?江清流雖然不算狠辣,但是他能容忍自己活過這十個月嗎?
江清流將假僧全部抓獲,但他們全部來自一個名叫離恨天的殺手組織。這些人通常都不知道受誰僱傭,這一次,看來是找不到證據證明百里天雄跟這次沉碧山莊被襲擊的事有關了。
江清流拚殺了兩天兩夜,如今也是極為疲倦。他還是先去找了單晚嬋,當晚臥佛寺的事……希望她不要放在心上。那時候單晚嬋在繡一個荷包。以前她經常做些小衣服小鞋子,但是一直無出,這兩年也不怎麼做了。
江清流推門進來時她明顯一怔,然後依然起身迎接他:「夫君。」
江清流握住她的手,一起在桌邊坐下:「對不起,嚇到你了。」
單晚嬋什麼也沒說,江清流拍拍她的手:「江湖中人,打打殺殺是極平常之事,不要放在心上。」單晚嬋點點頭:「夫君最近挺忙吧?」
江清流點點頭:「還有幾個活口,太爺爺在審問,希望能知道一些僱主的下落。」
單晚嬋沒有讓他繼續說下去:「那夫君先去忙吧。」
江清流點點頭,又安慰她:「晚上若是害怕,找泠音陪你。」單晚嬋低下頭繼續繡荷包:「嗯。」
江清流出了房門,屋子裡又剩下她一個人。人手不夠用,身邊的丫頭都幫忙照顧受傷的僕婦了。單晚嬋突然覺得心思不定,以前看到江清流,她眼中的欣喜是不能掩藏的。
可是現在,那種感覺突然沒有了。一句對不起,從嫁入江家到現在,他說了很多遍。可是如果昨晚自己死在屠刀之下,他能給的也還是這一句話而已。
燭火搖曳,一室清冷。成親七年,她第一次覺得孤獨。她的夫君從來沒有試圖瞭解過她,兩個人甚至連同房也需要經過族裡的精確計算。她一針一針繡著荷包,突然覺得有些難過。
外面有人敲門,單晚嬋只以為是侍女泠音回來了,頭也沒抬地說了一句:「累了就去睡吧,我這兒不用你伺候了。」
門被推開,一碗熱氣騰騰的紅棗蓮子羹被放在桌上。單晚嬋抬起頭,見面前站著一身青衣的水鬼蕉。她立刻站起身:「你怎麼進來了?」
江家門風極嚴,陌生男子豈能隨意進出夫人臥房?
水鬼蕉是江湖人,而且跟著苦蓮子,他哪管這些禮儀。他把蓮子羹端到單晚嬋面前:「吃點東西。」
單晚嬋紅了臉:「我的飲食,自有侍女照料。」水鬼蕉也不以為意:「師父命我照顧你,我不過遵從師命而已。何況這副藥若空腹飲用,只怕你身體受不了。」
單晚嬋這才端起蓮子羹,她確實沒吃晚飯。從臥佛寺回來之後幾乎沒一頓好好吃過飯。可這些事,江清流又怎麼會在意呢?
現在整個沉碧山莊,竟然只有這個陌生的少年留意到了。
晚上,江清流特地跟族裡的嬤嬤打了招呼,希望能陪陪單晚嬋。嬤嬤也知道單晚嬋嚇得不輕,同意了。只是反覆叮囑不可同房,以免影響日後宗子的命格。
可是那天晚上,江清流沒能去找單晚嬋。臥佛寺出了這麼大的事,官府少不得是要過問一下的。江清流跟著捕快去了現場,清點惡徒屍體,一夜未歸。
江清流與官府對接完畢,將兇徒全部交由衙門發落。再回到沉碧山莊的時候,他先去找了薄野景行。然而一進房門,他就怒了——薄野景行這裡都藏了一窩什麼!!
穿花蝶就不用說了,闌珊客這傢伙現在還被官府滿世界通緝呢!水鬼蕉是後輩,在江湖上已經是人神共憤了,何況他師父苦蓮子這種老毒怪!
一見江清流進來,苦蓮子和闌珊客還是識眼色,立刻就領著弟子溜了出去。江清流沒好氣:「看在我內力的份上,我養你這隻老鼠,你還想築一個鼠窩啊?!」
薄野景行居然笑瞇瞇的:「江盟主,聽說你很想要個孩子?」
江清流上得榻來,是打算用她的內力養一下經脈:「關你什麼事!」
薄野景行笑容慈祥:「老夫給你生一個怎麼樣?」
一句話出口,把個江清流噁心得,一天沒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