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那時候,正是冬去春來的時節。暖陽普照,大地復甦。

江清流在一片新綠之中策馬疾歸。在與青衣樓樓主交割任務的時候,突然一行人找到了他。江清流一怔,迎面一人白眉白髮,她拄杖走近,頭上玲瓏雙蝶輕輕振翅,威嚴卻也顯出龍鍾老態。

江清流止步躬身:「太奶奶,您如何來了?」

來的正是江家族長夫人周氏。她身後跟著的,不僅是江家的長老宗親,更有八大門派頗有名望的廣成子道長、元亮大師、蜀中大俠鐵筆判官等人。

周氏目光沉靜如水,然容面卻隱現憔悴:「昨日,我與你堂叔江凌犀在江家發現一間密室。於其中搜出幾封書信,本來家醜不可外揚,但滋事體大,老身不得已請諸位作個見證。」

江清流目光微凝,就見周氏從懷裡掏出一封陳舊的書信。書信展開之時,她雙手竟有一絲顫抖,久不能言。元亮大師見狀,不由上前接過書信,一看之下,面色大變。

隨即信件被多人傳閱,江清流一時無解,只得也上前。

「……茲立盟約,徹查寒音谷滅門一事,而行以五曜心經相易,背約天誅……」

「這……」廣成子道長也是一臉驚駭,「這是江族長同薄野景行訂立的契文?!」

江清流倒吸了一口涼氣,周氏仍然面色嚴肅:「不止如此,密室裡還有五曜心經的修習邪術……家夫犯下如此滔天之過,老身雖一介婦人,也知這天理二字,如今既已知曉,定不能容。」

江清流手心裡全是汗:「他如今在何處?」

他乃沉碧山莊莊主,整個山莊從小便瞭若指掌,為什麼會突然出現什麼密室?江隱天為人之精細,別人不知,他如何還能不知?這樣一個人,豈會愚蠢到跟薄野景行訂立什麼白紙黑字的契文,留下來日曝於人前的隱患?!

周氏的聲音沙啞而蒼老:「他……前日得知薄野景行的行蹤,前往……滅口了。」

說出這兩個字,她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乾,身後的侍女立刻扶住了她。

江清流再不言語,狂奔而出。其餘人頓時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周氏深深吸氣,又恢復了鎮靜:「還有關於前家主少桑之死,密室中也有邪方記載。根據如今的證據看來,清流與薄野景行之間的牽扯,竟是因此人妄圖獨霸江家職權而加諸陷害……也請諸位佐證……」

駿馬長嘶,江清流在風中策馬飛馳。芳草溢香,春光和暖。他的心卻是冷的。當年燕蕩山武林正道與薄野景行的一場決戰,縱然江少桑有意誇大,但這老賊又豈是浪得虛名之輩?江隱天僅憑一己之力,談何滅口?

山間小路崎嶇依舊,他尚未走近,就看見未熄的煙霧。小院已被燃成灰燼,焦木支離。

廢墟旁邊,有人正在等他。

有活人,也有死人。

四十幾具江家兒郎的屍身橫陣於地,於融融春光之中,已有蠅蟲尋至。薄野景行一襲薄衫,泰然坐於潔淨山石之上:「江家娃娃,你回來便好了。」

江清流踏過滿地血腥,終於行至一具屍身旁邊。他傾身扶起,江隱天的臉已經浮腫,雙唇之間血沫已經變黑。二十七年以來,他雖然名義上是繼承人,然而江家一切,俱都掌握於此人之手。江隱天其人確實獨斷、無情,但是二十七年之後,他還記得當年那個人怎樣抱他上馬。

江清流撕下衣角為江隱天擦拭乾淨,隨後以外衣覆其屍身。

「你殺了他。」江清流右手握緊,聲音透出一種反常的平靜。薄野景行不屑:「多新鮮。」

江清流把江隱天的屍身抱起:「薄野景行,殺吾兩代長輩,江清流必報此仇。」

薄野景行點頭:「不過若你現在報仇,那恐怕你祖上三代之死都與老夫有關了。」她摸摸肚子,「重新給老夫找個住處。待老夫生下你叔,給你機會,讓你報仇。」

江清流轉身走了,沒過多久,卻有一人前來。薄野景行認得,是江清流的心腹齊大。他趕著馬車,雙目微紅,一句話沒說,又將薄野景行接到另一個住處。

吊腳小竹樓,門前種滿紫籐花。有小池塘如圓鏡,上浮三隻白鴨。

薄野景行走進去,苦蓮子、穿花蝶等人緊跟著她。苦蓮子眉頭都皺到了一起:「谷主,江清流與那江隱天親情甚厚,你就不怕他激憤之下,趁人之危?」

薄野景行大步走進去:「江隱天一死,江家必然大亂。他顧不上對付老夫。況且這娃娃比之乃祖,確實相當稚嫩,他重情,即使已生殺心,卻也終會顧念老夫腹中孩兒。不必擔心。」

苦蓮子見齊大沒有跟進來,略微放心:「可是谷主即將臨盆,屆時若他有異動,又怎生是好?」

薄野景行輕撫肚皮:「他這一回去,江隱天之妻周氏定會挑唆。此事倒是可能啊。」

沉碧山莊,江隱天的屍首被帶回。

當著所有武林名宿的面,周氏拄著杖,眉目間俱染風霜:「江隱天雖然曾任江家族長,但其行不端,修習邪功、殘害子侄,更是天理不容。今他身逝,江家上下,不准舉孝!」

江清流閉上眼睛,周氏讓人算了日子,於兩日後啟出江少桑遺體,開棺驗屍。眾武林名宿共同見證,江少桑確實被人挖心而死。

江隱天之罪名,頓時坐實。

既然他是惡徒,那他一心追捕的江清流自然定有苦衷。諸人都在等著江清流的解釋,在一眾目光之中,江清流一字一句地道:「江某,並不知小妾景氏乃是薄野景行。此乃……太祖江隱天送至江某身邊。」

反正死無對證,所有的過錯,自然也只有推給已無法追究的人。

江清流知道,他只是看著仍然曝屍在外,不准葬入江家祖墳的屍首。從此以後,這千斤重擔,只有他一肩相扛。

江清流污名得以清洗,江家自然是有人歡喜有人憂。先前曾一心希望自己宗系能夠承繼家業的人不在少數。其中江清流、江清語兩支宗族最為頹唐,若是江清流當真回不來,自然此二人成為繼承人的可能性最大。

是以對於江隱天密室書信之事,許多人都是心存疑慮。這時候便有長老順勢提出,江清流身上畢竟還有疑團,應暫緩繼任族長。

聚賢廳裡,諸位長老、宗族長輩都已到齊。

江清流遲遲未至,聚賢廳中已響起竊竊私語之聲。周氏端坐上方,知道諸人心思,她握著枴杖,目光威嚴。又等了一刻鐘,江清流終於姍姍來遲。

江清然那一支的長老名叫江少平,這時候已經是百般不耐:「你作為一小輩,豈有讓長輩久候的道理?如今還未繼任族長便如此目無尊長,若真成族長,豈不更囂張狂妄?!」

然而一慣謙和的江清流這次卻毫不退讓:「目無尊長?我四歲被定為家族繼承人,二十歲任沉碧山莊莊主。這江家到底何為尊長?!」

江少平說到底也是他爺爺輩的人,不防他如此說,一下子面上就有些掛不住:「你被選為繼承人,完全是江隱天一意孤行。他竟是虎狼之輩,誰知道選定繼承人會不會另有陰謀?依我看,這事還需重長計議!」

此言一出,一些旁支的宗親也頗以為然,頓時聚賢廳響起嗡嗡議論之聲。

江家正爭吵不休的時候,薄野景行這邊卻分外寧靜。

江清流為她準備了三處住所,也早就定好時日何時搬離。這些日子以來,雖被江隱天訪得,其他門派倒確是未曾發覺。

齊大日夜守在這裡,苦蓮子難免有些不安。

這天夜裡,薄野景行還未睡下,突然外面傳來腳步聲。齊大的腳步聲極重,江清流的腳步聲卻很穩。他推門進來之時,薄野景行也不意外:「江家事務如何了?」

江清流如今要避自家人耳目,出來一趟不容易。這次過來,也只是帶了兩個穩婆。穩婆是從遠處請來的,也不知道伺服的是誰。

江清流只吩咐二人小心照料,遂又要離開。

薄野景行問了一句:「小娃娃,江家想必已成亂麻,想不到你還顧念著老夫。」

江清流長身玉立:「不必言謝,待孩兒出生之後,你我之間,早晚有一場生死之戰。」

薄野景行擺手:「老夫吃苦受累是懷的誰的孩兒?自然不必言謝。不過江家那些老狗鬧騰,不過因為他們以為還有所指望。若是你掐滅了這指望,他們自會安份。」

江清流走出房間,隨手關門:「我身為家主,自會處理家事。不用你來教導。」

「嘖,」薄野景行示意旁邊的穩婆過來,「估計產期何時?」

穩婆仔細查看了她的情況,又細問了懷孕的日子,最後探手撫摸腹部:「回夫人,再有大約五六日功夫了。」

江清流變了。

江家上下幾乎都感覺到了這種變化。

他比之前更強硬,卻也更冷靜了。

江隱天的屍身,並未如何安葬。只用草蓆一卷,草草掩埋。七日之祭時,江家自然無人前往。江清流於自己居室供無字靈位一座,周氏過來的時候,順便也上了一柱香。

「自他去世之後,宗族長老俱都各自打著小算盤。你雖從小被選為繼承人,但論恩威,畢竟不如他。」周氏說了兩句話,已經氣力盡失,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清流,我也是行將就木之人了,苟活至今,也只是不願他一腔苦心,付諸東流罷了。」

江清流冷笑:「他是一腔苦心,從三十二年前殺害我爺爺時便步步為營。」

周氏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你還是怨著他,清流,他或許不是一個好人,但這些年勞心勞力,卻從未敢半分有負於江家。」

江清流揮手:「我累了,太奶奶且回吧。」

說罷,叫了周氏候在門外的侍女。兩個侍女扶著周氏離開,江清流的侍劍童子催雪這才跑了進來:「莊主,你離家多日,可想死催雪了。」

孩童稚嫩,天真爛漫的情況總算讓人心頭微舒。江清流望向面前靈位,半晌拈清香一柱:「你未說的話,我都懂得。你太累了,歇下吧。」

春光初至時分,月如銀鉤。

春堂暖帳,有人正在酣睡,突然驚身坐起,右手已握刀在手:「誰?」

來人在他榻前的圓桌旁坐下來:「我。」

帳中人這才放鬆下來:「表哥,你怎麼來了?!」

帳中人是江清然,他是江清流表弟。二人雖是表兄弟,但少時江清流閉關十五年不見外客,連他也是未曾見過的。是以關係並不親厚。

後來江清流承繼莊主之位,待他們雖名為兄長,其實已是家主之尊。更不若其他友人自在。對於大半夜出現在自己臥房的表哥,江清然顯然十分意外:「表哥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江清流開門見山:「少平長老有意推選你為江家族長,你可知道?」

江清然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弄得一頭霧水:「他……從未跟我提過。而且族長一位,不是多年前就已定下了麼?」

江清流不理會他的問題:「你有意出任否?」

江清然連連擺手:「表哥,我的實力我自己清楚,斷不是主理江家的料。我素來無爭,你是知道的。」

江清流點頭,這位表弟的性子,他多少知道一些。他是閒人,不喜歡理事。他面色嚴肅:「目前江家,除我之外,另有資格承繼家業的,只剩下你與清語。只要你們在,你們的宗親就會存此異心。你二人宗系盤根交錯,人丁興旺,若存此心,江家必然四分五裂。」

江清然有些懂了:「表哥的意思……你是來殺我的?」

江清流站在月光難及的陰影裡,聲音如這疏桐月影:「若我的確心懷殺意而來,你當如何?」

江清然有些緊張地握緊手中劍柄,片刻又鬆開:「我……定非兄長對手。」

江清流身如鐵石:「你我雖非同胞兄弟,卻也是一脈同宗,我雖有心,又豈能行此同室操戈之事。」

江清然鬆了一口氣:「兄長前來,是否已有應對之策?」

江清流點頭:「兩日後,長老們會調回江清語,共商此事。我要你私下見他一面。」他湊過去,壓低了聲音。江清然聽完之後,面色微變:「清語為人素有大志,愚弟只怕是勸他不動。」

江清流神色淡漠:「若不奏效,你便以一言相告。」江清然看過來,江清流神色冰冷,「吾有薄野景行相助,殺他何須用刀?」

江清然神色微凜,江清流已然轉身離開。養了這老賊這麼久,總算也用上了一回。

《胭脂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