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流伸出手,見那人呼吸已經停止,也不再跟薄野景行置氣。水牢裡其餘人發現了他們的脫困,卻無一人呼救。
江清流本來有心想要搭救,但這時候見到這些人的眼神,他才覺得可怕。他們的眼中已經瀰漫了一種沉鬱的死氣,根本沒有什麼救生的慾望。就像是被繩子栓得太久的羔羊,已經不會再掙脫束縛。
薄野景行在打量前面的守衛,這時候水牢的看守顯然不太盡職,幾個人正在一起玩骰子。見到她小心打探的背影,江清流突然覺得這個人是真的可怕——她被囚禁了三十餘年,在江家地牢跟在這裡有什麼區別?!
薄野景行觀察了地形,轉頭看過來,見江清流望著自己怔怔地走神。她當然不客氣:「想什麼呢,這麼專心?」
江清流倒是實話實說了:「看見他們,突然想到被囚禁了幾十年的你。幾十年不能泯滅其志,應該是真的堅韌執著罷。」
薄野景行很認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實老夫遠沒有那麼堅韌執著,」江清流正要再開口,她又接著道,「之所以顯得這麼堅韌執著,不過是世人的襯托罷了。」
江清流就閉嘴了。
薄野景行先出去,示意他跟齊大跟上。齊大很有些臉紅,這些事,本來是應該他這樣的角色干的。薄野景行身材還算高大,但是極為纖弱。這時候行走也如有肉墊的貓一樣,悄無聲息。
幾個守衛正聚在一堆呢,江清流正準備分配任務,就見薄野景行飛身躍起,手中一抹紅光蕩出。紅光蕩成一個圓形,聚在一起的五個守衛,瞬間就沒了頭。
江清流心下微驚,這老賊之狠辣,他也不是沒有見識過的。然則今日這般卻也極為少見,看來接近真相,她也有些按捺不住了吧。
三個人出了水牢,很快一路向北。
前面是一條窄長的甬道,不時有成隊的守衛巡邏。這裡如此狹窄,交手不易。這些人手裡的兵器都是短兵器,很明顯是為了適應這裡的環境。江清流跟齊大剛剛過來,還沒來得及分析形式,薄野景行已經示意他們一人一邊躲好。
兩個人在轉角的左右兩側分別藏身,薄野景行先喝了一瓶胭脂露,這才撿起一根鎖鏈,猛地以鏈作鞭,一下子抽打在石牆之上。隨後她如同一隻輕巧的狸貓,一個翻身緊緊巴在甬道頂。
逼仄的空間裡,聲響總是特別明顯。很快地,那邊已有人喝道:「什麼人?!」
一隊人開始走近,江清流跟齊大那也是經驗豐富的,立刻聽出這一隊大約六個人。兩個人身上武器自然是早已被搜走,反倒是薄野景行的刀絲如同一件飾物一般,並未引起這群人的注意。
這時候江清流跟齊大互相看了一眼,待六個人走近,突然躍出,江清流猛然抓住一個人的手腕,右手奪短刃之時,左手已經以他為盾,擋住了另一個人刺來的鋒刃。
齊大跟他素來最有默契,這時候亦已奪刀在手,剩下的幾個人乍逢變故,一聲大喝,已經餓狼一樣撲上來。
而就在這時候,薄野景行突然由上撲下,襲其後背。
六個人連他們人數都沒看清,頓時一命嗚呼。
薄野景行手下留情,擰斷了三個人的脖子,這時候才招呼江清流和齊大:「把衣服換了。」
江清流跟齊大自然也正有此意,這一身濕透也就罷了,那股污水的臭味實在是受不了。薄野景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剝了一個守衛的衣服,立刻就解自己的衣帶。
齊大看著地上被剝得精光的守衛,又目瞪口呆地看著已經解下外衣,正在脫中衣的薄野景行。直到江清流瞪了他一眼,他才急忙轉過身去,不敢再多看一眼。
薄野景行把衣服換好,她還催促二人:「快點快點,磨唧什麼。還想不想光復你們家族了。」
江清流也只得換衣服,脫至腰間時,他腰帶裡竟也露出十幾個羊脂小玉瓶。薄野景行倒是十分好奇:「這是何物?」
江清流冷哼一聲,沒說話,薄野景行拿過一瓶聞了聞:「嘿,小娃娃很周到,還知道為老夫捎點胭脂露。」
她拿上一瓶喝了,大步往前走。
江清流跟齊大只得快步跟上,甬道長快走到了盡頭,外面又是繁複的地宮。其分岔之多,簡直像個迷宮。
江清流在查看哪邊更光滑平整——不論迷宮再多,陰陽道的人總會經常來往其間的。只要找出這些人行走的足跡,自然不會錯。
而薄野景行卻在想別的:「京都乃天子腳下,誰人能建如此繁複的地宮?」
江清流一怔,隨即與她對望一眼,兩個人都從彼此眼中看到震驚。
當年寒音谷被滅滿門,正道無一承認。而後陰陽道隨之崛起。如果說陰陽道沒有屠殺寒音谷滿門的實力,那麼加上另一個勢力就有了。
這個勢力非黑非白,無正無邪,而且其內部結構之龐大,完全無據可查。
那正是……朝廷。
而現在,整個京都地下,除了朝廷,誰能不動聲色修建如此繁複的地宮?!
「可是朝廷有什麼理由滅寒音谷滿門?」江清流替薄野景行悲哀,如果這背後的勢力是朝廷,那麼她想要報仇,就只是一場笑話了。那麼三十幾年的堅持,又算什麼?
他望向薄野景行,有心想要安慰,卻只見她的目光,仍然從容:「這邊行走的痕跡倒是明顯一些。」
江清流在猶豫——如果這個組織的背後支持勢力是朝廷,他豈非會官門結怨?
江湖與朝堂向來互不相犯,平時朝廷對江家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次動了陰陽道,會不會讓江家直接對上朝廷?
思想間,動作自然就慢了。他跟薄野景行畢竟不同,薄野景行孤家寡人一個,身負血海深仇而來。可他只是為了立威於武林。
本是為了家族,豈能害了家族?
他作此想,還一個字沒說,薄野景行已經開口了:「你若要走,老夫不會阻攔。但是動動你武林盟主的那個腦子好好想一想,如今這件事你不知道也是知道了。如果陰陽道被毀了,朝廷定然會置身事外,撇得乾乾淨淨。而如果陰陽道還在,你卻知道了真相,朝廷只會殺人滅口,保住自己天家的顏面。」
江清流心中暗暗驚詫於此人的察言觀色之能,薄野景行卻又是一笑,十分謙虛:「不用誇獎老夫,老夫本不是個英明神武之人,之所以英明神武,都是各位襯托。」
……
三人沿著往來痕跡明顯的甬道一路前行,江清流終於問出了一句話:「那個梵素素,是你未婚妻吧?」
說這話的時候他自己都覺得無比彆扭,這個人明明給自己生了個孩子了,可……
薄野景行卻只是嗯了一聲,江清流有些不解,方才水牢裡瀕死之人的話,他也聽了個七七八八:「她如果真的嫁給了陰陽道主,你怎麼辦?」
薄野景行似乎覺得這是個很可笑的問題:「怎麼辦?老夫是不是還得送份賀禮啊?」
江清流終於還是問出了自己一直疑惑的問題:「薄野景行,你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
薄野景行回眸一笑,眸中嫵媚欲滴:「你說呢?」
她與江清流本就離得近,這一回頭,紅唇幾乎觸及他耳朵的輪廓,江清流面色微紅。
前面傳來人聲,薄野景行的眼神立刻變得鷹一般敏銳。江清流跟齊大也立刻貼著牆壁站好。外面果然有人走近,是另一隊巡邏士兵。
這一次,江清流跟齊大不用薄野景行吩咐已經左右分開隱蔽。薄野景行卻搖搖頭,將刀絲絞在牆壁兩邊的燈架上。
那鮮艷欲滴的神兵利器因為太細,地道昏暗的光線根本無法看清。隨後薄野景行故意往後一跑,那隊巡邏的士兵立刻發現了,呼喝一聲,追了上來。
他們跑動的速度飛快,以至於頭沒跟上。前排的四個人脖子上都被劃斷了半根,當即斃命。剩餘的二人被江清流跟齊大一人一個,輕鬆解決。江清流突然明白過來——薄野景行是早就計劃好的。
她跟丁衝進到這裡,本就是打算孤身一人試探情況。
之前他認為憑她現在的體力,根本就不可能在陰陽道逃得性命。可是現在看來,這想法明顯是錯誤的。沒有了體力的薄野景行,還有一個絕世高手的經驗與智慧。
這江湖已經不再是三十年前的江湖,可三十年前的江湖客,還有著不下於當年的余勇。
薄野景行自然沒跑多遠,這時候已經返轉,隨手解下刀絲。江清流第一次如此認真地打量這件兵器。那鋒利的紅絲在薄野景行腕間如同情人的髮絲,寸寸溫柔。
薄野景行看著前面,走過甬道,面前出現了幾扇石門。石門上有陰陽八卦,以古篆標明了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八個方位。
「是個機關盤。」江清流出身名家,對這些東西自然有所涉列,「要找到絞鏈,通過絞鏈上的刻度可以推斷如何開啟石門。」
薄野景行卻似乎並不關心這個:「有何必要開啟石門?」
江清流跟她關心的畢竟不一樣:「我需要這個組織更多的罪證。」
薄野景行瞭然,當下屈指輕敲石壁,不一會兒,兩個人都發現了一處空心之處。江清流拿出腰刀,薄野景行卻是十指輕輕發力。表面看極其輕微的動作,而牆上石壁卻出現了一道裂紋。
江清流跟齊大大氣也不敢出,就見她全神貫注,一下又一下,將牆壁輕輕敲出一個洞來。江清流心中的震驚無以言表,他見過薄野景行隔空封住宮自在穴道的手段,知道這老賊對力道的把握極其了得。
然而今日一見,方知當日淺薄。
薄野景行只是估摸著牆壁的厚度,便能掌握力道,這種能力,已經遠遠超出他所認為的了得二字。
透過小孔,江清流查看了絞鏈的刻度,隨後按順序摁下八卦上面的方位。絞鏈一陣吱嘎作響,石門應聲開啟。
而裡面的景象卻叫人大吃一驚——只見裡面石床四張,分別陳列於四壁。這時候三張石床空置,有一張石床上捆綁著一個人。薄野景行當先走過去,只見這個人嘴巴大張著,眼睛也鼓了出來,胸口一個大洞,顯然是被人生生地挖心而死。
而他的血順著石床的放血槽流下去,在石床上留下暗紅的痕跡。
江清流走近看了看,也是奇怪:「這個人……是姜元,怎麼會死在這裡?」
薄野景行倒是略有了些興趣:「你認識?」
江清流點頭:「此人外號雲中袖,雙袖如鐵似劍,一度名震江湖。只是這兩年已經鮮有消息,萬想不到……」
薄野景行點點頭:「看樣子已死去一日了。」
江清流伸出手,合上那雙鼓出的眼睛,也是唏噓:「兩年前他曾向江家投過名帖,想不到再見面已是陰陽相隔。」
薄野景行卻沒空感慨,逕直去到另一個石門前,仍然敲開絞鏈。江清流將門打開,就見裡面被分成四個小囚室,每個小囚室裡都關著一個人——是活人。
他有些驚詫了:「你們是什麼人?」
這四個人沒有回答他,有一個人聽見響動,從床上坐起來。另外兩個人似乎什麼都沒聽見,仍然躺在床上喘息。還有一個人雖然坐起來,目光卻似乎並無焦距。
薄野景行細細打量,這四個人似乎有的已經失明,而有的沒有了聽覺。
薄野景行湊近細看:「是藥物所致。」
江清流跟齊大打開一扇鐵門進去,裡面的人目光呆滯。江清流仔細查看:「不止失去聽覺,似乎智力也受到影響。」
而這時候,另一個房間傳來聲音:「你們是誰?」
薄野景行看過去,就見那個房間裡一個雙目失明的人正望向他們的方向。江清流還沒答話,薄野景行先開口:「陰陽道已經被我們攻陷了。」
這話答得很技巧,不說自己正邪,只看這些人的處境,就知定是被陰陽道囚禁於此。仇恨陰陽道是肯定的,但其前身不知黑白,報出自己跟江清流的名號都不太好。萬一有仇,那恐怕此人不肯說真話。
果然這人一聽,立刻摸索著下床:「現在是哪一年?」
江清流報了年號,那個人長歎一聲:「二十四年啦,想不到我還有活著出去的那一天。」
薄野景行跟江清流對望一眼,此人看上去不過三十如許,如此說來,竟是六七歲就被關押在陰陽道了?
江清流問了一句:「你是何人?」
這個人理了理衣襟,竟也十分注意儀表:「我是江凌原,乃江家凌字輩,江凌河是我表兄。」
江清流一怔,江凌原失蹤時已經二十多歲,如此說來,此人已是四十四歲了?!
倒是薄野景行哈哈大笑:「娃娃,又給你找回一表叔,哈哈哈哈。」
江清流不理她,上前仔細辨認,語氣卻是將信將疑:「江凌原即使還活著,也是四十如許的人了,怎可能這樣年輕?」
那人一聽薄野景行的話,已是激動起來,這時候連忙回答:「你是江家的人?我如今看不見自己的樣貌,但我確是江凌原無疑!」
薄野景行看看他,轉回視線正對上江清流的目光——江凌原如此年輕,薄野景行也如此年輕。
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關聯?!
江清流打開門,將江凌原放出來,只見他皮膚格外蒼白,身體也十分瘦弱,但五官確實是十分年輕不錯。薄野景行湊近看他的雙眼,目光微凝:「是中毒。」
江清流歎氣:「表叔,小侄乃江凌河之子,江清流。」
江凌原頓時緊緊握住他的手:「清流……清流,我離家時你才四歲,想不到如今亦已長大成人了。族長可還安好?」
他所說的族長,自然是江隱天了。江清流一滯,還是如實回答:「太爺爺……已然辭世了。」
江凌原閉上眼睛,好半天才深吸一口氣:「那江家?如今族長是誰?」
江清流拍拍他的手:「江家一切尚好。太爺爺過逝後留下遺命,由小侄接任族長一位。」
江凌原眼眶濕潤:「好好好,你年紀輕輕便能孤身闖虎穴……」
二人正在垂淚敘舊,那邊薄野景行已經一腳插了進來:「說完趕緊走,你這表叔還是先留在這兒罷。二十四年都沒死成,留在這裡反倒更安全。日後陰陽道覆滅,你也有人證可以指控其罪行。」
江清流點頭,這才將江凌原扶到床邊坐下:「表叔,你視物不便,仍然留在此處。不多時梅應雪等人會帶人過來,等我們攻下陰陽道,再接您回江家。」
江凌原搖頭:「我和你們一起走,放心,瞎子不會連累你們。」
江清流有些為難,薄野景行卻是點頭:「帶上吧。」江清流還沒說什麼,她又接著道,「必要的時候還可以用來趟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