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蘇陌葉潤了口茶入嗓,道:「你略想想,若願幫我這個忙,勞茶茶給我傳個信。」
天陰有雨,小雨淅瀝下了一個時辰零三刻。未時末刻,有信自前府來,陌少斜倚窗欄,聽雨煮茶,拎著信角兒將信紙懶懶在眼前攤開,瞧著紙片上鳳九幾個答允的墨字,臉上浮出個意料之中的笑容。
此境到底是誰造出,蘇陌葉曾疑過沉曄,但此君待鳳九扮的阿蘭若在行止間同從前並無什麼大分別,若果真是沉曄所造,按他在阿蘭若往生後的形容,能重得回她,即便是個假的,也該如珠如寶地珍重著,這麼一副不痛不癢漠不關心的神態,倒是耐人尋味。
再則帝君已有幾日不見,他老人家的行蹤雖向來不可捉摸,但消失得如此徹底,卻並非一件常事。帝君在謀什麼大事陌少自覺不敢妄論。近幾日帝君似乎用他用得趁手,時常在他肩上排一些重任,晚一日曉得帝君的謀劃,算是落幾天心安少幾天頭疼。
他私心盼帝君他最好消失得更久一些無妨。
另一廂,自打送出信後,鳳九就很惆悵。
在陌少的回憶中,阿蘭若空手握白刃握得何等的雲淡風輕,撕袖子又撕得何等的瀟灑意氣。鳳九尋了把同傳說中的聖刀有幾分形似的砍柴刀,在手上比了比,刀未下頭皮先麻了一層,又演練了一遍單手撕袖子做綁帶的場景,手都紅了袖子卻連個邊角也沒損。
鳳九覺得,阿蘭若是真豪傑,但她是真糾結。那麼,若是提前把血放出來,拿個口袋盛著,待她上靈梳台救人時,啪一聲直接將血包扔到刀身上,這樣行不行呢?會不會顯得很突兀呢?
她日思夜想,自覺憔悴。
橘諾的大刑定在四月初七。
四月初二,鳳九夜觀星象,噓聲歎氣,三垣二十八宿散落長天,太微垣中見得月暈,她的星相學雖只學得個囫圇,大約也曉得此乃是赦罪之兆,略放寬心。
心寬後忽省得陌少這篇戲本子裡,息澤神君亦是個重角色,從前乃是因他沒有下山,由得阿蘭若在上君跟前胡亂編派,但此回息澤時時在上君跟前晃蕩,編胡話前,她是否需先同他知會一聲?
息澤神君,他近日是在何處來著?
正沉思間,忽然遙見得天邊乍現一道銀藍的光陣,鳳九早曉得這個世界有邊有界,天邊自然也不會是真正的天邊,瞧這個方向,像是白露林旁的水月潭。
水月潭於原來的梵音谷而言,是唯有女君得以前去泡溫泉的禁地,此境中的水月潭,卻是連王族也不能涉足之所,愈加的神秘。陌少提過一兩句,說水月潭就像是連著現世與新創之世的一個通道,既不循現世的法則,也不遵新創這個世界的法則束縛,是個險地,亦是個混亂之地。
既然是這樣的地方,此時卻陡現光陣,雖只那麼一瞬,亦大不尋常。陌少有句話點評鳳九點評得中肯:好奇心甚重。一個無聲訣捻起,不過頃刻,這個好奇心甚重的少女已端立在白露林裡水潭中間的一塊巨石上。
剛站穩,不及將四周瞟上一眼,聽聞背後蚊子哼哼的一個聲兒:「姑娘,姑娘,你擋著我了,麻煩站開些。」
鳳九嚇一跳,回頭一望,幾步外傘大的蓮葉結成一串,似盾牌般豎立在水潭旁,翠綠翠綠的極為扎眼且刺眼。提醒她的聲兒就是從那後頭傳來。
鳳九幾步過去,揭開其中一張蓮葉。葉子後頭出現一張小童的臉,驚歎地和她對視了片刻,立刻往旁邊讓了讓,羞赧道:「方纔沒有瞧見是這麼漂亮的一個姊姊,來來你坐我旁邊,最近這一排的好位置都被佔完了,幸虧我人長得小可以給你挪個位置出來……」
鳳九其實沒有搞懂這是在做什麼,但一看有位置,本著一種佔便宜的心態,順其自然地就坐了。左右綿延一望,果然都擠滿了小童,每個人手裡頭皆扶立著個荷葉柄擋著自己,虔誠地望著高空。
鳳九伸手彈了彈眼前的荷葉:「你們立這個是做什麼?」
身邊的小童子極為熱心道:「這個嘛,這是一種隱蔽,潭裡棲息的一尾猛蛟老爺正同一個厲害神仙打架,打得可好看了,我們闔族的小魚精都跑出來看熱鬧,撐個荷葉免得被猛蛟老爺注意到,呵呵……」
鳳九抽了抽嘴角,猛蛟老爺它直到現在也沒有注意到這個扎眼的荷葉陣真是太不容易了,心中對方纔所見的光陣因何而來有了個譜,誠懇求教道:「不知在此收蛟的卻是哪位神君?這尾猛蛟……猛蛟老爺又是犯了什麼樣的大錯?」
小童子遞給鳳九一把煮毛豆,挨著她又坐近一些,手指朝著前頭的水月潭一比畫道:「是這樣的,這個潭底有一個儲著許多靈氣的冰棺,冰棺裡頭睡了一個美人,我在下面玩的時候都看到過。冰棺裡的靈氣有時候會流出來,就引來了住在水潭另一頭的猛蛟老爺,因為護衛這口冰棺的法術施得很高超,猛蛟老爺起先只敢躲在周圍分食一些跑出來的靈氣,後頭覺得不過癮,就想打破冰棺將靈氣全部放出來。那天猛蛟老爺不行運,撞冰棺的時候正好被這個厲害的神仙路過遇到,就同它打了起來,已經打了兩天了。他們現在可能是在更前頭些的水裡頭打所以看不到,一會兒還會冒出來的。我們先休息一會兒,吃點兒煮花生和煮毛豆……」說著又遞給鳳九一把毛豆。
鳳九剝著毛豆,覺得潭底睡了個人這樁事還挺稀奇,但此時卻不安全,待打架的那二位從水裡頭冒出來後倒是可以下去一觀。
嘴裡頭嚼著無味的毛豆,鳳九歎息小魚精們其實挺懂享受。坐了人家的位子還吃了人家的豆,免不了在廚藝上提攜他們一兩句:「你們族裡有七香草沒有?曬乾磨粉拿個小罐封好,往後煮花生毛豆抑或是炒瓜子板栗都可以往裡頭勾一兩勺,味道比現在這個好。」
小童子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裡頭盛滿了欽佩和仰慕,誠懇地受了教。
不過片刻,遠處果然有水浪沖天而起,帶得他們眼前的荷葉都晃了一晃,正好晃出個縫隙來,鳳九趁勢將攢在身旁的毛豆殼扔出去。小童子一隻手穩住荷葉柄激動道:「看,他們出來了……」
另一隻手再遞給她一把毛豆。
鳳九抬頭一望,倒抽了一口涼氣。
水潭中參天大樹的光華將林子渲染得如同白晝,騰騰霧色繚繞著翠蘭的樹冠,遠望竟有幾分九天瑤台的意思。此時台上正盤踞著一尾吐息粗重的銀蛟,而月色清輝之下,銀蛟對面衣袂飄飄的持劍之人,不是幾日不見的息澤神君卻是哪個?紫衣的神君氣定神閒,浮立在最大的一株白露樹的樹梢頭,身後是半痕新月,清風入廣袖。
這是鳳九頭一回看息澤拿劍,大多時候她見到他時他都在搗鼓藥材,因此她私心將他定位得有些文弱。此時見他對著猛蛟的氣勢和威儀,竟覺得這種神姿似乎同他更合稱些。
他持劍的模樣,有一種好看的眼熟。
銀蛟長居於水潭之中,尤其擅水,長嘯一聲,竟有半塘的水顛簸起來,騰空化形為冰魄利箭。箭雨直向紫衣神君而去。
鳳九瞧著這個陣仗頭皮一麻,心道幸好息澤原本就是此境中人,此時可以聚起仙障來對抗,像她這種境外之人,在這裡會受到法術的限制,尋常仙術尚可,卻使不出什麼重法來,這種時刻必定被箭雨射成個篩子。
箭雨疾飛,一湧而來,卻見息澤並未聚起什麼仙障,反而旋身出劍。雪白的劍光中流矢紛落,待息澤手中劍光緩下來時,她眼尖地瞧見,最後幾簇箭頭被他用劍鋒輕輕一轉打偏,竟回射向憤怒的銀蛟。
銀蛟蜷起身子閃避,紫衣的神君冷靜地瞅著這個空隙急速出手,劍氣擦過蛟尾,竟斬下完完整整的一條尾巴來。
銀蛟痛吼一聲,斷尾拍打過身下的白露林,林木應聲而倒,上頭粘著大塊的蛟血,落進水裡頭融開,老遠都聞得到血腥味。
一列的小魚精個個興奮得眼冒紅光,鳳九身旁的小童子激動得毛豆都忘了剝,手緊緊地拽著鳳九的膝蓋:「猛蛟老爺是頭多尾蛟,尾巴能長七七四十九次,前頭砍的那四十九回它的尾巴都立刻就長出來了,你看這回就沒有長出來!」
鳳九目瞪口呆,生怕自己是看錯了,遲疑道:「我方才似乎瞧著神君他沒有祭出一絲法力,光憑著劍術把那個箭頭雨破了,還把你們猛蛟老爺的尾巴砍了?」
小童子握拳點頭道:「這兩天都是這麼打的呀,厲害神仙要是施法術就打不了這麼久了。我娘說打架這種事,最忌諱雙方懸殊過大,三招兩式間定勝負有什麼看頭。打架的趣味,在於你來我往間勝數的縹緲,懸著打架之人的命,也懸著看架之人的心,看得人眼珠子都捨不得挪,這才是一場有責任感的精彩好架,厲害神仙他很負責吧!」
徒劍宰蛟譬如空手擒虎,這個人的劍術到底是有多麼變態,鳳九無言了半晌,斟酌地捧場道:「神君他很負責,你娘也是一番高見。」
小童子面露得色,突然驚吼一聲:「呀,猛蛟老爺逃到水裡去了。」著急道,「他不曉得傷口流血的時候在水裡頭血流得更快嗎?」
鳳九心中感歎這是多麼有文化的一個小魚精,脖子亦隨著他的聲兒朝著戰場一轉。
四下搜尋間,潭水中驀然打出一個大浪,沉入水底的猛蛟突然破水而出,頭上頂著一團白光,細辨白光中卻是個棺材的形制。
一直淡定以待的息澤神君臉色竟似有微變,鳳九琢磨銀蛟頭上的這個,興許就是方才小魚精口中睡了個美人的冰棺,一時大感興趣,探頭想看得再清楚些。
息澤的劍中有殺意。方才雖然他砍了銀蛟的尾巴,她卻並沒有感到這種殺意,銀蛟似乎亦有所感,得意地一番搖頭晃腦,但頃刻肚子上就中了一劍。
冰棺自高空直垂而下。
在它垂落的過程中,鳳九感覺有一瞬看清了棺中人的面容,還來不及驚訝,便被一種魂魄離體的輕飄之感劈中,腦中一黑。待穩住心神消了眩暈後,她驚訝地發現,自己似乎正在半空急墜。
有一隻手攬上她的腰,接著撞進了一個帶著白檀香和血腥氣的胸膛。
耳邊有急速風聲,沉穩心跳聲。
鳳九試著抬頭,望上去的一瞬,對上一雙深幽的眼睛。這雙眼睛前一刻還含著凍雪般的冷肅之意,待映出她的面容迎上她的目光時,卻猛地睜大。
真是漂亮。青丘的第一個春陽照過雪原也不過如此。
鳳九分神想著,覺得摟著自己的手更緊了些,近在耳畔的喘息竟有一絲不穩。
息澤神君他,有些失態。
在這裡看到自己是這麼值得激動的一樁事嗎?鳳九覺得稀奇。
風聲獵獵,也不過就是幾瞬,略啞的聲音貼著她的耳廓說了兩個字:「藏好。」下一刻已將她推了出去。雖是一個危急時刻,力度卻把握得好,她掉落在白露樹的一個枝丫上時沒有覺得什麼不適。
再抬頭望時,息澤御風已飛得極遠,將銀蛟徹底引離了這一方水潭,似乎打算將新戰場設在潭那邊的一方禿山上。
鳳九棲在白露丫子上,右手在眉骨處搭個涼棚往禿山的方向一瞧,什麼也沒瞧見,耳中只聽到猛蛟時而痛苦的長嘯,料想息澤正佔著上風,並不如何擔心。新月如鉤,潭似明鏡,待要從棲著的丫子上下來,卻見潭水中映出一個佳人倩影。鳳九定睛瞧清楚潭水中佳人的倩影,一頭從樹丫子上栽了下去。
哆嗦著從水裡爬上岸時,鳳九都要哭了。她終於搞清了方才息澤為何有那麼一驚。原來冰棺裡的美人醒了。
醒來的美人在何處?片刻前在息澤的懷中,此刻正趴在岸上準備哭。
一心一意準備哭的鳳九覺得,她今天實在是很倒霉。普天下誰有她這樣的運氣,看個熱鬧也能把魂魄看到別人的身上。陌少說過此地混亂,但她沒想到能亂到這個地步。她此時宿著冰棺美人的殼子,她連怎麼宿進她殼子的也不曉得。她離開了阿蘭若的殼子,也不曉得那個殼子現今又如何了。
還沒等她醞釀著哭出來,幾棵白露樹後卻率先傳出來一陣肝腸寸斷之聲。她認出來哭天搶地的那個正是方才挨著她坐的小魚精,圍著他的另外兩串小魚精默默地抹著眼淚,他們中間的地上,直僵僵躺著的恰是阿蘭若的殼子。
萍水相逢的小魚精哭得幾欲昏厥:「漂亮姊姊你怎麼這麼不經嚇啊,怎麼就嚇死了啊……」強撐著昏厥未遂的小身子,鼻子一抽一抽:「阿娘說人死了要給她上兩炷香,我們沒有香,我們就給你上兩把毛豆……」 其餘的小魚精也紛紛效仿,不多時,阿蘭若的身上就堆滿了煮花生和煮毛豆。
小魚精們的義氣讓鳳九有點兒感動,一直感動到他們掏出一個打火石來打算把阿蘭若給火葬了。趁著火星還沒打出來,鳳九躲在樹後頭,趕緊捻動經訣隔空將阿蘭若的殼子推進了水中。殼子掉進水中的那一刻,她抹了把腦門上的冷汗,亦不動聲色潛進了水潭中。
在鳳九的算盤裡頭,一旦她靠近阿蘭若的殼子,說不準就能立時換回去,屆時她同這個冰棺美人各歸各位,正是造化得宜。
她在水底下握住阿蘭若的手,沒有什麼反應;抱住阿蘭若,還是沒有什麼反應;捻一個魂魄離體的訣,卻覺此時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像被捆在冰棺美人的殼子裡,脫離無法。
事情它,有些許大條了。
誠然她並非真正的阿蘭若,變不回去心中也覺沒什麼,但頂著阿蘭若的臉,吃穿用度上不用操心,頂著這個冰棺美人的臉,莫非天天跟著小魚精們吃毛豆?毛豆這個東西偶然一吃別有風味,天天吃還是令人惶恐。再則她還應了陌少要頂著阿蘭若的身份幫他的忙,半途而廢也不是她的行事。
鳳九在水底下沉思,既然變不回去了,而她又必得讓所有人繼續認為她是阿蘭若,有什麼法子?唔,施個修正之術,將比翼鳥一族關乎阿蘭若模樣的記憶換成這個冰棺美人的,或許是條道。
鳳九想起她的姑姑白淺有一句名言,只有課業學得不好的人才是真正的聰明人。此情此景,片刻就能想出這麼個好主意,鳳九在心中欽佩自己是個真正的聰明人,順便一讚姑姑的見解。但課業不好,卻始終是個問題。
當初夫子教導修正術時她一直在打瞌睡,施術的那個法訣是怎麼念的來著?被銀蛟頂出去的冰棺如今已落回湖中,就在她們腳底下,鳳九胡亂將阿蘭若塞入冰棺,又胡亂照著一個朦朧印象施了個修正術,胡亂寬慰自己既然是個真正的聰明人,一個小小的修正術豈有什麼為難之理。做完這一切,她登時將諸煩惱拋諸腦後,踩著水花浮上水面,打算關懷一下息澤打架打得如何了。
看熱鬧的小魚精已散得空空,徒留岸邊一排扎眼的荷葉懨懨攤著,遠處的禿山似乎也沒有什麼動靜,鳳九感到一瞬莫名的空虛。
低頭再望向水面時,水中人長髮披肩,白裙外頭披了件男子的紫袍,瞧著竟然有些縹緲熟悉。
一道白光驀然閃過鳳九的靈台,這個冰棺中的少女,會不會是她真正的殼子?她無法再移到阿蘭若的殼子裡,乃是因她機緣巧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中?這個想法激得她不穩地後退一步。
但來不及深想,天邊忽然扯出一道稠密的閃電,雷聲接踵而至,老天爺有此異象,必是有惡妖將被降服。果然,禿山上傳來猛蛟的聲聲痛吼,冷雨瓢潑,藉著白露林的璀璨光華,可見乃是一場赤紅的豪雨。
鳳九抬頭焦急地搜尋息澤的身影,雨霧煙嵐中,卻只見紫衣神君遙遙的一個側影,身周依然沒有什麼仙法護體,銀色的長髮被風吹得揚起來,手中的劍像是吸足了血,繞著一圈淡淡的紅光,氣勢迫人。
猛蛟身上被血染透,已看不出原本覆身的銀鱗,眼中卻透出凶光,露出極其猙獰的模樣。
鳳九不禁打了個哆嗦。
被激得狂怒的困獸昂頭嘶吼,電閃之間彎角向紫衣神君瘋狂撞過去,像是已放棄了法術,要以純粹的力量做最後的勝負一搏。鳳九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嘶聲急喊快躲開。紫衣神君卻並未躲開,反而執劍迎上去,劍鋒極穩極快,斬風破雨之勢直劈過蛟首,但那樣硬碰硬的姿勢,堅硬的蛟角亦無可避免刺過他的身體。那一瞬間不曉得眼睛為何那樣靈敏,鳳九見他反手斬斷刺進身體的蛟角,只皺了皺眉,臉上甚至沒有其他痛苦的表情。
白露林的光華一瞬凋零,滿目漆黑間,鳳九覺得自己聽到了蛟首落地時的沉重撞擊。她喊了兩聲息澤,沒有人回應。她跌跌撞撞地爬上一個小雲頭,朝著禿山行得近了些,血腥氣漸重間,她一迭聲地喊著息澤,但仍然沒有人回應。
02.
空中影出一輪圓月,四月初二夜,卻有圓月,也是奇哉。雨下得更大,倒是褪了血色。鳳九的小雲頭吸足了雨水,一動一行軟綿綿的,頂不住沉重,最後歇在禿山的一個山洞口。
她全身上下都被雨水澆透,心口一陣涼。
息澤在哪裡,是不是傷得很重,還是已經……他最近都對自己不錯,冒險去始空山給她取護魂草,送她魚吃,她被橘諾兩姐妹算計時,他還來給自己解圍。
她不曉得心頭的恐慌是不忍還是什麼,也不曉得身上的顫抖是冷還是在懼怕什麼。她覺得她不能待在這個山洞,外頭雨再大,不管他是傷了還是怎麼了,她得把他找出來。
正要再衝進雨幕,身後的山洞裡卻傳來一聲輕響。此種深林老洞,極可能宿著一兩頭奇珍異獸。鳳九攀著洞壁向裡頭探了一兩步,並未聽到珍獸的鼻息,又探了一兩步,一陣熟悉的血腥味飄進鼻尖。
顧不得小心扶著巖壁,鳳九顫著嗓子試探地喊出息澤兩個字,幾乎是一路跌進了山洞。
洞口還好些,依稀有月光囫圇見得出個人影,洞裡頭卻是黑如墨石。
她一向怕黑,自從小時候走夜路掉進一個蛇窩,也不怎麼再敢走夜路,今天晚上不曉得哪裡借來的一個肥膽。子夜無邊,濕乎乎的山洞裡頭一線光也沒有,她渾身發毛,哆嗦著預備從袖子裡掏顆明珠出來照明。方纔她在洞口就該將它掏出來,也不至於不體面地滾進山洞,她不曉得那時候自己怎麼就會忘了。
手指剛觸到袖子裡的明珠,忽感到一股大力將她往後一扯。她啊地驚叫一聲,明珠啪一聲墜地,順著一個斜坡直滾到一個小潭中。小水潭醞出淺淺的一團光,但只及得她腳下。她才發現方才自己是站在一尾臥蛇的旁邊 ,再多走一步,一腳踩上去,難免不會被它兩顆毒牙釘入腿中。此刻,這尾臥蛇已斷作兩截。
一隻手摟在自己腰間,將她穩穩收進懷中。她雖是個小女孩,到底青丘的帝姬做了這麼多年,家學淵源還是能耳濡目染一些,曉得判斷這種時刻,會救自己的不一定就是友非敵,需更祭出些警醒來。她定了定神,像凡間那些隨意扯塊布就能當招牌的摸骨先生一樣,有意無意地摩挲過圍在腰間的手,想借此斷出身後人大體是個什麼身份。
極光潔的一隻手,食指商陽穴處並無鱗片覆蓋,不是什麼山妖地精。小指指尖圓潤,亦並非鬼族魔族。手掌比自己大許多,應是個男子。指端修長,膚質細膩,看來是位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手掌略有薄繭,哦,公子哥兒偶爾還習個刀或習個劍。
正待進一步摸下去,忽然感到身後的呼吸一窒,又是一股大力,反應過來時,鳳九發現自己背貼著身後的岩塊,困在了公子哥兒和洞壁的中間。
洞頂的石筍滴下水珠,落進小潭中,滴答。
朦朧光線中,她雙手被束在頭頂,公子哥兒貼得她極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乾燥的手指卻撫上她的臉頰,如同方纔她撫著他一般,眉毛,眼角,鼻樑,狀似無意,漫不經心。
她不曉得原來這種摩挲其實是很撩人的一件事,要是她曉得,借她一千個膽子她方才也不那麼幹。
對了,公子哥兒是息澤神君。
她方才沒有猜到是息澤,因那隻手溫暖乾燥,並無什麼血痕黏漬,乾淨得不像是才屠過蛟龍的手。此時一回想,她同息澤相見的次數也算多,但著實沒有看過他狼狽的模樣,這樣的行事做派,倒像是一下戰場就能將自己收拾得妥帖。
他的手指停在她唇畔,摩挲著她的嘴唇,像立在一座屏風前,心無旁騖地給一幅絕世名畫勾邊。鳳九忍不住喘了一口氣,在唇邊描線的手指驟停,鳳九緊張地舔了舔嘴角。息澤古冰川一般的眼忽然深幽,她心中沒來由地覺得有什麼不對,本能往後頭一退。身子更緊地貼住巖壁那一刻,息澤的唇覆了上來。
後知後覺的一聲驚呼被一點兒不留地封住,舌頭叩開她的齒列,滑進她的口中。他閉著眼,每一步都優雅沉靜,力量卻像是颶風,她試著掙扎,雙手卻被他牢牢握住不容反抗。她聞到血腥與白檀香,原本清明的靈台像陡然布開一場大霧。
她覺得腦子發昏。
這樣的力道下,她幾乎逸出呻吟,幸好控制住了自己,但唇齒間卻含著沉重的喘息,在他放輕力度時,不留神就飄了出來。
緊握在頭頂的雙手被放開,他扶上她的腰,讓她更緊地貼靠住他,另一隻手撫弄過她的肩,一寸一寸,扶住她的頭,以勉她支撐不住滑下去。她空出的雙手主動纏上他的脖子,她忘了掙扎。他吻得更深。她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這種感覺很熟悉,好像這種時候她的手就應該放在那個位置。
她腦子裡一片空白。他的唇移到了她的頸畔。她感到他溫熱的氣息撫著她的耳珠。體內像是種了株蓮,被他的手點燃,騰起潑天的業火。這有點兒像,有點兒像……她的頭突然一陣疼痛,靈台處冷雨瀟瀟,迷霧剎那散開,迎入一陣清風。
神思歸位。
洞中的塵音重灌入耳,鐘乳石上水滴石上,像誰漫不經心撥弄琴弦,靜謐的山洞中滑出極輕一個單音。她一把推在息澤的前胸,使了大力,卻沒推動。他的嘴唇滑過她的鎖骨痛哼了一聲,頭埋在她的左肩處,仍摟著她的腰,輕聲道:「喂,別推,我頭暈。」
推在息澤胸口的手能感覺到莫名的濕意,舉到眼前,藉著潭中明珠漸亮的暖光,鳳九倒抽一口涼氣,瞧著滿手的血,只覺得幾個字是從牙齒縫裡頭蹦著出來的:「流了這麼多的血,不暈才怪。」
肩頭的人此時卻像是虛弱:「別動,讓我靠一會兒。」
血腥味越來越濃重,鳳九咬著牙道:「光靠著不成,你得躺著,傷口沒有包紮?」
息澤低聲:「正準備包紮,你來了。」
鳳九木聲道:「我沒讓你把我按在牆上。」
息澤不在意道:「剛才沒覺得疼,就按了。」又道,「別惹我說話,說著更疼了。」
扶著重傷的息澤前後安頓好,鳳九分神思索,這個,算是什麼?
她被佔便宜了。被佔得還挺徹底。
按理說,她該發火,凡是有志氣的姑娘,此時扇他一頓都是輕的。但佔便宜的這個人,如今卻是個重傷患,不等她扇,已懨懨欲昏地躺在她的面前,她能和一個傷患計較什麼?
她沒有想通,他方纔的力氣到底是打哪裡冒出來的?那樣的陣仗,著實有些令她受驚,親這個字還能有這麼重的意思,她連做夢都沒有想過。其實今天,她也算是長了見識。
洞中只餘幽幽的光和他們兩人映在洞壁的身影,細聽洞外雨還未歇。
聽著瀟瀟雨聲,鳳九一時有些出神。
在青丘,於他們九尾狐而言,三萬歲著實幼齡,算個幼仙。她這個年紀,風月之事算夠格沾上一沾,更深一層的閨房之事,卻還略早了幾千年。加之在她還是個毛沒長全的小狐狸時,就崇拜喜歡上東華帝君,聽折顏說,比之情懷熱烈的姑娘,帝君那種型約莫更中意清純些的,她就一心一意把自己搞得很清純。
念學時她一些不像樣的同窗帶來些不像樣的書冊請她同觀,若沒有東華帝君這個精神支柱她就觀了,但一想到帝君中意清純的姑娘……她沒收了這些書冊,原封不動轉而孝敬了她姑姑。
當年他老爹逼她嫁給滄夷時,其實是個解閨房事的好時機。按理說出嫁前她老娘該對她教上一教,但因當年她是被綁上的花轎,將整個青丘都鬧成了一鍋糊塗粥,她娘親頂著一個被她吵得沒奈何的腦子,那幾日看她一眼都覺得要少活好幾年,自然忘了要教她。
她去凡間報恩那一茬,無論是那個宋姓皇帝還是葉青緹,卻皆是不得她令連握她一根小指頭都覺得是褻瀆了她的老實人,這一層自然揭過不談。
到此時,鳳九才驚覺,她長這麼大,宋皇帝葉青緹再加上個息澤神君,被迫嫁出去三回,滄夷神君處算是欲嫁未遂一回;且此時一邊擔著個寡婦的名號,一邊被迫又有了個夫君。自然,這等經歷對他們當神仙的來說並不如何離奇,離奇的是,她到此時竟仍對閨房之事一無所知。當年追東華時追得執著,她竊以為有了這層經歷,謙謹說自己也算一顆情種了,但天底下哪有情種當成她這個樣子?
從前沒有細究,今日前後左右比一比,究一究,壽與天齊的神女裡頭,她這顆清純的情種連同她十四萬歲高齡才嫁出去的姑姑,在各自的姻緣上,實在是本分得離譜,堪稱兩朵奇葩。
她娘家的幾位姨母時常深恨她長得一副好面皮,竟沒有成長為一個玩弄男仙的絕代妖姬,實在是很沒有出息,見她一次就要歎她一次。她今日恍然,自己的確令赤狐族蒙羞。從前在姨母們唏噓無奈的歎息中,她還想過要是她能將無情無慾的東華帝君搞到手,就會是一樁比絕代妖姬還要絕代妖姬的成就,屆時定能在赤狐族裡頭重振聲威,族裡所有的小狐仔都會崇拜自己。追求帝君沒有成功,她才明白原來絕代妖姬並不是那麼好當的。而如今她連這個志氣都沒有了,都遺忘了。
她想了許多,只覺得,這些年,她實在是把自己搞得清純得過了頭,有空了還是應該去市面上買幾本春宮——那種冊子不曉得哪裡有得賣。
枯柴被火舌燎得畢剝響動。她方才施術從洞外招來幾捆濕透的柴火烘乾,一半點著,一為驅寒,一為驅蛇,另一半捻細拍得鬆軟,又將身上的紫袍脫下來鋪在上頭,算臨時做給息澤的一個臥床。她覺得她那件紫袍同息澤身上的頗有些像,但也沒多想什麼。
此時火光將山洞照得透亮,水月潭雖是個混亂所在,倒也算福地,周邊些許小山包皆長得清俊不凡,連這個小山洞都比尋常的中看些。
他們暫居的這處,洞高且闊,洞壁上盤著些許籐蘿,火光中反射出幽光。小潭旁竟生了株安禪樹,難為它不見天日也能長得枝繁葉茂,潭中則飄零了幾朵或白或赤的八葉蓮,天生是個坐禪修行的好地方。
息澤神君躺在她臨時休整出來的草鋪上,臉色依然蒼白,肩頭被猛蛟戳出來的血窟窿包紮上後,精神頭看上去倒是好了許多。
鳳九慶幸蛟角刺進的是他的肩頭,坐得老遠問:「現在你還疼得慌嗎?可以和你說話了嗎?」
息澤瞧她幾乎坐到了洞的另一頭,皺了皺眉:「可以。」補充道,「不過這個距離,你可能要用吼的。」
鳳九磨蹭地又坐近了幾寸,目光停在息澤依然有些滲血的肩頭上,都替他疼得慌,問道:「它撞過來的時候,你怎麼不躲開啊?」
息澤淡聲:「聽不清,大聲點兒。」
鳳九鼓著腮幫子又挪近幾寸,恨恨道:「你肯定聽清了。」但息澤一副不動聲色樣,像是她不坐到他身旁他就絕不開口。她實在是好奇,抱著雜草做的一個小蒲團訕訕挨近他,復聲道:「你怎麼不躲開啊?」
息澤瞧著她:「為什麼要躲,我等了兩天,就等著這個時機。不將自己置於險地,如何能將對方置於死地?」
他這個話說得雲淡風輕,鳳九卻聽得心驚,據理反駁道:「也有人上戰場回回都打勝仗,但絕不會把自己搞成你這個模樣的,你太魯莽了。」但她心中卻曉得他並不魯莽,一舉一動都極為冷靜,否則蛟角絕非只刺過他的肩頭。她雖未上過戰場,打架時的謀劃終歸懂一些。不過鬥嘴這種事,自然是怎麼讓對方不順心怎麼來,鬥贏了就算一條好漢。
息澤卻像是並未被激怒,反而眼帶疑惑:「近些年這些小打小鬧,你們把它稱之為戰場?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罷了。我今次這個也談不上什麼戰場,屠個蛟是多大的事。」
鳳九乾巴巴地道:「此時你倒充能幹,倘若用術法就不是多大的事,你為什麼不用術法?」
這個問題息澤思忖了一瞬,試探道:「顯得我能打?」
鳳九抄起腳邊一個小石頭就想給他傷上加傷,手卻被息澤握住,瞧著她低聲道:「這麼生氣,因為我剛才親得不夠好?」
鳳九捏著個小石頭,腦中一時空空,話題怎麼轉到這上頭的她完全摸不出名堂,他們方才不是還在談一樁正經事嗎?她遲鈍了片刻,全身的血一時都衝上了頭,咬牙道:「他們不是說你是最無慾無求的仙?」
這個問題息澤又思忖了一瞬,道:「我中毒了,蛟血中帶的毒。」
鳳九瞧著他的臉,這張臉此時俊美蒼白,表情挺誠懇,鳳九覺得,這個說法頗有幾分可信。息澤近日不知為何的確對她有些好感,但遙想當日她中了橘諾的相思引,百般引誘他,此君尚能坐懷不亂,沒有當場將她辦了,他雖有些令人看不透,但應是個正人君子。
她暗自覺得,他適才的確是逼不得已,她雖然被佔了便宜,但他心中必然更不好受,頓時憐憫,道:「我在姑姑的話本子裡看過,的確是有人經常中這樣的毒,有些比你的還要嚴重些。若適才只為解毒,我也並非什麼沒有懸壺濟世的大胸懷的仙,這個再不必提了,你也不必愧疚,就此揭過吧。」
息澤贊同地道:「好,我盡量不愧疚。」側身向她道:「唱首歌謠來聽聽。」
鳳九疑惑:「為什麼?」
息澤道:「太疼了,睡不著。」
雖然他全是一派胡說,但鳳九卻深信不疑,且這個疼字頃刻戳進了她的心窩。
要強的人偶爾示弱就更為可憐,她愈加地憐憫,注意到息澤仍握著自己的手,也沒有覺得在佔她的便宜,反而意料他確然疼得厲害,此舉是為自己尋個支撐。
憐弱的心一旦生出來,便有些不可收拾,覺察息澤這麼握著自己的手不便當,她乾脆棄了小蒲團坐在他的臥榻旁。曉得息澤此時精神不好,歌謠裡頭她也只挑揀了一些輕柔的童謠唱。
有些許回聲,像層迷霧浮在山洞中,息澤的頭靠在她腿上,握著她的手放在胸前,微微閉著眼,模樣很安靜。
她料想著他是不是已經睡著,停了歌聲,卻聽他低聲道:「我小時候也聽人唱過一些童謠,和你唱的不同。」
鳳九道:「你又不會唱。」
息澤仍然閉著眼睛:「誰說不會。」他低聲哼起來,「十五夜,月亮光,月光照在青山上,山下一排短籬牆,姑娘撒下青豆角,青籐纏在籬笆上,青籐開出青花來,摘朵青花做蜜糖。」
鳳九印象中,年幼的時候,連她老爹都沒有唱過童謠哄過自己。在她三萬多年的見識裡頭,一向以為童謠兩個字同男人是沾不上邊的。但息澤此時唱出來,讓她有一種童謠本就該是男人們唱的錯覺。他聲音原本就好聽,此時以這種聲音低緩地唱出來,如同上古時祝天的禱歌。她以前聽姥姥唱過一次這個歌謠,但不是這種味道。
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輕聲道:「我聽過,最後一句不是那麼唱的,是做嫁妝。青籐開出青花來,摘朵青花做嫁妝。你自己改成那樣的對不對,你小時候很喜歡吃糖嗎?」
洞中一時靜謐,火堆亦行將燃滅,她靠著安禪樹,息澤的聲音比她的還要低:「如果吃過的話,應該會喜歡。我沒有父母,小時候沒人做糖給我吃。看別人吃的時候,可能有點兒羨慕。」她睡意矇矓,但他的話入她耳中卻讓她有些難過,情不自禁地握了握他的手指,像是今夜,她才更多地知道息澤。
「你以後會做給我吃嗎?」她聽到他這樣問,就輕輕地點了點頭。困意重重中,覺得他可能閉著眼睛看不見,又撫了撫他的手指,像哄小孩子,「好啊,我做給你吃,我最會做蜜糖了。」
漸微的火光中,洞壁的籐蘿幽光漸滅,潭中的八葉蓮也合上了花心。
紫衣的神君睜開眼睛,瞧見少女沉入夢鄉的面容。黑如鴉羽的墨發披散著,垂到地上,像一匹黑綢子,未曾綰髻,顯得一張臉秀氣又稚氣,額間朱紅的鳳羽花卻似展開的鳳翎,將雪白的臉龐點綴得艷麗。這才是真正的鳳九,他選中的帝后。
不過,她給自己施的這個修正術,實在是施得亂七八糟。這種程度的修正術,唬得過的大約也只有茶茶之流法力低微的小地仙。
他的手撫了撫她的額間花,將她身上的修正術補了一補。她呢喃了一兩句什麼,卻並未醒過來。九尾白狐同赤狐混血本就不易,生出她來更是天上地下唯一一頭九條尾巴的紅狐狸,長得這樣漂亮也算有跡可循。他覺得自己倒是很有眼光。
但有樁事卻有些離奇。
他確信,當初是他親手將小白的魂魄放入了橘諾的腹中,結果她卻跑到了阿蘭若身上。此前雖歸咎於許是因這個世界創世的紕漏,但今日,她的魂魄又自行回到了原身上。
這不大尋常。
倘說小白就是阿蘭若,阿蘭若就是小白……帝君隨手捻起一個昏睡訣施在鳳九眉間,起身抱著她走出山洞。
肩上的傷口自然還痛,但這種痛於他不過了了,他樂得在鳳九面前裝一裝,因他琢磨出來,小白有顆憐弱之心,他只要時常裝裝柔弱,縱然他惹出她滔天的怒氣,也能迎刃化解。小白有這種致命的弱點,但他卻並不擔心其他的男仙是否也會趁她這個弱點。他覺得,他們即便有那個心,可能也拉不下這個臉皮。他有時候其實很搞不懂這些人,臉皮這種身外物,有那麼緊要嗎?山外星光璀璨,冷雨已歇。
不消片刻,已在沉入水底的冰棺中找到阿蘭若的軀殼。帝君抱著鳳九,招來朵浮雲托住盛了阿蘭若的冰棺。方走出不拘這個世界法則的水月潭,注目冰棺中時,阿蘭若的身體已如預料中般,一點一點消逝無影。頃刻後,冰棺中再無什麼傾城佳人。
鳳九在睡夢中摟住他的脖子,往他懷中蹭了蹭。他尋了株老樹坐下,讓她在他懷中躺得舒服些。眉頭微微蹙起,有些沉思。
這是取代。
因小白是阿蘭若,或阿蘭若曾為小白的轉世,所以當初她的魂魄才會罔顧他的靈力相擾,進入阿蘭若的身體裡,取代了這個世界裡阿蘭若的魂魄。若彼時,不是他將小白的身體放在水月潭修養,若她的身體亦進入此境的法則中,必是從軀殼到魂魄,都完完全全取代阿蘭若,就像此時。
但倘小白真是阿蘭若……
若他沒有記錯,阿蘭若是降生於二百九十五年前,比翼鳥族盛夕王朝武德君相裡闋即位的第五年。
三百年前,妙義慧明境呈崩塌之相,迎來第一次天地大劫,他以大半修為將其補綴調伏,要將捨去的修為補回來,需沉睡近百年。阿蘭若降生時,他應是在無夢的長眠中。雖不大曉得世事,但據後來重霖報給他的神界的大事小事,那時候小白應是在青丘修身養性。
好八卦的司命也提過一提,近三百年來,小白她唯一一次長時間離開青丘,是在二百二十八年前,去凡界報個什麼恩報了近十年。
這麼說,阿蘭若出生的時節,小白不可能來梵音谷,時間對不上。再則,相貌也對不上。
小白同阿蘭若,必然有什麼聯繫,但到底是個什麼聯繫,此時卻無從可考。
倘有妙華鏡在,能看到阿蘭若的前世今生,一切便能迎刃而解,可惜妙華鏡卻在九天之上。
他平素覺得這個瀑布做的鏡子除了瞧著風雅些外並無大用,沒想到還真有能派上大用場的時候。
為今之計,只有現打一面了。估摸需四下尋尋有沒有合適的材料,他記得梵音谷有幾座靈氣尚可的仙山。他許久沒再打過鏡子,妙華鏡,也算是把高難度的鏡子。花費的時間,大約會有些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