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貴妃出家,皇子依例應抱去皇后宮裡養。元貞她娘卻十分剛性,死也不把元貞交出去,帶著元貞一同在道觀裡住著,直住到元貞十六歲,方派了個道姑將元貞送回宮裡去。說與元貞同回的這個道姑,正是元貞的師父,也是元貞他真正的親爹——北海水君桑籍送去凡界看護他的一個婢女。我此番去凡界護著元貞幫他度劫,頂替的便是他這個師父。
將少辛打發走,我便開始合計,需先去南極長生大帝處尋司命星君走個後門,打聽打聽元貞十八歲的這個劫數究竟是個什麼劫,哪個日子哪個時辰落下來,如何應到人身上。元貞這個劫不是天劫,非要應到人身上才算數,乃是個命劫,避過即可。
不過,南極長生大帝與我沒什麼交情,他手下的六個星君我更是連照面也未曾打過。此番貿然前去,也不曉得能不能順利討得個人情。夜華邊收拾文書邊道:「司命星君脾氣怪,他手中那本命格簿子,便是天君也不定能借來看一看。你要想從他那處下手,怕有些擺不平。」
我愁眉苦臉將他望著。
他頓了頓,喝了口茶又道:「唔,我倒是有個法子,不過……」我真誠而又親切地將他望著。
他笑道:「若我幫你拿來他的命格簿子,你可要答應我一件事。」我警戒地將他望著。
他雲淡風輕道:「不過是讓你去凡界時將法力封了,你以為我要說什麼。修改命格本就是個逆天的事,即便天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摻了多少法力去改那命格,便定然有多少法力反噬到你身上,這點你該比我更加清楚才是。你雖是上神的階品,被這麼反噬幾次也十分嚴重。萬一屆時正輪到我繼天君的位你繼天後的位,該怎麼辦?」
天帝天後繼位,必受八十一道荒火九道天雷,過了這個大業方能君臨四海八荒,歷來皆是如此。若這個當口被自身法力反噬,是真正的要命。我左右思量,以為他說得很對,點頭應了。應了後才反應過來:「你我尚未成親,若最近你要繼天君的位,我定然不能與你一同繼位。左右我是要同你成了親才能繼位的。」
他放下茶杯來定定地將我望著,忽而笑道:「這可是在怪我不早日向你提親了?」
我被他笑得腦門上登時落下一滴冷汗,乾笑道:「我絕沒那個意思,哈哈,絕沒那個意思。」
夜華果然是個日理萬機的,辦事很重效率,第二日大早便將司命星君的命格簿子擱到了我眼前。早先聽他講這薄薄一冊簿子如何貴重稀罕,我還以為即便賣他的面子也只能打個小抄,沒想到能將原物討來。
夜華將簿子遞給我時,唏噓了兩聲。
將元貞的命格翻完,我也唏噓了兩聲。
如此盤根錯節跌宕起伏雜花生樹的命運,元貞小弟這一生很傳奇啊。
命格上說,元貞從出生長到十八歲都很平安。壞就壞在他一十八歲這年的六月初一。
六月初一韋陀護法誕,皇帝出遊漱玉川與民同樂,領了一大幫的妃嬪貴人,太子元貞也隨扈在列。正午時分,漱玉川中,盈盈飄過一枚畫舫。畫舫裡坐了名美人,輕揚婉轉,團扇遮面。和和樂樂的好景致裡,天空卻驀地飛過一隻碩大的鵬,利爪將小畫舫一撓一推。小畫舫翻了。美人抱著團扇驚慌失色撲通一聲掉進水裡。
元貞小弟因自小長在道觀,性子和善,又擅鳧水,立時跳進川中,一把將美人撈了上來。
隔著鏡花水月一剎那,雙雙便都看對了眼。
奈何元貞瞧著這美人是美人,旁人瞧著這美人自然也是美人,譬如太子他爹,當朝皇帝。皇帝瞧上了這位落水美人,當下一條毯子將其裹了帶回皇宮,
呃,臨幸了。
元貞小弟苦惱悲憤又委屈,暗自惆悵了十天半個月,七月十五鬧中元,地官赦罪,元貞小弟喝了點小酒,一個不小心,便同這已封了妃立了階品的美人,暗通款曲了。算是將當初在天上沒做足的那一段,補了個圓滿。
元貞小弟為人其實挺孝順,這一夜顛鸞倒鳳的過得很愉悅,天亮後酒一醒,見著自己竟將親爹的老婆給調戲了,大受打擊,立刻便病了一場,九個月後才下床。剛下床卻聽說那美人產下一個兒子,因疑心是他自己的,緊鑼密鼓地又病了一場。
美人想同元貞舊情復熾,元貞卻對老父日也慚愧夜也慚愧,熊熊的慚愧之情生生將一腔愛火澆得透心涼,元貞悟了。
十來年後,美人的兒子長大了。皇帝竟還沒死,只病得半死不活。於是這兒子便來同元貞搶太子位。其中萬般糾葛自不必說,今日的元貞卻已不是昨日的元貞,美人的兒子竟生生死在元貞劍下。消息傳到美人的寢殿,美人上吊了。臨上吊前留下一封書,說死在元貞劍下這個,其實是他的親生兒子。
元貞讀了這信本想一劍抹脖子,奈何皇朝裡唯留自己一個男丁,只好忍著滿腔悲痛坐了龍座,這一坐,就坐到六十歲壽終正寢。
這麼一看,元貞小弟自從在韋陀護法誕上救了那落水的美人,這輩子便過得十分辛酸。十歲憂愁自己怎麼愛上了老爹的妾,十九歲後憂愁弟弟究竟是老爹的兒子還是自己的兒子。三十五歲上終於不憂愁了,卻因為老爹的妾的確生了自己的兒子,自己又親手將兒子給殺了,惶惶不可終日深深後悔。
如此一來,無須再推,這落水的美人,她必然是元貞小弟的劫數了。
我對著命格簿子上元貞這一頁上上下下看了七八回,覺得每樁事都安排得嚴絲合縫,唯獨漱玉川上出現的大鵬鳥,話說,凡界真有這麼大的鵬鳥嗎?
夜華將看了一半的文書壓在鎮紙下施施然喝了口茶:「那大鵬是西天梵境佛祖跟前借來的。」頓了頓嘖嘖歎道,「據說我二叔桑籍從前同司命星君有些許過節,司命這回可是下了血本。」
我抖了一抖。不想司命星君是個這麼記仇的。此番他好不容易安排一出大戲,不曉得我混進去將其中幾個角兒攪一攪,他會怎麼在心中記我一筆。
夜華將命格簿子收撿回去,瞟我一眼笑道:「你擔心什麼?他左右還欠我一個大人情。」
此番下界因是辦正事,自然帶不得糰子。糰子嘟著嘴生了兩天氣,慢慢也就算了。
臨出門前,我慎重地思量了一遍,覺得此番幫元貞避劫,只需勸他六月初
一稱病不去漱玉川便算完事,委實用不上術法。即便遭遇什麼危情,躲躲便是。即便躲不掉挨個一兩刀,也斷然不會比法力反噬更令人遭罪。帶著滿身法力去凡界,萬一什麼時候一個不小心使出來,將自己反噬了就十分糟糕。便依照夜華的提議,讓他把週身仙術幫著封了。
下得凡界後,正是桑籍在元貞身邊安置的那個小仙娥來接應我。要頂她的位做元貞的第二位師父,自然須得將元貞老娘這一關順利過了。
北海的小仙娥護元貞護得不錯,保他平安長到十八歲,這固然是因命格之故,元貞他娘卻對她十分看重,言談行止間頗有尊崇意味,顯見得將她當作了一位出世高人。小仙娥將我引到元貞他娘面前,捋一捋拂塵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貧道同元貞殿下的塵緣已了,但貿然離去也不好,所幸貧道的同門師姐雲遊四方,近時游過此端聖境,很是鍾愛,貧道便托師姐代貧道來護佑殿下,師姐幾百年不曾出師門了,此番能和元貞殿下結趟師徒緣分,於殿下也是個難遇的善福……」
她大力將我保舉一番,元貞的娘十分動心,當即召來元貞拜我為師。
大小是個神仙轉世,即便做凡人,元貞小弟也做得很有幾分神仙氣。不過將將一十八歲的年紀,看著卻甚飄逸,甚有風姿。
我崑崙虛收弟子雖沒設什麼條文規矩,不過收上來的一向才貌俱佳。元貞小弟才不才我暫且不知道,容貌卻是好的,這個層面上也不算辱沒了我崑崙虛的臉面。
他和順地作個揖,尚未行拜師禮便先喚一聲師父。
我頷首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滿意點頭:「倒有幾分根骨,能做我的弟子。」
元貞的娘十分欣慰。
我跟著元貞回了他的東宮,管事太監分了我一進清靜院落,至此,算是成功混進了九天之上司命星君擺的這出大戲。
次日,聽元貞殿裡幾個女侍嚼舌根,說皇帝昨兒早上聽說太子身邊的道姑終於要走人了,龍顏大悅,下午卻聽說先前的道姑走了又新換來另一位道姑,龍顏大怒,怒了一晚上,今日早朝還連累了好幾位大人做炮灰。
其實皇帝怒得很有道理。他命裡子息單薄,努力至今,也只得元貞一個兒子。他這兒子本是要做國之棟樑中的棟樑,偏偏接二連三招來道姑教他兒子做方士中的方士,換作是我,我也是要怒的。雖則我同北海的小仙娥都沒招元貞修仙的心,他本是個落魄的神仙,原也用不著什麼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