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窩在船尾處,招了那與我請元貞的小宦臣討了壺白水。元貞的劫算是渡化了,卻大不幸連累東華與那位落水美人生生錯過。我自然知道東華帝君身為眾神之主,諸事煩瑣,能籌出時日來凡界托一回生十分不易,此番卻生生被我毀了他歷情劫的機緣,我覺得很對他不住。
擦了把汗,喝了口白水,元貞這趟事,本上神做得終歸不算利落。
雖則做得不利落,好歹也做完了。
掐指算一算,在凡界我已待了些時日,見今的凡界卻也並不比當年更有趣味。我揣摩著,明日去皇宮後的道觀同元貞那道姑親娘道個別,算有始有終,我便該回青丘了。但如今我身上沒一寸法力,如何回青丘,倒是個問題。
鳳九先前與我說,過了六月初一韋馱護法誕,待東華遇著他一心愛慕的女子,她便也該走了。此番東華的命格雖被略略改了些,終究同她沒大干係,且不說她今日還冒著性命之憂救東華於水火之中,該報的恩情通通都該報完了。我琢磨著,太陽落山之後去找一回鳳九,明日與她一同回青丘。
我回紫竹苑打了個盹兒。
伺候的侍女一雙柔柔的手將我搖醒時,已是黑燈瞎火。
鬆鬆用了兩口飯,著她拿來一個燈籠,提著一同往菡萏院去。
白日裡的皇宮已很讓人分不清東南西北,入了夜,宮燈照得四處皆昏黃一片,似我這般在皇宮裡住了兩月不滿的,哪個台是哪個台哪個殿是哪個殿,便更拎不清。拎燈籠的侍女卻一路分花拂柳熟稔得很,我默默地跟在後頭,心中一股敬佩之情徐徐蕩漾。
路過花園一座亭子,不想被乍然冒出來的元貞小弟截住。侍女福了福身道了聲太子殿下。元貞兩隻手攏進袖子,虛虛應了。轉頭瞟了我兩眼,支吾道:「元貞有個事情想同師父商量商量,師父能不能同元貞去那邊亭子裡站站。」
湊近一看,他那模樣竟有幾分靦腆羞澀,我心中一顫,下午因他要去顧看他爹,我未陪他一處,他這番形容,該不會命裡一根紅線還是纏上了那落水的美人吧?若真如此,司命星君的一本命格簿子,便委實強悍。
元貞將我領到亭子裡,坐好。晚風從湖上吹過來,頗涼爽。我瞧著他那一副懷春模樣,默然無語地坐在石凳上。他傻乎乎地自己樂了半天,樂夠了,小心翼翼從袖子裡取出一件東西,獻寶似的捧到我面前:「師父你看看,它可愛不可愛?」
我斜斜朝他掌中一瞟,這一瞟不打緊。
我在心中悲歎了一聲,元貞啊元貞,你這愁人的孩子,你可曉得你手中捧著的是甚?
元貞小弟顯然不曉得自己手中捧的是甚,眉飛色舞道:「中午船方攏岸,元貞因要穩住隨行的百官,於是落在最後。這小乖乖直直從天上掉下來,啊,那時它並不這麼小,張開一雙翅膀竟有半個廂房大,十分威武。眼看就要壓在元貞的身上,小乖乖卻憐惜人得很,怕傷了元貞,立時縮得這麼小一個模樣,撞進元貞的懷裡。」
端端窩在元貞手心裡的小乖乖——西天梵境佛祖座前的金翅大鵬,現下化作了個麻雀大小,雖是同麻雀一般大小,卻仍擋不住一身的閃閃金光。它在這金光中耷拉著腦袋,神情十分頹靡。聽到一聲小乖乖,便閉著眼睛抖一抖。仔細一瞧,它兩條腿上各綁了個鈴鐺。這鈴鐺是個稀罕物,本名喚作鎖仙鈴,原就是九重天上用來鎖靈禽靈獸的。怪不得金翅大鵬不能回復原身,只能這麼小小的做塊砧板上的肉,任人調戲宰割。
中午這金翅大鵬方從天邊飄過來時我就有些擔心,它這麼縮手縮腳地飛,難免半空裡抽一回筋。想必我這擔心果然應驗了,它才能正正砸進元貞懷中吧?
我瞧著金翅大鵬腿上的鈴鐺出神。元貞湊過來道:「這個是先前的師父給的,我十二三歲的時候,道觀後有一頭母獅子精哭著鬧著要做我的坐騎,師父就將這個送給我約束那頭母獅子精。後來這頭母獅子精卻被隔壁山的一頭公獅子精拐跑了,這副鈴鐺也一直擱著沒什麼用處,此番正好給小乖乖使。」
小乖乖又抖了抖。
我點頭唔了一唔,誠懇勸他道:「你考慮得雖周全,但你手上的,呃,這位,卻是個有主的,你若將它私藏了,待他那主人找著來,怕是有些難辦。」
他皺著臉幽怨道:「所以元貞才要同師父商量商量,師父是高人,能不能同元貞討一討小乖乖。小乖乖是個靈禽,它的主人自然也很不凡,元貞一介凡人,壽辰有限,待到元貞命歸黃土,自然要將小乖乖還給他的。」
我看了一眼小乖乖,小乖乖在拚命地搖頭。但它此番是個鳥,並不比化人時脖子靈活,腦袋一動便牽連得全身都動。元貞將它遞到我脖子跟前,道:「師父,你瞧,小乖乖聽說我要養它,也很振奮呢。」
小乖乖倒下去做垂死掙扎狀。
元貞哀切而又希冀地將我望著,我心頭一熱,覺得他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再想到他被我毀了姻緣,原本充實的後半輩子必將十分無聊,養一隻珍愛的靈禽放在身邊,多少可得些慰藉打發時間;進而想到他既然喚我聲師父,便算我的弟子,當初我卻連個拜師禮也沒給他,委實不大像樣。前前後後一思量,覺得去西天梵境同佛祖說說,將他這金翅大鵬再借一段時日,應該也不是多大的問題。
我斟酌點頭道:「好吧。」
小乖乖嘎地嗚咽了一聲。
元貞驚喜地將小乖乖放進袖子裡,握住我的手道:「師父,你竟應了,元貞不是在做夢吧?此前元貞還保不住以為這只能算元貞的癡心,沒想到師父你竟真的應了元貞……」
他還要繼續說下去,半空裡卻響起一個甚清明的聲音:「你兩個在做甚?」
這聲音耳熟得很。
我仰頭訝然一望。
月餘不見的夜華君正端立在半空中,背對著冷月清輝,面上涼涼的,目光灼灼將我和元貞小弟望著。他身後同站了位神仙,著一身寶藍衫子,唇畔含笑,面容柔和。
在凡界月餘,除了駐紮在菡萏院中的鳳九,成日在週遭轉來轉去的全是些生面孔,此番見著個熟人,且是個能將我週身封了的法力解開的熟人,我有點激動。
近來閒時瞧的戲本子,演到知己好友久別重逢,大多是執子之手將子拖走……拖去街邊的小酒樓邊喝小酒邊訴離情,這才是好友重逢的正經。
夜華與我雖算不上久別,也實打實小別了一番,他此番卻冷冷站在半空中,連個正經招呼也不同我打,我覺得不大受用。
元貞握住我的手,微微地發著抖。我安撫地看了他一眼,肅然與半空中兩位瑞氣騰騰的神仙道:「二位快從天上下來吧,月黑風高的,二位縱然仙姿飄逸,遇到個把不能欣賞的凡人,將他們驚嚇住就不太好了。」
我這番話說得體面,寶藍衫子神仙合掌揖了揖,先騰下雲頭來。夜華眼風裡掃了元貞一眼,也落下雲頭來。
元貞顯然就是那個把不能欣賞的凡人,我估摸他今日受驚嚇得狠了,正待喚候在遠處提燈籠的侍女將他攙回去歇著。放眼望過去,那侍女卻已趴在了地上,燈籠歪在一旁。唔,看來對於夜華二位的仙姿,她也不大能欣賞。
元貞的手抖得更加厲害,我在心中歎了一聲,我白淺生平第一個徒弟,竟
是個見了神仙就腿軟的。
我覺得應該溫厚地撓撓他的頭髮,給他一點慰藉。手還沒抬起來,卻被他滿面的紅光嚇了一大跳。此刻的元貞,一張臉紅如一顆紅心鹹鴨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珠子亮晶晶地盯著我:「師……師父,我竟……竟見著了神仙,我……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活的神仙……活的神仙哎——」
我默默無言地將手縮了回去。他喜滋滋兩步跑到夜華跟前,恭恭順順作了個揖,道:「上古軒轅氏修德振兵,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引來鳳凰繞樑。此番兩位神仙深夜來訪,可是因為我父皇德政昭著,上達了天聽?」
我暗歎兩聲,小子,不是你皇帝老子的德政上達了天聽,乃是你同你皇帝老子的情債上達了天聽。
夜華似笑非笑,打量一番元貞,眼風裡瞟了我一眼道:「要讓太子失望了,本君此番下界不過是來尋妻,算個私事。」
元貞看了他一眼,又順著他的眼風看了我一眼,抓了抓頭,一臉茫然。
我訕訕與元貞笑道:「是來尋我的,是來尋我的。」
元貞雷打了的鴨子般,十分震驚地望著我。夜華側頭,欣賞亭外黑漆漆的湖面。
我在心中略略一過,覺得同元貞的這趟緣法已了,明日我便要走了。夜華來得不早不晚,今日他們又有這個仙緣能晤一晤面,倒正好趁此時機編個因由,在這裡同元貞道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