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是要借這位天尊的天泉一用,自然須將身世底細和盤托出,才見真誠二字。
然今日不巧,正趕上太上老君做法會,靈寶天尊因是老君的師父,免不了要去捧一捧場,人並未在他的玉宸宮中。只七個仙伯候在大殿裡,恭敬道老君法會後,天尊必來拜會姑姑。我從容地一一送了他們夜明珠,便有十八個仙娥站成兩列,手中皆捧了花果酒水之類,引了我們前往那療傷的天泉。
天族的禮法我還是略懂一些,十八個仙娥引路正是上神的禮遇。我忍了一會兒,問夜華道:「若借的是你正妃的名來這裡泡泡,能有幾個仙娥引路?」
他抱著糰子頓了頓,道:「十四個。」又道,「怎麼了?」
我握著扇子頗感惆悵,唏噓道:「沒怎的,只覺得嫁給你,我這階品不升反降。這麼看,倒算不得一筆好買賣了。」
他默了一默,磨著牙道:「若是天君帝后,便能有二十四個仙娥引路了,還能另配四個心靈手巧的給你搓背。」
我打了個干哈哈,由衷讚歎:「這倒還不錯。」
那天泉落在一座假山後,是個甚僻靜的去處,周圍的氣澤並泉水皆是碧青色,如陰陽未分的混沌時代,天地間一派空濛,唯余這淺淺一汪碧色。
糰子歡呼一聲,由得仙娥們解了他的小袍子小褂子,白嫩嫩跳進水中,卻也不見下沉,只浮在水上,啪啪地拍著水花玩。
夜華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又一一檢視了仙娥們手中端的花果酒水,轉頭與我道:「這些酒是果酒,可以喂阿離喝一點,但萬不能讓他飲多了。這些時令的蔬果,也只能叫他每樣吃半個。」
我點頭應了,覺得他這當爹又當媽的真是十分不易,再看他的眼神便有些敬佩。
他一愣,隨即冰消雪融般璀璨一笑,從我手中取過鬆鬆握著的折扇,道:「你這扇子上徒畫了幅風流桃花,卻沒題相合的詩詞應景,有些遺憾,我拿回去給你補足。你暫且在這裡好生泡泡,泡完了便來書房找我。」
他這一笑,笑得我一雙眼睛狠狠晃了晃,沒留意,由他拿著扇子走了。糰子在泉裡撲騰著水花問我:「父君怎麼走了,不同我們一起泡嗎?」
我呵呵道:「天將降大任於你父君,你父君去接這個大任去了。」
糰子忒不勝酒力。
因夜華臨走時特地囑咐,時令的蔬果,每樣可以給糰子半個。我理所當然以為那果酒也是每種味道的都餵他半壺,未料兩個半壺下去,他就醉了,憨態可掬地直衝我傻笑,笑著笑著,頭一歪便倒在水上睡著了。
奈奈擔憂道:「小殿下頭一回喝這麼多酒,醉成這樣,還是由奴婢將他送去藥君府上看看吧。」
我喝了十來萬年的酒,且喝的全是折顏這等高人釀出的酒,即便謙虛來說,於這杯中物也要算半個行家。糰子此番飲的果酒,不過仙果屯久了發酵出來,實在醉不了人,便是飲得再多,對身體也沒什麼妨害。糰子醉得睡過去,只因從來沒大飲過,酒量太淺。況且方纔他睡過去時,我暗暗為他把了一回脈相,那氣澤比我的還平和幾分,若單為解酒便送去藥君府上,委實小題大做。我沉吟了一會兒,與奈奈道:「男孩子不用嬌慣成這樣,沒大礙的,你只帶著他回屋睡一睡,至多不過三更,他便能醒得過來。」
兩個仙娥急忙將糰子撈起來穿好衣裳,由奈奈抱著先回去了。
又吃了些瓜果,將糰子沒飲完的酒混著全飲完,迷糊打了個盹兒,睜開眼已戌時了。難為岸上的十八個仙娥還無怨無悔地守著。我精神抖擻地順了頭髮,結上外袍,考慮到玉宸宮到洗梧宮一路上仍有些景致晃眼,仍將白綾縛在面上。
好歹在青丘也共住過兩三個月,夜華一些生活習性我尚算瞭然。猶記得以往這個時辰常被他拉去下棋。既有這麼一條前科立在面前,我心中略一思量,覺得他現今應是仍在書房。又想起那把扇子今夜還能幫我驅一驅蚊蟲,便沒回一攬芳華的院子,直向他書房殺去。
書房外無人看守,我敲了敲門,也沒個回應,輕輕一推,門自開了。外間仍沒人,蠟燭卻燒得烈,映得燭影幢幢。
裡間忽地傳出兩聲女子的低咽。心頭一個東西重重一敲,我茫然了片刻,耳根刷地燙起來。近日本上神桃花盛,連帶著盡遭遇些桃李艷事。一道門簾之隔,此番,該不會當頭紅運,又讓我撞上了別人閨閣逗趣吧。
我穩了穩心神。
夜華雖冷漠沉穩些,到底血氣方剛,今日我碰見的這天上的一眾仙娥又都生得不錯,他日夜對著一案枯燥公文,定然煩悶。恍一抬頭,見著一位眉目似畫的小仙娥在一旁紅袖添香……
心中有幾分古怪。
夜華斷了對我的孽想原是件大功德,很該令我喜不自勝。但我此刻卻暗暗有些擔心,那眉目似畫的小仙娥或許並不真正眉目似畫,可能不大配得上夜華。
左右思量一陣,覺得佛說得對,寧拆十座廟也不能毀一門婚,捏了捏燒得滾燙的耳朵,預備悄沒聲息地、輕手輕腳地、不帶走一片雲彩地溜了。右腳剛往門檻上跨了半步,卻聽得夜華柔柔一聲:「淺淺,你這一來一去的,到底是要做甚?」
我撫著額頭輕歎,溫香暖玉在抱他竟還能顧念到旁的動靜,真是個不一般的神。
簾子背後的燭火跳了幾跳,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夜華緩緩道:「那扇子我已題好字了,你進來拿吧。」
呃,既是他叫我進去,那我此時進去,也算不得唐突吧。我原本就有些好奇那低咽的小仙娥長得什麼模樣,得了夜華這一聲,立刻抖擻起精神,興致勃勃地一掀簾子邁了進去。
本上神料得不錯。
這內室裡果然駐紮著小仙娥。
竟還不是一隻小仙娥,而是一雙小仙娥。
只是這一雙小仙娥衣裳都穿得甚妥帖,齊齊垂頭跪在地上,左邊的一個肩膀一聳一聳,看得出來是在流淚,卻默默無聞地,一聲兒也沒漏出來。
夜華坐在書案後,面前壘了一大摞文書,文書旁擱了個青花碗,碗裡的羹湯還在騰騰地冒熱氣。那一派正經形容,也委實不像剛歷了一番春qing。
我心中的疑惑如波濤洶湧,漫過高山漫過深谷,但在小仙娥面前豈能失了上神氣度,只得將這個疑惑暫且壓下,假裝淡定地從夜華手中接過扇子,藉著打量扇面上題字的工夫,假裝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夜華寫得一手好字,扇面上九個小楷分兩行排下來,寫的是「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方才攤開扇子時我尚有些戰戰兢兢,生怕他題些「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之類的詩文令我牙酸。
眼下夜華題在扇子上的九個字,倒令我滿意。
屋子裡半晌沒人聲,我好奇抬頭,正撞上跪在右側的那名仙娥瞧著我的一雙驚恐的眼。
那雙眼生得甚美,我長到十四萬歲,竟從沒見過哪位女子的眼生得這樣美。我侄女兒鳳九的眼睛也長得好看,但到底年紀小些,見不出歲月沉澱。這一雙眼,卻像是飽含了無窮情感,令人一見便不由得被吸引。
這個小仙娥,倒有些不凡。
不過,與她那雙眼睛比起來,容貌卻普通了些,尚不及南海水君家的那位綠袖公主。
那仙娥嘴唇哆嗦了幾番,半晌,抖出一個名字來,我清楚聽得,又叫的是糰子那跳了誅仙台的親娘。
我撫了撫面上白綾,因三番兩次被誤認,已很習慣,也不再強辯,只喝了口茶,再從頭到腳打量一番面前這小仙娥,柔聲讚道:「你這雙眼睛,倒生得不錯。」
這本是句誇人的話,況且我又說得一腔真誠,尋常人聽了大抵都很受用。面前這跪著的小仙娥卻格外與眾不同,非但沒做出受用姿態,反而倏地歪在了地上,緊盯著我的一雙眼,越發驚恐慌亂。
我甚詫異。
本上神這一身皮相,雖比本上神的四哥略差些,可在青丘的女子當中,卻一直領的第一美人的名號。不想今日,這歷萬年經久不衰的美貌,非但沒讓眼前這小仙娥折服,竟還將她嚇得歪在了地上?!
夜華不動聲色取下我縛眼的白綾,將我拉到他身旁一坐。
底下的一雙仙娥,兩雙眼睛登時直了。那直愣愣的四道目光定定停留在我一張老臉上。我同糰子親娘長得不同,想必她們終於悟了。
夜華抬了抬下巴與那呆然望著我的一雙仙娥冷冷道:「繆清公主,本君這洗梧宮實騰不下什麼位置來容你了,明日一早就請公主回東海吧。素錦你倒很重情誼,若實在捨不得繆清公主,那不妨向天君請一道旨,讓天君將你一同嫁去東海,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