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冒著凜冽的寒風在街上盲目地遊蕩,直到華燈初上才驚覺應該回家。
我覺得自己有點受傷,需要休息兩天緩一緩。但最近我們學校正在爭創國家級示範高中,沒有正規醫院醫生開出的病假條,不能輕易允許學生請假。而正規醫院醫生的病假條是那樣難以弄到,除非你有直系親屬切身參與了本市醫療系統或醫療相關係統,且這些直系親屬還不是這些醫療及相關係統中守大門的或打掃衛生的。
我被如何才能不交病假條又可以順利請到假這個問題困擾,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大約過了半小時,電話鈴突然響了。我勉強從被子裡伸出一隻手來接電話。
林喬的聲音從聽筒裡傳過來,沉沉的:「顏宋你去哪了?怎麼現在才回來?」
我說:「啊?」
他說:「我今天下午打了好幾個電話給你,一直沒人接。」
我說:「哦,你把蘇祈帶走了,結果學弟那兩張電影票沒用武之地,我看他怪可憐的,就花半價買了一張,把裴勇俊演的醜聞看完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半晌說:「忘了把電影票留你一張了。」
我說:「沒事沒事,你那時候不是激動著麼?學弟挺厚道的,我半價買他一張票,他還送了我兩包話梅兩袋魷魚絲,挺划得來的。」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我想多半今天下午他和蘇祈談判了,蘇祈讓他打這個電話跟我斷絕關係,他正難以啟齒。
他果然很難以啟齒,半晌說:「那電影好看麼?」
這簡直不是他的風格。我耐著性子說:「挺好的,就是把裴勇俊的裸戲全剪了,讓人怪失落的。」
他笑了一聲,但馬上戛然而止。清晰可聞的呼吸聲之後,他壓低了嗓子:「顏宋,對不起。」
我說:「啊?」
他說:「我沒想到會在那裡遇到蘇祈他們,一時衝動拿你當了靶子。」
我哈哈笑了兩聲:「這有什麼好說對不起的,要我是你指不定也那麼做了,咱們不是一輩子的朋友麼,朋友不就是用來插刀的麼?」
他疑惑道:「什麼?」
我說:「有句俗話不是這麼說的麼,做朋友要互相插刀,你插我兩刀我插你兩刀什麼的。」
他說:「我記得好像說的是要為朋友兩肋插刀。」
我說:「哦,那也沒差,反正都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那邊頓了一會兒,我看著手錶計時,八秒鐘後,林喬說:「顏宋……」說完這兩個字後又頓了一會兒。
我說:「什麼?」
他說:「沒什麼,晚安。」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到一把明晃晃的西瓜刀從天而降,直直插進我心口。我一把將西瓜刀拔出來,看著染血的刀口深深讚歎:「古人誠不欺我,果然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說完低頭一看,胸口破了個大窟窿,血正像噴泉一樣從這個窟窿裡洶湧而出。
電影院事件成為一個導火索,我和林喬蘇祈走在鋼絲繩上的平衡終於被打破。
我如願和林蘇二人組拉開距離,而我的角色很快被蘇祈的好朋友韓梅梅取代,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枝紅杏入牆來」。
韓梅梅和我們不同班。我們在三班,她在九班。每個寶貴的課間十分鐘,她都要穿越六個班的教室,從九班跋涉到我們班來和蘇祈相會。我覺得她真是一個有毅力的人。
有一天同桌問我:「你最近怎麼都不和林喬他們在一起了?」
我說:「哦,最近豬肉漲價了。」
她一本書拍過來:「我跟你說正事呢。以前你和林喬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吧,大眾雖然覺得你是一個電燈泡,但畢竟瓦數不算太大,你又有做電燈泡的自覺,不該發光的時候從來不發光。可九班這個韓梅梅是怎麼回事啊,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來找蘇祈,她以為我們大眾不知道她那一雙眼睛都放在林喬身上呢,太不把我們大眾放在眼裡了。」
我說:「是大眾想太多了吧,萬一人家就是單純來找蘇祈聯絡感情的呢。」
她說:「你找女性朋友聯絡感情要一天換一套衣服地來聯絡啊?大眾挺關懷你的,都想問問你什麼時候再重新殺回林喬和蘇祈身邊去。」
我說:「幫我跟大眾說聲謝謝啊,感謝大眾。但我媽讓我考T大,我不能再跟林喬他們鬼混了。」
同桌說:「那怎麼算是鬼混呢?你是在呵護一對情侶啊。耶穌不是說過,呵護情侶,勝造七級浮屠嗎?」
我說:「不好意思啊,我得考T大,我不能再呵護他們了。」
很快到了學期末,在期末考的前一個星期,班主任把分班志願書發了下來。
當我和林喬蘇祈還好著的時候,大家一起約定要讀理科,並報考同一所大學。但此情此景,誰還能銘記這個約定並堅持將它貫徹執行就實在太二百五了。我顯然不是個二百五,於是拿到志願書後立刻填報了文科。
志願書交上去後,班主任找我談了次話。大意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這個成績留在理科班更有發展前途,希望我認清形勢,回頭是岸,不要埋沒自己。我不得不向他坦白,其實每次考物理,選擇題我都是用蒙的,多虧運氣不錯才能次次蒙對,但恐怕我的運氣已行將用完,支撐不到高考了。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那你還是留在文科班吧。」
和班主任談過話之後,我選報文科的事不脛而走,當天晚上便接到了林喬的電話。
他說:「你不是想當兒科醫生嗎?為什麼要報文科?」
我愣了一會兒說:「啊,是有這麼回事來著,難為你還記得。」說完了之後覺得語氣稍嫌僵硬,又立刻加了兩聲「呵呵。」
他沒說話,半晌道:「是因為我和蘇祈嗎?」
我心裡咯登一聲。
他接著說:「蘇祈對你是有一點偏見,我也聽說……」
我趕緊打斷他的話道:「哈哈,你說什麼呢,再怎麼和蘇祈有矛盾我也不能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實際上是我媽讓我考T大中文系,學文,以後考公務員從政,好接她的衣缽。」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我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就穿的一條白裙子,扎個馬尾巴,還挺像我爸醫院裡那些女醫生的。」
我說:「那得有一兩年了吧,你記性真好。」
嗒的一聲,好像是話筒摔地上了,又是唏哩嘩啦一陣響,他在那邊說:「不好意思,喝了點酒。」
我沒說話。我們彼此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他說:「我先睡了,晚安。」
然後,還沒等我回過神來他就把電話掛了。
而這是我和林喬高中三年的最後一通電話。
高三整一年,沒有林喬和蘇祈的干擾,我一心撲在學習上,過得清心寡慾。每個月最愉快的事就是中旬能回一次家,帶顏朗去市區的遊樂園坐幾趟碰碰車。
7月,高考在一片蟬叫蛙鳴中結束。為了讓我在省城好好唸書而專門租的房子也差不多到期,房東表示收回房子刻不容緩,希望我能盡快搬出去。
搬家的前兩天晚上,高二時坐我後排的一個男同學找到我,說想徵用一下我的房子,供他們十幾個兄弟開一個純爺們兒的聯歡會。
這位男同學因擅長修理自動鉛筆著稱,被我們尊稱為鉛筆兄。鉛筆兄曾經主動幫助我修好了不只一支自動鉛筆,我無以為報,只得答應把房子借給他。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顏宋你真夠朋友,我做主,這個聚會你也參加哈,咱們一起喝點酒,看點片,追憶追憶往事。」
我被他的「看點片」嚇住,覺得他們一定是要看A片,立刻拒絕說:「我還是不參加了吧,你們這都純爺們兒的聚會了,加我一個女的,多不純爺們兒啊。」
但他已騎上自行車,像離弦的箭一樣飛奔了出去,徒留下雄渾的男低音在馬路上久久迴盪:「今晚八點,就在你家,咱們不見不散哈。」
十來個男的再加一個女的,還要喝酒,還要看A片,這樣的聚會可想而知是多麼的危險。
我本來打算晚上等鉛筆兄到了之後,就立刻把鑰匙交給他,然後隨便找個借口開溜,溜出去找個小旅館過一夜。但沒想到他的兄弟們都比他守時,並紛紛帶來了自己的女朋友。女朋友們均表示自己其實並不想來,是被自己家那口子死乞白賴求著來的。但有識之士還是能一眼看出來掩蓋在諸位兄弟們淒楚眼神背後的真相。
北京時間八點半左右,鉛筆兄在兄弟們望穿秋水的眼神中摸黑登場,令人感歎的是,他的身邊竟然還跟著從不跟人拉幫結派的林喬。
我已經有一年多不曾和林喬正面接觸,對他的近況全不瞭解。一瞬間只覺得世道果然變了,獨行俠的時代已經過去,我們的民族再不需要英雄,二十一世紀呼喚的是團隊精神。組團看電影,組團上廁所,如今,連林喬都開始跟人組團,這真是一個「不組團,毋寧死」的世界。
林喬緊皺著眉頭,深深看了我一眼。
這真是意味深長的一眼,因為我完全沒看出他這一眼有什麼意味來。
我打了個哈哈說:「多久沒見你了啊,又長高了不少嘛。」他沒理我,乾脆地把頭偏向了一邊。
鉛筆兄很快和他的兄弟們打成了一片。
林喬突然說:「你們酒還夠嗎?我和顏宋再出去買點酒回來。」
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同時,我也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被他拖出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