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戲:給深愛的你 10

  第二天童桐陪我飛雅加達,我媽送我去機場,我們在咖啡廳裡待了一陣子。

  前半小時我坐那兒翻雜誌,我媽沉默地喝咖啡,她一直不太看好我和聶亦,這時候居然沒有說風涼話,我果然還是她親生的。

  時間快到了,我媽醞釀了半天,開口跟我說:「非非,你小時候喜歡看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偵探小說。」她停了一下,說:「阿加莎本身也很有意思,她一生有兩次婚姻,第一次婚姻因為所托非人而以失敗告終,但她是個善於總結的人,正因為有了第一次失敗的經驗,第二次婚姻她經營得非常好。」她總結:「你看,世上從沒有絕對的壞事,只在於人的看法,聰明人能從所有不好的事情中汲取好的元素,並且為己所用,從而一生受益。」她問我:「你懂我說的是什麼?」

  我說:「嗯,只要您不用比喻句,您說的話大多我還是能聽懂的。」

  我媽點了點頭,想起什麼似的從包裡拎出個東西,我一看,是本磚頭厚的德語詞典。

  我媽特別淡定地把那本字典遞給我:「要實在想不開呢,就再學一門語言轉移一下注意力。我聽人說這輩子學德語的上輩子都是折翼的天使,既然難度係數這麼大,治療個情傷什麼的應該是不在話下。」

  我禮貌地跟她推辭,我說:「媽,您真是太客氣了,這就不用了……」

  我媽說:「那不成,你遠在印尼,要東想西想我也看不見,我得多擔心,你每天背一百個單詞我就安心了,好好背啊,我會記得每天晚上給你打電話抽查進度。」

  我含淚收下了我媽給我的贈別禮物。

  童桐在登機口和我會合,看我手裡磚頭厚的詞典,大為驚歎:「飛機上不能帶管制刀具,所以非非姐你就專門帶了本詞典防身嗎?好傢伙,這麼厚,砸人可了不得。」

  我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她順手把詞典接過去掂了掂,哇啦叫:「我×,這麼重。」

  我把墨鏡撥拉下來,覺得前途真是一片灰暗,頹廢地跟她說:「這是知識,知識,就是這麼沉重。」

  今天六月十號,農曆五月十六,據皇歷記載,宜嫁娶、納彩、訂盟,沒說宜出行,但天朗氣清,萬里無雲,一看就是出行的好日子。

  我在飛機上碰到幾天前還和我一塊兒鬥酒的謝明天,就坐在我後排,戴一副超大墨鏡遮住半張臉,主動跟我打招呼:「聶非非?」

  我看了好半天才認出她來,跟她點頭:「謝小姐。」

  她把墨鏡撥到頭頂,抬手做出一個制止的姿勢道:「就叫我謝明天,咱們倆雖然認識得不太愉快,但我真挺服你的,大氣。聶非非,咱們能在這趟飛機上前後座也算是有緣分。」

  她笑:「我這人吧有時候是挺損,沒遇到就不說了,但既然遇到了,我還得給你道個歉。」

  我也笑,我說:「咱們這還真有點兒不打不相識,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又問她:「你去印尼是公幹?」

  她說:「正拍一部電影,叫《當駐馬店和六盤水在巴厘島相遇》,先去雅加達取點兒材,再飛去巴厘島實地拍攝。」

  我愣了好一會兒,說:「當駐馬店和六盤水什麼?」

  她說:「哦,就是講來自河南駐馬店的一個文藝女青年去巴厘島旅遊的時候,遇上了一個來自貴州六盤水的文藝男青年,兩個人一見鍾情,然後陷入了愛河的故事。」

  我說:「這題材倒是挺新穎,你演那文藝女青年?」

  她說:「不,我演出生在吉爾吉斯斯坦的一個華人,在巴厘島打工當女服務員。其實這電影最早名字叫《當駐馬店、六盤水和吉爾吉斯斯坦在巴厘島相遇》,但申報廣電備案的時候廣電總局說名字太長建議精簡一下,出於愛國考慮,駐馬店和六盤水不能刪吧,就刪了吉爾吉斯斯坦。但六盤水文藝男青年的真愛不是駐馬店文藝女青年,而是吉爾吉斯斯坦女服務員,但最後吉爾吉斯斯坦得了重病,六盤水就還是和駐馬店在一起了,所以這電影是雙女主,我演其中一個女主。」

  我說:「……哦。」除了覺得地名搶鏡,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恭維這部電影,想了半天,說:「看來你們是衝著得獎去的。」

  她有點兒驚訝,說:「導演就是衝著得獎去的。」

  我們接著又談論了一些有關這電影可能會得什麼獎的問題,飛機快起飛時才結束談話。

  到雅加達正好下午四點,淳於唯來接我們。遠遠看到他和一個歐洲姑娘調情,我和童桐已經走到他身邊,正聽他和姑娘說:「我們中國人其實非常詩意,用很多美好的詩句來讚歎美人,比如我要讚美你,我就會說‘膚若美瓷唇若櫻,明眸皓齒百媚生’。」那句詩他用中文有模有樣地念出來,引得姑娘睜大明眸追問他意思。他正好抬頭,一眼看到我,極有風度地和姑娘作別:「我妹妹到了,你有我的電話,打給我。」

  我抄著手看他,我說:「唯少,上次你跟一北京姑娘搭訕可不是這麼說的,那時候你說你是個浪漫熱情的意大利人。」淳於唯的確是個意大利人,中意混血,高鼻深目,按他的話說,長這副模樣不當情聖實在有負上蒼,為了不負上蒼,他就去當了情聖。

  他哈哈笑:「面對活潑奔放的西方美人,我就是溫柔神秘的東方男人,面對文靜含蓄的東方美人,我就是浪漫熱情的意大利男人,做人要懂得變通。」

  我和童桐立刻服了。

  他問我:「聽說你訂婚吹了,怎麼就吹了?」

  我看向童桐,童桐連忙搖頭。

  我歎氣,說:「大人明察,男神有個青梅竹馬,長得太美,卑職以一分之差惜敗,戰績已經算得上輝煌。」

  他看了我半天,蹭過來道:「我們中國人有一首詩專門用來鼓勵你這種情況……」

  我後退一步,道:「別,我古詩詞造詣可比你深厚。」

  他立刻改口:「我們意大利人有一首詩專門來鼓勵你這種情況……」想了想道:「哎,你等我上網查查啊……」

  到V島大約兩個小時機程。水上飛機飛過蔚藍的海洋,島嶼點綴其間,就像寶藍色緞子上鑲嵌的綠色翡翠。印尼號稱千島之國,實際上卻擁有一萬多個島嶼散落在太平洋和印度洋間,其中一多半沒人居住。

  V島是座帶狀火山島,沿海灘搭蓋了二十來座別墅,島主米勒·葛蘭是位開朗溫厚的中年紳士,帶著我們參觀島嶼,講開發這座島嶼時的種種趣事。譬如別墅皆由打撈的浮木建成,未採伐島上的一草一木。房屋設計由業內那位迷戀圓點元素的C姓設計師完成,最初一稿所有牆體皆是深色繫帶淺色圓點的設計,被他嚴詞否決。葛蘭笑道:「康納利簡直大發雷霆,抱怨我不尊重他的設計,我無奈答他:‘老夥計,你也不尊重我的密集恐懼症。’」

  我們笑成一片。

  蔚藍的天、碧綠的海水、潔淨的白沙、五色的游魚,六月很快過去,七月也很快過去。

  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淳於唯換了五任女朋友,分別來自歐洲、亞洲、北美洲、南美洲及大洋洲,再交一任非洲女友就可以實現七大洲大團結。

  童桐坐那兒掰指頭,說:「就算再交一任非洲女友,也只有六大洲呀。」

  寧致遠頭也不抬:「那不是南極洲沒人住那兒嗎?你難道要讓唯少和企鵝去談戀愛?」

  童桐說:「我怎麼記得好像有因紐特人呀?」

  寧致遠給了她額頭一下:「你二啊,因紐特人是北極的,你這文化水平是怎麼混進我們這個高智商團隊的?」

  我舉手:「不好意思啊,是我把她放進來的。」

  淳於唯拿了根吸管喝橙汁,抬眼瞅我們,慢半拍道:「哎,你們怎麼老擠對我?我這兒剛失戀,正傷心呢。」

  我說:「你把人甩了你還傷心?你傷心毛啊?」

  他歎氣:「不是童桐跟我說工作可能會提前完成,下星期我們就走嗎?那我就去分手了,怎麼知道剛分手回來你們就跟我說還得再待半月?」他看向童桐。「小童童,你其實是故意耍我的吧?」

  童桐驚嚇地坐過來抱住我的胳膊,我說:「淳於唯,你別欺負小動物。」

  他委屈:「明明是小動物欺負我。」

  他又喝了一陣橙汁,突然拿腳踢我的椅子:「非非,說說你的前男友,說真的這麼多年我一直懷疑你的性取向,我和寧致遠都挺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男人能讓你神魂顛倒到願意跟他訂婚。你看我這麼傷心,快拿你的情史來安慰安慰我。」

  寧致遠一口咖啡噴出來:「我什麼時候跟你說我好奇這事了?」

  淳於唯不知從哪兒摸出個懷表,打開來,犀利地看向寧致遠:「你敢對聖母像發誓你真的不好奇這事嗎?」

  天主教教徒寧致遠同志苦著臉看向他的聖母。

  我說:「長得好看,聰明,有錢,性格好,還忠貞。」

  淳於唯一頭霧水地看我:「什麼?」

  我說:「你不是好奇我前男友是個什麼樣的人嗎?」對他重複一遍:「他長得好看,聰明,有錢,性格好,還忠貞,簡直完美得不像話。」

  淳於唯目露懷疑,半天,道:「哎,可惜他有個青梅竹馬是不是?青梅竹馬真是這世上最難攻克的一種情敵。」慼慼然道:「我平生最失敗的一段感情,也和青梅竹馬四個字脫不了干係……」淳於唯興致盎然地開始和我們分享他平生最為失敗的那段感情,寧致遠和童桐豎起耳朵聽得一臉興奮。

  我低頭喝著咖啡,卻有點兒神遊天外。

  這是印尼的早晨。

  我第一次這麼完整地想起聶亦。

  剛開始其實是有意不去想他,那個過程有點兒痛苦,但我的適應能力強,多半月後就習慣。淳於唯是察言觀色的好手,他們情聖界都有這個本事,輾轉到現在才來問我聶亦的事,在他看來我應該已經走出情傷。他一直信奉,傷心的事只要說出來就會真正成為過去。其實我哪兒有什麼情傷,頂多是單相思失敗,但這個不能告訴他們,主要是面子上掛不住。

  當天晚上我接到康素蘿的越洋電話,吞吞吐吐問我和聶亦為什麼會告吹。看來他們都覺得兩個月於我已經足夠,可以重提這件事了。

  我鉅細無靡地向她交代了我和聶亦分手的過程,康素蘿沉默半晌,說:「非非,我聽過一句話,說女人的愛是佔有,男人的愛才是放手。」

  我歎氣,說:「聶亦要是愛我,我不會主動退出,我沒有那麼大公無私。不過你也知道聶亦跟我結婚是為什麼。說白了我和簡兮都是一個性質,其實什麼都不是,站在這樣的立場上,我沒法兒和一個病人搶得那麼不好看,挺沒品的。」我笑:「你說我得墮落成什麼樣兒才能幹出這種事?」

  康素蘿說:「這倒是。」又說:「以前我老擔心你會因為太喜歡他失去自我。」

  我說:「我倒是想失去呢,沒辦法,這自我實在太強大了啊。」

  她在那邊敷衍我:「啊啊,是夠強大的。」

  我們在當地雇了位導遊,主要是下水拍攝時請他協助船長監視水下情況。那個週末導遊正好有空,帶我們去隔壁一個未開發的荒島探險。

  在荒島上當了三天野人,回來前接到葛蘭夫人的電話,說島上新來了客人,有一位女客人方便不方便安排在我和童桐住的那棟房子。

  當然是方便的。

  回V島後大家相約拾掇完畢後去月亮屋喝一杯。月亮屋是座水上餐廳,全天二十四小時供餐,每當島上有客人過來,就有米其林星級廚師從巴黎飛來坐鎮。每次工作期我基本上都會瘦,只有這次保持了體重。

  一路上遇到好些散步的陌生面孔,直到推門進入月亮屋,才知道早上葛蘭太太所說的島上來了一些客人,「一些」到底有多少。

  我們平時喜歡的座位早已被人佔據,幸好有兩位客人適時離開,給我們騰出一張桌子。

  淳於唯戀戀不捨地看向露台上我們的常用桌,頹廢道:「我最喜歡那個座位,下午五點十五分時落日的餘暉剛好能照在我的臉上,會襯得我的右臉熠熠生輝。」

  我給了他後腦勺一下:「就你嬌氣,要麼坐,要麼走。」

  他果然頭也不回就走了。我和寧致遠面面相覷:「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血性了?」

  就看淳於唯頭也不回地去和隔壁桌漂亮的單身女客人搭訕去了。

  寧致遠捂著臉一副牙疼的表情,童桐垂頭歎息,我咬著棒棒糖問他們:「你們還沒習慣他啊?」順手點了個烤鱈魚。

  飯吃到一半,淳於唯神神秘秘地回來,道:「終於搞明白為什麼島上會突然多出來這麼多客人了。」

  他招招手,我們立刻湊過去。他壓低聲音:「葛蘭太太是生物學家,V島有傳統,每年八月會開放招待她在生物學界的朋友。名為開放招待,但實際上來島的客人無不是他們夫婦精挑細選,全是各國生物學界的怪才,來這裡交流經驗,展示他們的研究成果。」

  童桐茫然地環視一圈,面含敬畏地悄悄說:「你是說,我們周圍坐的全是科學家?」

  寧致遠沉吟道:「葛蘭太太居然有這樣的號召力?這樣規格的盛會不是該由更高規格的機構來承辦才對嗎?我看這不像是什麼官方機構承辦的沙龍啊。」

  淳於唯笑:「各個圈子有各個圈子的玩法,你們攝影界也不是每個人都奔著普利策獎去,有些生物學家做研究也並不是為諾貝爾。但你知道各國生物學界的研究一旦涉及‘人’,都有非常嚴格的審查制度,很多研究是不被允許的,可很多怪人就是覺得,那些不被允許的研究才是生物學研究的最高命題,值得他們為之奉獻終生。據說這個沙龍就是為這個目的而辦,不知有多少人想擠進來,比得獎更甚。」

  寧致遠和童桐大為驚歎。淳於唯問我:「非非,你在看什麼?」

  我收回目光,道:「沒什麼。」

  我看到了簡兮。

  那的確是簡兮。我見過很多美女,簡兮是我見到過的最漂亮的亞洲美女,所以不太可能認錯。她坐在餐廳靠裡的一個角落,側向我的位置,對面是個白人,他們正喝下午茶。男人側面英俊,看上去像四十歲,但白種人顯老,難以猜測真實年齡。並不是一般朋友的交談,兩人看上去很親密,中途男人握住簡兮的手,不知說了句什麼,簡兮低頭微笑,男人趁機吻了她的手指。那是調情。

  這是印尼,是V島,簡兮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而當日眼眶緋紅著說愛了聶亦十多年的女孩子,此時怎麼會和另一個男人在這裡調情?這兩個月究竟發生了什麼?聶亦呢?聶亦又怎麼樣了?

  我吃完最後一口魚肉,拿餐巾擦了擦嘴角,餐廳裡正放一首歌,歌詞翻譯成中文,唱的是「當我青春不再,容顏已老,你是否還會愛我」。我走過去站在簡兮的桌子旁邊,我說:「簡小姐,好久不見。」

  簡兮愣愣地看我:「……聶小姐,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說:「今晚你有沒有空,我們找個時間談談。」

  她怔了好一會兒,喃喃點頭。我看了看表,說:「晚上八點半吧,還在這兒。」又對她的白人男伴點了點頭,說:「打擾了,你們慢用。」

  回到餐桌旁時,淳於唯他們正等我一起離開,他問我:「那女孩你認識?長得真美。」

  我說:「你別招惹她。」

  他攤手:「我不對有伴的女人出手。」

  我笑,跟他說:「淳於唯,就算她沒伴,你也不准對她出手。」

  淳於唯愣住。「非非你這樣笑嚇到我了。」來挽我的手。「不行你得攙著我走,你把我嚇得腿都沒知覺了。」

  我看向寧致遠:「你帶水果刀沒有?戳下他大腿,看是不是沒知覺了。」

  淳於唯立刻跳出去離我三丈遠。

  我們推門出去,童桐突然拉了下我的袖子,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與吧檯相鄰的角落裡,看雜誌的男人正好抬頭,新來的客人裡除簡兮外的唯一一張亞洲面孔。終於知道簡兮為什麼會在這裡。這是個生物學精英的盛會,簡兮是跟著聶亦一起來的。

  我和聶亦隔著好幾張桌子對視,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看著我的目光很沉靜。那歌還在唱「金錢,成就,如過眼煙雲」。他沒有將目光收回去的意思,也沒有走過來的意思。我扯出一個笑來,朝他點了點頭。他微微皺起了眉,但也微微點頭。這是異地相逢的朋友最基礎的禮節,最陌生的禮節。我那時候是愣住了,只是本能地給出這個禮節。

  淳於唯狐疑地看我:「那人你認識?」邊推門邊自顧自道:「你竟然認識那種怪人。」

  我們走出月亮屋,我說:「你怎麼知道他是怪人?」

  他笑:「能來這兒參加這個沙龍的,全是怪人中的怪人。」

《四幕戲·起》